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頭顱

王三木他爹跟解放軍的麻子營長雖然相當陌生，卻同時死于一九四八年農歷五月初七。那一天麻子營長所在的陳謝兵團某部在縣大隊的配合下開始解放鎮平縣城。守城的就是王三木他爹所在的鎮平民團。解放軍風卷殘云，勢如破竹，鎮平民團潰不成軍。光著膀子端著沖鋒槍沖在最前面的麻子營長看著城門樓上的民團團丁像秋天的樹葉一樣紛紛揚揚往下飄落。王三木他爹抱著捷克式機槍從射擊孔里看見解放軍像潮水一樣往上涌動，麻子營長臉上的斑斑麻點在彌漫的硝煙里像金魚鱗和紅寶石一樣鮮艷。雖然是陰天但在鐮刀錘子旗的映襯下就是像金魚鱗和紅寶石一樣鮮艷。王三木他爹情不自禁地輕輕扣動了一下扳機，一顆捷克式機槍子彈就帶著尖厲的哨音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直接擊中了麻子營長的面頰，他猛地怔了一下就仰面朝天倒下了。這位參加過萬里長征的老戰士身經百戰殺敵無數戰功赫赫，從東北打到宛西，一路凱歌高奏，沒想到就這么輕易倒下了，真是死不瞑目啊。尖刀排長哭喊著撲過去搶救麻子營長的時候，城門樓上的捷克式機槍跟著又噴出了長長的火舌。長長的火舌拉成無數條猩紅的直線，直線的終端成群的解放軍在歡快地跳躍，與子彈共舞。不一會兒尖刀排長和他身后的戰友們就像麥個子一樣倒下一片。攻擊前沿頓時變成了殺戳的屠場。連飛馬趕來的旅首長也被眼前血腥的景象驚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國民黨的殘兵敗將里竟會有這樣的高手。盛怒之下旅首長狂舞著手槍高喊快開炮快開炮。盛怒之下他也顧不上那座明代嘉靖年間的城門樓了。隨著一聲巨響城門樓連同那挺罪惡的捷克式機槍傾刻間灰飛煙滅，殘存的戰士們狂吼著飛了上去，無數把刺刀在城門樓的廢墟里尋找著，尋找那個罪惡的機槍手。終于，有個小戰士哭喊著找到啦找到啦，從一堆爛磚碎瓦中拖出一具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尸體。悲憤的戰士們立刻發瘋般撲過去亂砸亂戳，最后不顧連長勸阻，把那具罪惡的肢體連同那顆罪惡的頭顱一件一件扔進了護城河里，又瞅著它們隨著血紅的河水漂走了，伴隨著的是滿天的槍聲。許多年后參加過解放鎮平縣城的老戰士馬一德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幕。他擦著眼淚說日他媽真解氣啊日他媽那貨是罪有應得啊。擦完眼淚馬一德老人慢慢吸了口煙，又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那貨就是咱莊的王保田。王保田祖宗三代要飯，他爹偏偏給他起個名叫王保田。他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整天住在村口的破廟里還叫保田。保他媽那個蛋啊。跑老日那年保田他爹在山坡上屙屎叫老日練活靶子了，保田一個人就整天夾個破碗走街串巷東游西蕩，蕩來蕩去又碰上了城里的民團司令王金聲。王金聲當時正騎著一頭東洋馬帶著一群馬弁往城西的大劉營找妞兒玩，就在大劉營村外碰見了夾著破碗蕩來蕩去的王保田。別看王司令平素自己游手好閑但最看不起游手好閑的人，尤其是夾著破碗蕩來蕩去的游手好閑之人。他說日你媽你去逛窯子也算干活啊為啥要游手好閑呢。因此就越看王保田越不順眼，尤其是看著夾著破碗吊兒浪當的好閑之人王保田更不順眼，就扭頭對衛隊長朱疤子說老子給你們表演個絕活兒看看，一勒韁繩一夾馬肚子那匹東洋大馬騰空而起朝王保田頭頂上嗖地躥了過去。朱疤子心想，這狗日的倒霉蛋不死也得蛻層皮了。沒想到王保田那狗日的居然活生生地在地上蹲著，頭上還扣著那只破碗，嬉皮笑臉的跟沒事人似的，弄得王司令也勒著馬韁繩愣住了。咦咦，日你媽你舅子還有個肉頭福哩。跳下馬扳著王保田的頭說讓本司令瞅瞅你肉頭福長在哪里。扳著看了半天說中，你舅子日你媽就是有個肉頭福，就揮揮手說把你那狗碗扔了吧跟老子扛槍吃糧去。于是王保田就跟王司令去民團扛槍吃糧去了。扛槍吃糧的王保田真有個肉頭福，先是跟王司令喂馬，沒事的時候就拿著拌草棍比劃，比劃著比劃著就成機槍手了，再比劃比劃就成神槍手了。成了神槍手的王保田還在老家衛莊娶了個媳婦。那媳婦雖說是弟兄們搶來的寡婦可畢竟是媳婦，還會生娃哩，已經坐胎啦。美得連王保田自己都認為自己有肉頭福。等到解放軍打鎮平縣城的時候，王司令就專門指派神槍手王保田守東關城門樓，而且親自拎著兩壇鎮平黃酒把王保田送上了城門樓。王保田抱著捷克式機槍瞅著城下黑壓壓的解放軍再瞅瞅腳下的兩壇黃酒再想想坐胎的媳婦不禁眼窩發濕。眼窩發濕的王保田已經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就一心想著為王司令賣命了。那天好像是個陰天，好像還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天空中的雨絲在西南風的吹拂下軟綿綿地帶著哭音。馬一德老人回憶說那是在哭麻子營長和犧牲的弟兄們哩。馬一德老人又慢慢地吸了口煙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麻子營長可是世界上少有的好人咧，不死的話后來肯定能當大官，說不定還能當縣長省長呢。要是那樣的話咱莊也能沾沾光，找他幫幫忙撥幾個錢給咱村的路修修他肯定幫忙，要是那樣的話俺的孫子狗蛋大學畢業找工作也就不用作難了。馬一德老人深情地回憶說你不知道俺跟麻子營長的情份有多深，他兩次負傷住院都是俺輸的血。可惜呀可惜呀，他不該死不該死呀。馬一德老人說麻子營長是山東壽光人，五三年復員回鄉之前他和兩個戰友專門去壽光尋找過麻子營長的家人。可是他的父親早在解放前就因為掩護地下黨被土匪報復活埋，俏媳婦帶著兩個孩子也跟河南鄧縣的一個騾馬販子跑了。只有白發蒼蒼的瞎眼老母親柱著拐杖顫微微地倚在草屋門框上等待著他們的到來。馬一德老人說天理不公啊，像麻子營長那樣的好人為啥不得好報呢。說到這里老人突然激憤起來，說日他媽都怨王保田那鬼孫子。日他媽王保田那鬼孫子雙手沾滿了咱解放軍的鮮血卻后繼有人，而且人氣旺得很哩。他的遺腹子叫王三木，就是電視上常播的那個王三木，現在是咱縣老莊鉬礦的大老板，政協委員哩。不光錢粗得很，還弄兩個老婆，兒子孫娃一大群哩。聽說他的小老婆騷得很，比他閨女還年輕哩，你說日他媽氣人不氣人。馬一德老人吐口唾沫說這還不算，王三木有幾個騷錢燒得很，不僅房子蓋得像金鑾殿，墳也修得像十三陵，特別是他爹王保田的墳，前兩年剛修過，今年還要大修，燒你媽個蛋哩。說到這里馬一德老人突然冷笑一聲說球，再修也是胡球修，里面埋的王保田都是拼裝貨，特別是王保田的頭，當年他寡婦媳婦腆著個大肚子劃著小木船沿著趙河整整找了大半年，行程幾百里，逢人就磕頭，結果只找著一條胳膊一條腿，還不知是真是假。王保田的頭呢，聽說在鄧縣被一個打漁的撈走了，可那個打漁的又被路過的土匪王太綁肉票了，王保田的頭就成了永遠的謎，王保田的寡婦媳婦只好哭著憑想象找東莊的李畫匠給王保田捏了個泥巴頭。兒子王三木發跡以后，仗著有幾個騷錢又想找他爹的頭，就親自帶人沿著趙河一直找到湖北老河口，夢想出現奇跡能找著他爹的真人頭，冤枉錢花了好幾千，可還是沒找著王保田的真人頭。日他媽這是天意啊，日他媽王保田那顆真人頭說不定早被麻子營長的英魂拾去當夜壺了。說到這里馬一德老人幸災樂禍般地冷笑一聲，突然沉默不語了，兩只渾濁的老眼空洞洞地凝望著西南鄧縣方向。他說他臨死前的最大心愿就是能找著麻子營長的后人，以告慰營長的在天之靈。于是沒過多久，在王保田的兒子王三木再次大張旗鼓地忙著尋找他父親的頭顱并且準備再次大張旗鼓地修墳祭祖的時候，年邁的馬一德老人不顧家人勸阻，也悄悄地踏上了難忘而沉重的尋親之路，去鄧縣尋找麻子營長的俏媳婦和他們的兒女去了。

今年的宛西地帶天氣跟四八年那年一樣的日怪，該冷的時候不冷該熱的時候不熱簡直四季不分。電視上說是溫室效應，但馬一德老人認為那是上天有意安排來紀念死去的英烈麻子營長的。因為六十年前解放鎮平的那一天也是不冷不熱四季不分，而且六十年前麻子營長犧牲的那一刻也是陰天，天空中也是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雨絲兒在西南風的吹拂下依然帶著軟綿綿的哭音。馬一德老人觸景生情老淚縱橫，恨不得長出兩翅膀一下子飛到遙遠的鄧縣去，一下子找到麻子營長的俏媳婦和他的一雙兒女們，以了卻自己多年的夙愿，以告慰麻子營長在天之靈。

但尋找的結果卻讓馬一德老人心涼，甚至讓馬一德老人凄苦，痛悔；甚至讓馬一德老人覺得這趟最后的尋親之旅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事情的原委當然還得從麻子營長的俏媳婦說起。

麻子營長的俏媳婦叫菊。菊雖然生長在山東壽光的高梁地里卻出落得細皮嫩肉嫵媚動人，尤其跟其他高大粗壯的山東娘兒們在一起的時候更顯得細皮嫩肉嫵媚動人，絕對是她們那個屯有名的小美人兒。馬一德和戰友們雖然沒有見過，但從營長洋洋得意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確實很美。戰斗間隙營長常常瞇著眼睛津津有味地跟馬一德和戰友們描述他和菊在高梁地的花事兒，包括跟菊在一塊親嘴摸奶子的那些花事兒，說到美妙處情不自禁眉飛色舞。馬一德流著口水酸溜溜地說營長你常年打仗不回家不怕嫂子偷漢子，麻子營長自信地搖搖頭說不怕，你嫂子人好心更好，從骨子縫里戀著咱哩，臉上溢滿了溫暖的愛意和幸福。營長說等全國解放了他就解甲歸田，陪菊好好過日子。營長說這些年菊太苦太累了，既要照顧老人拉扯兒女還要給地主打工養家糊口，真是太苦太累了。說到動情之處還忍不住揉了揉眼。這位剛強的山東大漢居然還娘兒們似的流了淚。那時候馬一德就決心等全國解放了跟營長去一趟壽光，親眼看看那個美麗的女人和那個美麗的地方。

那可是生產美人和美酒的好地方啊。

可現在當馬一德老人千辛萬苦費盡曲折終于在一個偏遠的村莊里找到當年那個俏媳婦菊時卻欲哭無淚。

他從村長和敬老院長簡潔的介紹里了解到菊的后半生其實更艱難更不幸。

馬一德老人吐口唾沫說都怨那個狗日的鄧縣騾馬販子。

苦命的菊是在麻子營長犧牲兩年后在娘家村口割高梁時遇見那個狗日的鄧縣騾馬販子的。當時菊還沒有從喪失親人的悲痛里解脫出來，村里的幾個流氓無賴就纏上了她。特別是當地的偽區長后來是民主人士的常金貴纏上了她。常金貴說他的小腳老婆已經跟不上革命形勢他也想學小二黑結婚，就見天去纏她，還說要帶她到壽光城里去享福，可菊一瞅見這個鑲著金牙的禿子老頭就惡心，沒辦法就按婆母的意思搬回幾十里外的娘家去躲避。可那個鑲金牙的禿子老頭隔三差五還是騎馬去騷擾，娘家嫂子也跟著擠兌她。孤苦無助的菊摟著一雙幼小的兒女想到跳井。這時候遇上了善良的鄧縣騾馬販子。善良的騾馬販子很快用寬闊的胸膛和豐富的甜言蜜語感化了她，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她悄悄地在婆母門外放了兩袋高梁和幾塊鋼洋之后，帶著一雙兒女跟著騾馬販子開始了去河南鄧縣的幸福征程。騾馬販子志得意滿，菊心緒昂揚，在騾背輕輕的搖蕩中甜甜地想象著幸福的未來時光。河南鄧縣，聽騾馬販子說那也是個好地方啊，白饃油條吃不完，糊辣湯喝不完，牛羊遍地跑，河水四處流，大閨女小媳婦個個賽西施，老頭老婆們都是長壽星。氣候也美得很，夏天不熱，冬天不冷，四季如春，風景如畫，古時諸葛亮在此打過仗，范仲淹在此辦過學；近代袁世凱在此養過病，陳庚在此喂過馬，真是人杰地靈，物華天寶呀。這位來自諸葛亮老家的命運多舛的苦命人兒恨不得馬上就趕到老鄉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再說聽部隊上的人說丈夫就是在離那個地方不遠的叫鎮平縣的地方犧牲的，將來兒女們長大了尋找他親爹的下落也方便。菊這樣想著心里覺得稍稍好受些。她用濕潤的目光看了騾馬背上睡得甜香的一雙兒女，暗暗發誓今后不管自己遭多大罪受多大委屈也要把他們撫養成人，也算對待起可憐的婆母和丈夫的在天之靈。那一刻菊是怎樣一種苦澀的心情啊。她的耳邊隱隱約約響起了家鄉那首傳唱了幾百年的古老而憂傷的歌謠：月亮走，星星走，云彩跟著日頭走，孩兒跟著娘親走，一路走到天盡頭，不回頭，不回頭，不回頭——眼前月黑風高螢火點點一片蒼茫，菊淚水漣漣心如沸水坎坷荒涼的山路上飄蕩著上百頭剽悍的山東騾子奮蹄疾走的轟鳴，長長的騾群像一條巨龍蜿蜒起伏。被即將到來的高額利潤誘惑得兩眼放光的騾馬販子在騾背上手舞足蹈。他在憑著一個鄉下商人的智慧拼命想象著即將到來的巨大財富和利潤空間。殊不知災難就在前面。前面的一片原始森林里一隊被解放軍打爛的土匪正餓狼一樣等待著他和他的騾群。幾年以后騾馬販子吞金自殺的時候還在后悔自己的麻痹大意。他怎么就沒有想到1950年的夏天時局剛剛穩定，方城葉縣一帶的土匪還活動猖獗著呢。而他麻痹大意的致命后果則是葬送了即將到手的巨大財富。那隊剽悍的行走了上千里的騾馬群頃刻之間就在土匪們的槍口下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盡管他叩頭如搗蒜，盡管他抱住土匪的腿喊爹喊爺，除了挨了幾嘴巴和幾槍托之外一無所有。幸運的是菊因為小便落在后面逃過一劫。幸運的是有個好心的老土匪在掏空他錢搭子里的東西以后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膀給他留下了一頭趕路的騾子。騾馬販子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如喪考妣嚎啕大哭，而默默跟在后面的菊人生命運也由此開始了又一次轉折。半月以后當她跟著騾馬販子蓬頭垢面跌跌撞撞推開鄧縣夏集那兩扇漆黑家門時，她才發現自己掉進了騾馬販子精心設計的陷阱里了。

騾馬販子原來是當地一個殺豬的土財主。靠殺豬積累了一點財富以后嫌殺豬發財太難太慢，就試探著做起販豬販羊的生意來，最后跟人到山東一帶販騾馬。嘗到甜頭以后他就單打獨拼，這次干脆動用全部積蓄又花高息從銀莊貸了一筆巨款，準備大撈一把，沒想到栽了，徹徹底底栽了。精神崩潰身無分文的騾馬販子幾乎是一頭栽進自己家樓門的，而當時正在院中的躺椅上悠哉悠哉地曬太陽的獨眼女人還以為撞進來一只活鬼，跟在后面的菊從獨眼女人直射的目光里迅速感覺出一陣凜凜的寒意。

菊這時候才明白騾馬販子騙了她。騾馬販子原來早有妻室。獨眼女人就是他老婆。他老婆相貌丑陋且不會生育，望子心切的騾馬販子幾次都想找借口休了她可是不敢。因為獨眼女人的親哥是本村的保長。因此騾馬販子不僅不敢休了獨眼女人，甚至連娶個偏房都不敢。有一次他喝醉以后流露出想娶個偏房的想法，第二天保長就派人送過來一顆子彈。屬于弱勢群體的騾馬販子就只好把生兒育女的強烈渴望深深地埋葬心底里，直到這次去山東壽光販騾子意外遇上菊以后才終于找到了釋放的機會。

那天夜里守院的長工看見騾馬販子抱住獨眼女人的小腳在床前嗚嗚哭，一直哭到天發亮。后來又看見獨眼女人摟住騾馬販子在床上嗚嗚哭，哭得很傷心，很凄切。再后來騾馬販子就腫著眼笑瞇瞇地走出來了。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千里迢迢來到河南尋找幸福生活的山東女人菊就徹徹底底掉進騾馬販子精心設計的陷阱里，作了騾馬販子有名無實的偏房小妾。

以后的兩年里菊在獨眼女人直射的凜凜寒光里簡直生不如死。她幾次偷偷帶著孩子想逃回山東老家都被騾馬販子截了回來。幸虧后來獨眼女人吸大煙中毒死了，菊的日子才開始有一絲生活的陽光。但好景不長，接踵而來的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和地主婆的身份讓這個苦命的女人再次感受到人生的艱辛和變幻無常。

在經過無數次的批斗和游街示眾之后，她和已經變成老地主的騾馬販子狼狽不堪地搬出了深宅大院，住進了原本屬于長工居住的騾馬棚里，不久又雙雙被押送到區上的集體屠宰場，重操舊業，干起殺豬翻腸子的老本行了。半年以后的某個深夜，瘦骨嶙峋苦不堪言的老地主騾馬販子實在無法忍受就含淚吞下了珍藏的一根金條，跟獨眼女人到陰間約會去了。苦命的菊和她的一雙兒女又一次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兒寡母。

唉，這都是命啊。馬一德老人講述到這里感慨萬千，他說娃子你說這菊的命咋比前朝的王寶釧和尤二姐還苦呢。

據村長和敬老院長介紹，菊的晚年更凄涼，特別是經歷了1970年冬天另一場家庭災難后更悲苦更凄涼。

那年冬天一個暖洋洋的晌午，菊那個歷經磨難終于出落成花容月貌的女兒英子，在屋里洗澡時被突然闖進來的大隊支書糟蹋了。英子就跳了井，撈出來的時候已經成為一具冰冷的尸體，菊只往井臺上看了一眼就當場昏厥過去。聞訊趕來的兒子大柱掂著鋤頭默默看著妹妹的尸體，看了一會兒又掂著鋤頭默默走了，隨后就聽見支書女人恐怖的尖叫，殺人啦，殺人啦!

聽說事后沒逮住殺人兇手大柱。公安局下了很大功夫始終沒有逮住大柱，至今仍然沒有逮住大柱。有人說大柱逃亡到山西下煤窯去了，有人說大柱跑到新疆摘棉花去了，有人說大柱隱名埋姓躲到西峽的深山老林里給人當上門女婿了，也有人神秘兮兮地說其實大柱是跟人偷渡到香港做生意去了。最近又有人說大柱其實在緬甸種大煙哩。誰說得準呢。

馬一德老人在村長的熱心引導下，終于找到了老態龍鐘風蝕殘年的菊。菊現在就住在村子的敬老院里。順著村長的指尖，馬一德老人從一群殘燈敗柳般的老人堆里看到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靠人伺候的菊。菊現在除了兩只暗淡無光的眼球偶爾轉動一下以外整天就這么僵尸一樣地躺著。從窗口中望去很難讓人相信那是一個活人，一個被苦水浸泡了一生的沒死的活人。

窗外的馬一德老人欲哭無淚。他想進去近距離看看菊，但控制住了自己，在窗口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就默默地離開了。

清明節來臨的那天我的故鄉王莊非常喧鬧：鉬礦老板兼政協委員王三木開始大張旗鼓地為父親王保田修墳了。據說這次王三木花重金讓石佛寺的玉雕高手弘泰大師親自給他爹王保田雕了純真的玉石人頭。當幾十輛彩車在陣陣禮炮中浩浩蕩蕩開往西山坡時，東山坡破敗荒涼的烈士陵園里，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蹲在麻子營長的新立的墓碑前，一張一張地燒著火紙，一杯一杯澆著白酒，嘴里在喃喃地訴說著什么…………

遠處，溫州開發商的幾十輛大型鏟車和推土機正攜著漫天塵土和滾滾狼煙朝這邊緩緩逼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