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任何指引,完全是在一次毫不經意中,我來到了這處山坡,這座山頂的舊房子。
舊房子分明就是大地結出的一枚瓜果,小路便是它的藤蔓。
滿地瘋長的蒿草喧述著沉寂和荒漠,多久了?這沒人居住的破敗小屋?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氣味,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氣味兒,那是小屋這堆陳舊的時間發出的么?一只長尾巴鳥兒,無聲地飛落在小屋的房頂,目光望了我一下,又無語地別過頭去,是想告訴我些什么而欲言又止嗎?
我猶豫著,是否要走進屋里去看看。我怕我的不期到來會打破小屋的既定秩序,至少,會驚擾了它那原本的夢??墒?,可是我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也許,在我和它之間早已注定了要有這樣的一次相見吧?
此刻,我的身心和眼睛都被小屋占據著,我也因此占據著這座小屋。
很可能我此刻的走開,就是對它的一種背棄。
這樣想著,我的心靈感到空前地強壯起來。
二
輕輕地,我推開了破損不堪的木門,眼前一暗,驟然間,洶涌的波濤直向我逼來,我險些被那浪頭給打倒。待慢慢靜定下來,才看清原來迎面墻上畫著一幅很大的畫兒,那翻卷的浪濤中,還有六只航行的輪船,它們都正面對著我,似乎我也成了那其中一只船上的旅人。
是要到哪兒去呢?望著這幅巨畫兒,我有些迷茫,也有些激動,雖然,我無法弄清它要抵達的終極目的,但作為船,行進著總是比??康暮?,也因之而更有力量,何況,又是在如此的波翻浪涌中呢?
小屋對大地來說是一種存在,而這幅巨畫兒對小屋來說也是一種存在。
它們都是真實的。
往往,事物的存在比意義更充足、完整。
這時刻,我對自己的不期到來忽然有了些新的想法,我感到是為了尋找一種久已丟失的東西,為了傾聽事物以它們的聲音訴說,傾聽它們隱約中對我的召喚。
三
從空蕩蕩的小屋里退出來,我越發無法判斷昔日這里所發生的一切。
曾經,小屋里的主人都演繹了些什么故事?他后來去了哪里?今日的命運如何?沒有誰能夠回答。什么都想知道,卻什么都不可能知道,在這個夏日的午后,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地孤獨無助,那樣地呼喚無援,那樣地,怎么說呢?凄清空寂!恍惚中,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所有的事物都陷入無邊的虛無,我也是其中虛幻的一環。
震耳的濤聲一陣陣響起,水波向岸邊一次次地波動,還伴以什么人的大聲吼喊,屋墻上的畫兒早已被激活了,因著一個圣潔的觀念,我感到了一種古老的儀式正秘密來臨。
張愛玲說,在風景畫里她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
而我眼前的這座舊房子的山墻上,也開裂出一道很大的口子,使房子幾近坍塌,但在我看來,這房子不是在笑,是在哭。笑的意思容易明白,而哭就不同了,究竟是痛苦的哭?感傷的哭?失卻的哭?還是激動的哭?一時很難弄清楚。
四
一朵花,一朵正盛開的紅玫瑰從荒草中昂然而出,照亮了沉寂的山野,成了這座舊房子耀眼的胸花。
除了自身的幾片綠葉,這朵孤獨的花兒再也沒有什么陪伴,它只能靠自身的力量,以花朵的方式去完成自己,舍此又能怎樣呢?是它和這座小屋暗中有約嗎?
我小心地撫摸了一下它的花瓣,立刻有飄忽不定的芳香沿著我的指尖直進入到我的體內,一陣溫暖的顫栗,我因此便占有了它嗎?這樣想著,就有些很不好意思,因為這朵花兒太美艷了,它不可能屬于任何個人,為什么一定要去占有它呢?永葆一種美好并接受它的臨照不是比什么都好嗎?也許,它和這空曠的山野,這座舊房子,以及房子旁邊的樹木青草早就形成了一種特定的格局吧?它只要一走動,就會把一個完整的圍攏在它身邊的世界打碎,它永遠為這格局而開放,抑或,它什么也不為,它的開放只是為了它自己。
我不知道這朵紅玫瑰會不會有被圍困的感覺,我想,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
芝蘭泣露,名花飄零。再好的花也是要謝落的,我不敢想眼前這朵紅玫瑰謝落時會是什么樣子,那一定如燈滅般,四周的事物嘩啦一聲都因之而沉入暗夜了吧?
五
風吹來的時候,小屋旁邊的女貞子樹舞個不停,像是給小屋撐起一把變幻莫測的傘。
黑青色的樹干,墨綠尖圓的葉片,每一根細小的樹梢的枝頭,都開著由米粒般的小白花組成的穗狀花兒,淡淡的清芬撲面而來,令人有一種深深的迷醉。
女貞樹,它的茂盛與小屋的破敗有著什么深層的關聯嗎?
我第一次為這小小的花兒而驚嘆,那一朵朵的小白花實在是太細碎了,太不起眼了,簡直可以忽略掉,可無數的小白花有序地排列起來,就是一穗大花兒,一穗一穗的大花兒再組合在一起,就是整個的女貞子樹開出的一朵更大的花兒啊。
這朵整棵樹開出的花兒為誰在長長久久地忠守?
我從這棵樹上讀懂了時間,卻讀不懂忠守為誰。
不知是小屋擁有了這棵樹,還是這棵樹擁有了這座小屋?抑或它們相互擁有?當然,也許它們誰也不屬于誰,有時候,所謂的擁有,其實很荒謬。
閉目靠在女貞樹上,想起很久以前就相識的一個不愿在塵世上留下任何痕跡的人。濃濃的香煙味霧一般從眼前飄過,那人從不泥規守制,卻又本色、內斂、云淡風輕。每每想起那個名字,我就止不住心跳,止不住苦苦地思念,不知道是我在趕路,還是路在我的腳下匆匆奔走。
六
我坐在一堆時間里,等待著,等待著有生之年的一次幸運的降臨。
小屋山墻上那道裂開的大口子分明動了一下,是在笑我癡傻嗎?我承認自己身上癡氣太重,也傻得可以,卻又沒有辦法,盡管我很明白,如此等待下去,除了獲取強烈、深刻的傷痛,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我卻情愿忍受一生的負累,壓縮一個女人對幸福的所有憧憬,等待那也許根本不可能到來的東西,除非小屋不存在,除非紅玫瑰和女貞樹也不存在,除非我壓根兒就沒有來過這兒。
很可能終其一生,我等待的只是一場虛幻的夢,而且,這在事情的開始已被注定了毫無意義,可我仍舊滿心期待著,哪怕像小屋一樣懷著重重的心事悄悄老去。
既然我做不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那就愿一切有情,共生安養,同圓種智,讓生命苦并快樂著。
弘一法師晚年曾自況為兩個一: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
這是他的宏大境界。
我是一個凡俗之人,面對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我仍要說自己生活并追求過了,以愛和美的存在。我還想說,畢竟有了這個過程,事情就和先前呈現出了完全的不同,就像自己來過小屋之后和沒來之前就有了一些不同。
七
下雨了。
是那種不大卻很細密的雨。
周圍發出淅瀝的雨聲,眼前的事物被雨沖洗得更加鮮亮起來。
我喜歡這樣的小雨,小雨訴說著深厚的纏綿。而大雨就不同了,嘩嘩的大雨總使人感到有一種危在旦夕的恐懼。
不是嗎?似乎這樣的雨天才更適宜這山中的小屋。
天色已晚。就要離別了,我不帶走這兒的任何一樣東西,縱然是以愛的名義。
心突然充滿了一種空寂之感,我不忍就這樣與小屋分別,可是,可是我們又無法跨越既定的人世物理使彼此相互屬于啊。
能保持一份美好便已足夠,有什么比深刻地想望著更有意義呢?我執信,我與這座山中小屋決非是一次偶然相遇,更不是一次誤入,從我進小屋的那刻起,我的心便留在里面了。
再見。我揮揮手,向小屋,向玫瑰花和女貞樹以及它們不存在的主人告別。
一次山行
一
這些日子,我的心正為一些人和事深深地困著,忽聽文友們說要到嵩縣的白云山去探尋白河源頭,我便欣然隨之前往,乞望能通過此次游歷,讓自己的身心從極度的苦累中輕松起來,真正獲得一種平靜而淡定的心境。
汽車一路上繞著白河水而行。那水時大時小,時急時緩,愈往山深處,水便愈清。雖然因久旱少雨,河水瘦枯了不少,許多石頭都似磨菇、若龜背般地從水中裸露了出來,卻仍舊可以想見水深流急時的樣子。
在我的想像中,白河源頭一定十分陰深幽靜,蔥郁的林子掩映著一脈碧綠的清流,旁邊長滿了豐茂的水草,有蝴蝶悠然穿行其間,鳥兒在枝頭鳴叫,草叢中閃爍著星兒般的無名小花……
就像探尋家園,探尋一個人的生命密碼似的,白河源頭對我充滿著不可言喻的神秘。
二
汽車若航行在山海里的一葉小舟,時而被推上峰頂,時而又被拋向深谷。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們終于棄車步行時,沿山間小道只走了一會兒,同行中的大多數人就停下了腳步。
路標上寫得很清楚,離山頂還有3500米,這堅硬的數字使他們那畏怯的目光顫抖著灑了一地。干嘛要這樣累著自己呢?倒不如去山下看瀑布和大峽谷更省力氣。這樣說著,他們的腿便不由得退了回去,至于那個白河源頭,自然也就很輕率地被棄卻而不再去探尋了。
難道心頭的一些東西就這樣輕易地流蕩失守了嗎?
只有我和另外兩個人,是那樣堅定地向著最初的目的地走去。盡管那路越來越難走,身邊不時有抬著滑桿的人經過,可我們誰都沒有想坐的意思,不斷相互鼓勵著,向那個叫“玉皇頂”的山峰走去。
水早已干涸,離源頭越近,裸露的河床便越窄細,許多時候不細辨已很難看出什么了。
三
若非實地親見,我斷乎不敢相信那樣一條曾經浩浩蕩蕩的白河,竟會發源于此,白河源頭竟會是如此平常的一個地方,實在是太貌不驚人了。也許,生命的初始都是這樣的吧?一如剛生下來的嬰兒。當它走過童年,走過青年,終于成長為一條奔騰的河流時,那中間經過了多少事情,多少的艱辛歷程啊!
望著它消失的山坡,不,應該說它發源于山坡上的這個幾乎什么特點也沒有的源頭,我想,其實最平常的事物包蘊著最不平常,生命永遠是奇妙的。這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若非一顆心是懷了探尋而來,誰會能想到這是一條河的源頭呢?而且是那條繞城而過,我們夜夜枕著它濤聲入眠的白河源頭?
在源頭,我們靜靜地坐了許久,沒有人肯說一句話,而什么話也不說,正是因為想說的話太多太多。
四
沿著白河源頭的這面山坡,我們向山頂繼續走去。
我們三個人中,又有一個停下來了,她不是偷懶,而是為了想一個人在源頭靜靜地多坐一會兒,是要傾聽歲月深處的濤聲嗎?
我和他,一位文壇上寬厚的兄長,一起走過青云梯,走過兩千多級向上的石階,累,是實實在在的。可在我看來,這種累遠比心累要好受得多,我寧可使自己再累得很一點兒,累得什么也不能夠去想最好。
大概是為了不使我們的行走太沉悶吧,這位兄長跟我講:從前,一伙人坐在輪船上在茫茫的大海里漂流,后來,他們水盡糧絕了,而有毒的海水又不能飲用。這時候他們中的一個人聲稱自己還珍藏有一瓶水,但他卻不肯拿出來,只說是到一個該拿出來的地方一定拿出來讓大家同飲。一路上,為了這瓶水,大伙兒差點將他打死,可他始終沒拿出來,等輪船到達他說的那個離村莊很近的地方時,他才拿了出來,原來卻是一個空瓶子。
在心里,我默默地向他致以深深的敬意。
人有時候確然能被虛擬的希望所拯救。
五
途中,經過一處道觀,院里的一棵大桑樹才發出絨絨的數片新芽。
樹下,三位身著皂衣的道士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灑向了我,這使我禁不住有些驚慌。
施主,你心里有事兒,還被折磨得不輕,放下吧,要從細小的事物中學會放下。放下溫暖,放下寒冷。其中一位年紀大些的高個子道士直視著我說。
我的心跳得不行,不知該向他說些什么,一旁站立著的兄長很驚奇地道:師傅,她心里有什么事呢?你說出來聽聽。
什么事兒施主自是清楚,說就不必了,只是要淡化處置,心離于有無,不然,會若木炭一樣被燒紅,然后就變成了灰燼。這正是盛者必衰,實者必虛之理。高個子道士邊說著邊向我擺了擺手,然后和另兩位道士一起進屋去了。
兄長問我,真的嗎?他說得準嗎?
我雙目定定,無語地望著他。他睜大了疑惑的眼睛。
六
闊葉林,針葉林,混交林……隨著海拔的不斷上升,植被呈明顯不同的分布帶。海拔1500米以上的山坡上,到處都生長著紫杜鵑。
這些五瓣開裂形的紫杜鵑花,每一樹除了枝頭還挑著稀疏的幾朵花外,更多的花兒已飄落到了地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落花,它們落而不殘,崎嶇的山間小路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自成一種陣勢,紫得令人驚心,讓人的腳總也不忍落下。
啊,我的杜鵑妹妹!只這一聲輕呼,我便哽得厲害,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為這些閃著紫色霧光的滿地落花,也為心頭正困著的那人那事兒。我想,要是林妹妹見了這滿山坡的落花,該會做何癡想呢?縱使她用盡全力,怕也是無法葬下這么多花兒的吧?
不忍從枝頭采下,我只是從地上揀起一朵,一朵并不顯得枯萎的紫杜鵑花,小心地包在手帕里,放進貼心口袋,很快地,就有一種信息在我和這朵杜鵑花之間貫通了。
七
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站在頂接天宮、峰若皇冠的玉皇頂,站在這2216米高的中原第一峰上,我忽然對白河源頭有了更多的想法,深覺在它的源頭原本就應該有這樣的一座山峰,包括那滿坡的紫杜鵑花。眺望遠山,峰巒如濤,一波波地涌來又走去;俯視腳下,絕壁千仞,萬丈深淵。自己猶如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托舉著,有很強的想飄飛起來的感覺。
四周的欄桿上,掛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鎖,每一只鎖上面不僅刻有人名、時間,還刻有許多愛的祝語。據說,相愛的雙方將這把刻有誓盟般的鎖鎖定在欄桿上之后,再把鑰匙從峰頂扔到懸崖下,這樣就會永結同心、白頭偕老了。
我約略地數點了一下,有八千多把鎖,這些鎖有的已是銹跡斑斑,有的分明是才鎖上沒多久。忽然,我的心猛一緊,像是被誰抽打了般的很是疼痛,想這些遠道來此的掛鎖人,真的就能鎖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和愛嗎?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眼淚?那么多的婚姻悲劇?很可能有些婚姻悲劇正出自這些掛鎖人之間吧?
但人類總是活在自己對美好事物的想望中。
盡管這美好在當今已顯得有些稀薄。
八
下山后,在停車場,我們與等在那兒的文友們相會。
見到白河源頭了嗎?他們問。
當然。我回答。
山頂上風景好嗎?又問。
當然。我再回答。
在一片艷羨的目光中,我低下了頭,目光躊躇,不知道該怎么向他們述說那一地的落花和那些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