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里的故鄉

落板栗

仿佛是經過一片掛果的林子，成熟的紅栗子從裂開的果殼中撲撲跌落，淡淡的清甜，彌散在中秋清朗的陽光里。

但事實不是這樣。

落板栗，其實是下冰雹，這是我們鄉下一句詩意方言——當然，這點詩意細究起來不免讓人哀傷，如同寒顫顫的農人站在瓦檐下面對紛紛大雪感嘆：如果這落下的是棉花是白面，那該多好啊！中學課本里有篇題為《七根火柴》的小說，每當讀到“暴雨夾著栗子般大的冰雹，不分點地傾瀉下來”，我總會情不自禁憶起家鄉這句方言，并想：作者是不是到過我的家鄉聽過這句方言，所以創作時信手拈來？電視里有一個“天上下餃子”的廣告，畫面上漫天的水餃往下落，地上是欣喜的人們張嘴接納……我總疑心這廣告的創意是從“落板栗”的說法中得到了啟迪和借鑒——當然，它還是缺少了那么一點點意韻，那份難以言說的蘊藉。

暖春四月，稻種己撒在平展的田土上，陽光輕撫。稻種伸個懶腰就長出了腿，打個哈欠又長出了手，再一側身就出落成鵝黃的童話了。田塍上幾條經蟠柔曼輕舞，陽光的和弦因之拔弄得迷離、寧馨、渺遠。苗娃娃滋滋地吮吸、拔節；空氣中流蕩著新泥醉人的芳香……可誰能想到，夜里落板栗了，噠噠噠，只一小會兒就將苗娃娃砸得七零八落——經蟠能驅趕覓食的鳥雀，可它能驅走天災嗎？干旱、洪澇、蟲害乃至落板栗，有多少愁絲在莊戶人的心頭捆綁、打結？

關于落板栗，還有一段民謠作了形象描述：“風來哩，雨來哩，蛤蟆仔扛得鼓來哩；家婆拿哩疊（織布機上用的竹片）來哩，媳婦打出血來哩。”其聲勢、威力，都夠嚇人的吧？那低眉順眼的小媳婦，只是端茶時不小心灑了一點，或是說話時語氣稍重了一些，就被狠心的家婆用“疊” 打得頭破血流——家婆就是她頭頂上的“天”嗎？“疊”就是“天”落下的“板栗”嗎？用這個凄苦的故事來比喻落板栗對農人的傷害，那份無奈真是沒法說的。

落板栗，這是上天偶爾走神時落下的一處敗筆。但靠天吃飯的農人對上蒼仍充滿敬畏和虔誠——他們將冰雹稱作板栗，這里面蘊含了多少憧憬、祈禱、寬恕和釋懷！“落板栗”，成熟的氣息從他們口中流出，深沉的祝福從他們心中吟響，美好的日子從他們手繭上崛起。板栗的形狀近似半圓，就像躬身在田里洗秧、扶秧的鄉親，這讓我想起一首吟唱父親躬耕的詩：像一彎老是升不上樹梢的月牙/ 永不圓滿/卻永遠充滿了圓的希望……

開秧門

小時候猜過一則謎語：遠看青山嶺嶺，近看霧水飄飄，揀好日子來架勢（開始），拿根黃帶來系腰。謎底是拔秧。此外還讀到一幅與拔秧有關的名聯：稻草捆秧父抱子，竹籃提筍母懷兒。后來跟從父輩下田勞作，聽到他們說出“開秧門”這句方言，不由得佩服民間語言的豐富、形象和顧盼生姿。開秧門，即開始拔秧、栽禾。僅三個字，就創造出了動感的畫面，配以熨帖的修辭，精粹中沁出可人的靈性和意韻；仿佛摩肩接踵的秧門受了如黛遠山和如洗碧空的蠱惑，只要“門扉”吱呀一聲啟開，它們便會急不可耐躍向原野，縱情耍玩，將禁錮已久的枯煩抖盡。這境況與“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日光下沏，遠山、林子、村舍就茶片般泡在其中了，布谷鳥的叫聲在曠野上熨過來飄過去，虛幻得如同佳茗的縷縷馨香。在這個淡遠、清幽的背景下，繁瑣的農事因之美麗起來、鮮活起來。漢子整田，婦女拔秧，老人嘴上的煙火也滋滋滋急促起來。年輕的男女是栽禾的好手，他們在田中排開，談笑中較著勁。誰家大姑娘獨占鰲頭？水田里新插的禾秧，那可是她心中吐氣若蘭的形容詞？比駢句還唯美，比詩行還讓人遐想。薄衫漸已汗濕而貼在身上，一篇錯落有致的“韻文”便無意中顯山露水了；隨著身子的起伏，褂子下面一彎新月形的白腰也忽隱忽現——空氣忽地凝固起來，有人想唱歌，但嗓子有些澀，咽了咽唾沫，終究沒有唱出，只能一任心跳如鳥四處亂撞。活著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你無意中就成了別人眼里的風景，裝飾了他人的夢！你可知道，寂寞的人兒會將你久久念想？

開秧門的日子，一是一年中最有盼頭的時光。比拇指還粗的泥鰍在澗中逆水汆行，尾鰭激起一朵朵夢樣水花。想象力在暖濕的空氣中嗞嗞拔節，恍惚間就見稻苗揚花、抽穗、灌漿、結實。而布谷鳥于艷陽里無羈翔飛，口銜田園詩句四處播撒：陽光下勞作抑或歌唱/ 村莊的灶頭是人類的灶頭/ 四匹好馬馱著黃金/ 踏踏奔向炊煙生動的地方……在鄉土上耕耘，有的是希望，有的是福氣，只要你把明媚的春天嫁接在自己的心坎上，便會收獲瓷實的年景和至純的愛情。

而農人的后代，他們在哪里呢？楝花飄香，田頭樹下，放學的伢子在田字格里抄寫一首新學的古詩：一把青秧趁手青，青煙漠漠雨冥冥，東風染盡三千頃，白鷺飛來無歇處。伢子把寫字當作栽禾，認真而執著。暮色漸漸罩下來，一頁本子只剩下兩個空格了，如果這兩蔸“禾”栽下去，今晚白鷺該在何處歇腳呢？

晚風夾著水汽吹來，鳥在村前無聲滑翔，屋子開始上燈，米香四溢，女人的呼喚已順著柴煙飄出。

一架馬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提到馬，人們不免聯想到狼煙、吹角、落日還有莽原上風鳴馬嘯嘯……

但此馬非彼馬也。

江南的橘子洲，終究小巧了些細膩了些，哪能經得起馬兒的馳騁？“掮一架馬來！”橘農爽朗的吆喝在十月的艷陽里飛揚，驚飛了枝葉間棲息的鳥雀——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高天厚土，軒昂的武士躍馬揚鞭，關山、酒旗、叢林一閃而過，身后揚起不絕的塵埃……但這分明是花橋云溪的江南，分明是我的父老鄉親在吆喝！你疑惑了吧？告訴你：在我的家鄉，馬只是一件農具——橘農們將采摘柑橘的四腳木梯稱作馬。得得，馬支在了樹下；得得，馬擎著人上天。諸葛亮的“木牛流馬”讓其美名流芳，但他的馬只能在地上緩緩而行，比駱駝還笨拙；而故鄉的馬卻直指蒼穹，與它相融的枝丫給了它飛翔的靈氣，我總疑心這馬是要上天的——天馬行空，這不是比真正的馬還神奇俊逸嗎？何況諸葛的“木牛流馬”乎？

的確有個故事講到故鄉的馬會飛翔。

有個財主家的小姐，人長得美，被惡人搶走了。財主許諾：誰救了我的女兒，定將她許配為妻。后來，財主家的棗紅馬歷盡艱險將小姐救出來了；但財主卻反悔了，并暗定主意夜里加害棗紅馬。小姐知道后，催棗紅馬快些逃生，可是深宅大院，哪里有出路？情急之下，小姐拔下頭上兩支金釵，化作馬的翅膀，棗紅馬飛走了，落到了我的家鄉。每到七月初七夜里，故鄉屋檐下的馬——四腳木梯，總會發出咝咝的風干聲，有人說，那是棗紅馬在用絲巾拭擦小姐贈送的金釵，早起的人還可看到檐下落了一地金粉。

不管這個故事是否真實，但故鄉的馬站在現實的土壤上而聳入浪漫的云天，這無疑成了神話故事的最好注腳。

眼見開洲的日子臨近了，八百里橘子洲，濃得就像一幅滴出了朱砂的水彩。累累果實壓駝了枝柯；鳥雀被醇厚的果香醺得跌跌撞撞；“紅綢皮，白夾里，八個小娘困一被”，童子的歌謠在洲頭輕煙般繚繞。開洲的銅鑼一響，人群散入橘林，高高低低的馬在桔海中翻花簇浪。地上是馬，馬上是人，人上是桔，桔上是藍得如白癡一樣的天。四下一片靜寂，只有剪子鉸著桔柄的聲響：嚓嚓，如細雨濺在荷葉邊上；嚓嚓，如趕早的行人踩在薄雪上；嚓嚓，如清瘦的月光在窗臺上沉吟……人岔腳坐在馬上，紅彤彤的果子劃著弧線飛入腳下的桔簍，那份嫻熟和瀟灑正應該了“伸手接飛揉，俯身散馬蹄”的意韻。

我家有棵紅橘樹，一茬摘了1300斤，一高一矮兩架馬在樹下足足轉悠了一整天，直到把西天那個叫“夕陽”的大紅橘子摘下，我家的馬才得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