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內從沒有過自己的房子,不是指買的,租的也沒有過。也沒有一張自己的桌子,無限江山一箱裝。到了倫敦,每次搬家,房子全是裝修好的,也沒有提前問我意見,我也沒有多少意見,搬家也就是搬進新裝修的房子,直接搬進去住,住下來就不想動。因此,對裝房子毫無經驗。倒是每次回國,看見朋友們的房子有所改觀,不論是新房或是舊房,經驗也是間接的。等到自己決心不再住旅館,要在國內買房子,就傻眼了,因為房子全是一個水泥殼里管子橫豎瞪著眼,兇狠狠地看著你。即使精裝修的房子,也不滿意,所有的住戶進房后首先就是叫人來把所謂精裝修的墻砸了,全部重裝。
連續幾年都把時間花在選房子上,地點當然在我最喜歡的城市———北京。上機場方便,到城中心近,朋友多,這三個條件框定,包圍圈縮小,在東邊和亞運村一帶。可每年看房最后也都被裝修的煩心嚇退了。但放在四個朋友家的書越來越多,朋友也抱怨,這年頭,北京的房子一寸地一寸金。去年夏天,上海文藝出版社把我告上法庭。從這以后,我根本無法靜心寫作,既然必須對付這官司,那么還不如把心思轉移到房子上面,裝一個書房,把趙毅衡那些從美國運回來的外文書放到書架上去,于是選定在機場附近買房。付了錢,拿到鑰匙,開始找裝修公司。這一場折磨,半輩子也沒有經受過,竟然買了房子還要自己裝修,這也叫買房?
一個季節下來,工程完了,物業驗收了,房子也晾干了,氣味全無,家具也來了,就住進去了。換電話,換地址,在新房里好好地睡了一個白天黑夜。本想一個人清靜地享受一下勞動果實,結果朋友電話追來了,他們很固執,一定要來看房子。我說來吧,就是沒有坐的地方。但還是要來,很固執,很熱心。
來了,一開門,朋友甲就問這房子多少錢買的?我想是查戶口的來了,心里不高興,嘴里往低處說。喲,這么便宜。你這個窗簾顏色不對,朋友乙看看說。我說,是嗎?
兩個衛生間怎么打通了?朋友甲眼睛一亮,是不是要跳舞?
我笑笑。
好不容易接待完了,等他們離去,發誓再也不讓任何人進屋當評判,倒了胃口不說,倒是想這朋友平日怎么交的?還值得再交嗎?可第二天想,這何嘗不是檢驗一個朋友的價值觀與審美觀的好機會呢。
又有朋友來,這次遠了,從香港來,路過北京,其他地方大家碰面不便,大冬天的北京,還是上家里聊天方便。來了,倒也好,沒有問,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讓位子,坐下女士就說:你的椅子好舒服,皮子的顏色黃得嫩,木頭也好,做工也不錯,在哪里買的?
我很高興,這次遇上了知音,說在北京。
北京也有這種椅子,多少錢?
我說300元吧。
哇,300元,你也不肯買一把好椅子,人生一世何必虧待自己?
這下我沒詞兒了,忙把話往別的題目上引。老友重逢的喜悅無形中減少了。真的給自己下命令,不得已不讓人再上家里來,若來,一定先說好不準評論裝修。
一日,遇上搞出版的朋友ST,他說你原來住在我附近,我們幾乎是鄰居。他說他女朋友回來了,以前與我有交往,所以我和他說好一個時間到四川餐館一起吃頓飯。他們開車來接我,已經到了門前,哪有不讓人進的理由。進來了,先有了警告,果然有效,沒有說任何有關房子的話。與他們到餐館吃完飯,又去他們家喝咖啡。裝修不錯,該有畫的地方有畫,該放植物的地方有植物,沙發椅子床頭柜,滿實滿載的,像一個家。
住得近,來往就多,又一撥朋友來京,于是上朋友家喝酒,酒過三巡,話多起來,朋友ST說我不給他長篇,說我的房子自以為是禪式簡約風格,在他看來根本就不是家,除了書,什么都沒有,墻上沒有畫,一片白色,連窗簾也是白的,一點都不像個家,有什么好。他很為我遺憾。
ST是最不愛評論人的人,結果也這樣。但他說中了一點,我在北京的房子,真不是家,就是一個書房加臥房和廁所,這正中我下懷。即使倫敦的家,也當然不是一個家。我記得我多年前說過一句話:我存在于世上的目的不是為了一個家,而是為了尋找一個書房,孤獨地創造文學。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帶任何朋友上我家,為了不失去朋友,這或許是最好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