張兵打來電話說,小狼死了。他在電話那邊哽咽著。
我沒有說話,掏出一支煙點燃。煙霧繚繞中,遙遠的連隊、庫房,還有哨所,踏著記憶的波浪滾滾而來?;秀遍g,一只黑色的軍犬,張著大口,吐著舌頭,風(fēng)一樣向我撲來。
它就是小狼,這一幕真實地發(fā)生過。
軍校畢業(yè)后,我分配到一個偏遠的倉庫任警衛(wèi)排長,到連隊第二天,連長帶著我到庫區(qū)查哨,主要是熟悉情況。剛進庫區(qū)大門,連長因臨時有事去了機關(guān),我就自己進了庫區(qū)。東路崗是我查的第二個哨位,離崗樓還有七八十米遠時,視線的那一端飛過來一只黑色的軍犬,身體輕盈地上下跳躍著,像一條黑色的波浪向我襲來。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身上的毛發(fā)都豎了起來,但沒有害怕,這得感謝當了幾年兵,我收獲了臨危不懼和反應(yīng)迅速。在它離我還有七八步距離時,我猛地向后轉(zhuǎn)體,臉和褲襠得保護好,讓它咬屁股吧,那上面肉多,咬掉一塊也沒什么大礙。
它并沒有撲上來咬我屁股或哪個部位,它只是圍著我嗅了一圈,而后一屁股坐下,伸著老長的紅舌頭,嘴里的氣呼吸得很急促,兩只眼睛放著綠光。
我愣住了,不知怎么應(yīng)付這個場面。幸好哨兵及時趕到,是個上等兵,他一臉緊張地問我:排長沒傷著吧?我說,沒事,虛驚一場。他走過去使勁踢了犬一腳,罵了聲,看我等會兒怎么收拾你。
它汪地叫了一聲,聲音很低,搖著尾巴,看了我一眼,把頭低下去,像極了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問哨兵,這犬叫什么名字。他說,報告排長,叫小狼。
怪不得這么兇,叫狼的能不兇嗎?我剛想說出這句話,哨兵又說了聲:報告排長,我叫張兵。
聲音里有股四川的味道,是四川哪兒的?我邊問邊仔細地打量他,中等個,板寸頭,國字臉,鼻子很大,像一座山峰矗立在臉的中央,迷彩服有些發(fā)白,左膝蓋上補了一塊。
成都的,他的聲音很響亮。
我向他詢問了一些哨位的情況后,接著去查另一個哨。
回到連隊后,我向連長說起小狼。我問連長,它怎么沒下口咬我呢?
連長說,這家伙精靈得很,它能聞出你是不是當兵的,當兵的它從來不咬。
我把兩眼睜得老大。
連長說,你不相信!當兵的和老百姓它能嗅出來,有一次我找一個地方小伙子穿著軍裝混在戰(zhàn)士當中,它用鼻子使勁一嗅就朝那小伙子撲去。全連4條軍犬,它最優(yōu)秀,正宗的德國黑貝,它是張兵去年在東北軍犬訓(xùn)練基地帶回來的,花了一萬塊錢,這樣的好犬有錢不一定能買到,軍犬訓(xùn)練隊隊長是我軍校同學(xué),我找他幫的忙。
連長又說,提起一個戰(zhàn)士,咱們倉庫和駐地老百姓可能不知道,但一提小狼,沒有不知道的。接下來連長給我講了那個令小狼一夜成名的故事。
那天晚上,西路崗哨兵發(fā)現(xiàn)有人在庫區(qū)走動,迅速報告給連長,連長帶了一個班把西路崗防區(qū)搜了個遍,沒找到人藏在何處。最后連長從東路崗把小狼調(diào)了過來,不到一分鐘,小狼就把那個人拖了出來,他藏在一個土坑里,上面蓋了一些枯枝和樹葉,換其他的犬絕對找不出來。連長用手電一照,是駐地的村民王六子,他是被小狼咬著左腿拖出來的,身上被咬了好幾處,棉衣都咬透了。經(jīng)過審問,王六子偷偷翻進圍墻到庫區(qū)下兔套子,連長狠狠地教育了他一番。王六子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場,一個星期后才下了床。
小狼因此一夜成名。
聽完連長的介紹,小狼的形象在我心中深了起來。幾天后,我專門去了一趟東路崗,還是張兵上崗。這一次小狼沒有掙開繩子朝我撲來,大老遠,它在崗樓上朝我吠了幾聲。張兵牽著它下了崗樓,快走到我跟前時,張兵對它喊了聲:歡迎。它抬頭看著我,朝我吠了一聲,并向我伸過來右腿。我一愣,問張兵,這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笑說,排長,你剛來不知道,小狼會跟人一樣握手呢?我吃了一驚問,它還會握手。他說你試試就知道了。我彎下腰伸出右手,我們真的互相握著手上下抖動了好幾下。我呵呵地笑了起來,真的是一條通人性的好犬,我拍了拍它的頭,它嘴巴里哼哼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張兵在一旁說,小狼是只公犬,今年兩歲,嗅覺靈敏,警惕性高,通人性。排長,聽說你會寫小說,我跟你說說它的幾件事,你給它也寫寫。
好啊!逮王六子的事我聽連長說了,你說說其他的吧。
張兵說,去年冬天,我立了一個三等功,這完全是小狼的功勞。那天夜里一點多了,我困得在哨位上打起瞌睡,迷糊中有人拉我的衣袖,我一下子醒了,是小狼往外拽我,我心里驚了一下,到崗樓外一看,離崗樓一百多米的地方正著火呢。我迅速地拿起一張大掃把朝著火的地方跑去,一邊跑一邊用對講機向連隊報告火情,因為發(fā)現(xiàn)和搶救及時,避免了一場火災(zāi)。我因此榮立了三等功。
排長,我打瞌睡的事只跟你一個人說過。他瞪大眼睛看著我,眼神忽閃忽閃地。我說謝謝你相信我。他接著又跟我說,小狼還會用對講機呢?我說怎么可能呢?他說,跟你說一件事你就相信了。
這是今年一月份的事。我一直有胃疼的毛病,那天晚上很冷,我上二點到四點的崗,因為受涼胃又疼起來,我想忍一忍就會好的,沒想到越來越厲害,大半夜的又不好意思打電話換人來替崗,最后暈了過去。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躺在衛(wèi)生所的病床上,是小狼救了我。他的聲音哽咽著,俯下身,拍了拍小狼的頭部。
我問,小狼是怎么救的你?
小狼見我暈倒后,它用嘴叼出子彈袋里的對講機,用一只腳摁下發(fā)音鍵,嘴里不停地狂吠了一分多鐘。營門哨兵發(fā)現(xiàn)了這異常情況,及時報告了連長。
張兵說完后,我看見有幾滴淚從他眼里落到地上。我低頭看了看小狼,它低著頭,不停地吐著舌頭,這家伙肯定是聽懂了我們的說話,不好意思呢?
小狼跟戰(zhàn)士一起,默默地站崗放哨,盡職盡責(zé),保護著庫區(qū)的安全。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三年過去,小狼已經(jīng)5歲了。我從去年調(diào)到大機關(guān)后一直忙于工作,沒有時間回連隊看看。
都怪我,都怪我……小狼是為救我……張兵在電話那邊哭了起來。
我說,你別激動,詳細跟我說說。
張兵哽咽著向我訴說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
那天晚上,張兵領(lǐng)著小狼在倉庫鐵路專用線附近上潛伏哨。不法分子已經(jīng)連續(xù)兩次偷盜鐵軌夾板,專用線站臺離營區(qū)五里路,一個三級士官領(lǐng)著家屬看守。
張兵和小狼在一個視野開闊的高處緊緊盯著專用線。零點左右,一臺三輪車在昏暗的車燈光中突突地開過來,停在專用線邊上。車熄火后燈滅了,一股手電光亮了起來,手電光亮一下滅一下,張兵判斷有三個人,一會兒撬鐵軌的咚咚聲就傳進了耳里,他用對講機向連長報告了情況。
報告完后,張兵領(lǐng)著小狼輕輕地向?qū)S镁€接近,夜實在是太黑了,張兵不敢打手電,摸索著前進。離不法分子距離幾米遠時,他的腳下一滑,順著一個斜坡滾了下來,還好下面是莊稼地,左腳崴了一下,痛得厲害,他一摸,腫得老高。小狼嗚的一聲從坡上跳到他的身邊,用鼻子使勁嗅他的左腳。
不好,有人,快跑。其中一個不法分子大聲喊了一聲,三個人扔下工具散開腿跑。往哪兒跑!張兵忘了腳痛,打開手電朝歹徒追去,小狼在后面緊跟著。張兵的五公里成績是全連最好的,雖然腳受傷了,他的速度還是飛快,很快他右手一把揪住跑在最后那個人的后衣領(lǐng),迅速來個絆腿,一下子將歹徒摁在地上。
另外兩個人見只有一個人,轉(zhuǎn)過身來救被逮住的那個。小狼汪的一聲,朝其中一個撲去,一下子將他撲倒在地。另外兩人將張兵摁在地上,拳腳相加。小狼扔下另外一個,過來幫張兵的忙。四個人一條狗扭打在一起。
三個人都是兇殘的歹徒,都帶著匕首,張兵被連續(xù)刺了六刀,倒在地上。小狼把三個人撕得鮮淋漓,它也身受三刀,歹徒害怕了,又一次朝黑暗中奔去。小狼窮追不舍,連長帶人尋著血跡先后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三個歹徒,小狼也倒在血泊中。
張兵因搶救及時,脫離了危險,只是小狼中的刀數(shù)太多了,它躺在連長的懷里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小狼的墓圓圓的,在庫區(qū)的山上,連長親手埋了小狼,給它立了一塊碑,碑是用訓(xùn)練用的木板做的,上面刻了一行字:戰(zhàn)士小狼之墓。碑朝南,正對著東路崗樓、連隊和訓(xùn)練場。小狼入土的時候,全連成三列集合,連長大聲地喊了一聲敬禮,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