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舉一動總關情

在《紅樓夢》的藝術畫廊里，人物甚眾，光有名有姓的就有四百多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且往往個性鮮明、呼之欲出。這紛繁多姿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動作描寫功不可沒。

成功的動作描寫，可以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可以反映人物心理活動的進程，如第三十六回中的一段動作描寫：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兒，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云。湘云一見他這般景況，只當有什么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

這里是對比著寫同一情境下不同人物的動作反應：黛玉和湘云來找襲人，此時怡紅院竟是一片靜悄悄，湘云“便轉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而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里一看”；見到寶玉午睡而寶釵旁坐做針線，黛玉忙將身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卻又“招手兒叫湘云”，湘云則在看了要笑時想起寶釵的厚道，“便忙掩住口”，而且“忙拉”黛玉要去別處找襲人，黛玉只能報以兩聲“冷笑”后“隨他走了”。這一連串的動作對比，不僅從性格上寫出了湘云的憨直和黛玉的尖酸，而且將二人隱秘的心理活動變化過程揭示得淋漓盡致，其筆墨細膩而深有余味，令人嘆為觀止。

成功的動作描寫，也可以反映出人物的身份、地位，如第六回中寫劉姥姥尋找門路進榮府：

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那里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

再看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時，鳳姐被一躲避不及的小道士沖撞后的反應：

鳳姐兒知道鴛鴦等在后面趕不上，賈母自己下了轎，忙要上來攙。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剪筒，照管剪各處蠟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里。鳳姐便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小野雜種，往那里跑！”

不難看出，這兩處動作片段是極為切合人物身份地位的：只有欲入賈府打秋風的村嫗劉姥姥，才會還在榮府外便為豪門陣勢所懾，明明心下先自怯了，“不敢過去”，但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于是“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蹭上來”“陪笑”著去向人打聽，其動作分明透露出小人物的卑下、諂媚與悲哀；也只有潑辣狠毒且大權在握的鳳姐兒，才能“一揚手，照臉一下”便把人“打了一個筋斗”，還要捎上一句毒“罵”，其又快又狠的出手正是權勢人物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再真實不過的寫照。

《紅樓夢》的動作描寫如此成功，其嫻熟的描寫技巧也頗值得我們品味和借鑒。

其一，特征法，即精選富于特征性、個性化的詞語簡潔傳神地進行動作描寫。如第三十三回寫賈政打寶玉：

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

這里的“踢”“奪”“蓋”，寫得急促且力度極大，將賈政的驚懼交加和近乎瘋狂的“恨鐵不成鋼”的心理表現得極為到位。

其二，特寫法，即運用細致筆調使行為動作如影視中的特寫鏡頭凸現于讀者面前。如第九回中“頑童鬧學堂”寫械斗：

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著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那里，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

這一段械斗場面，堪稱熱鬧之至，且看其間的動詞——“飛”“落”“打”“濺”“罵”“抓”“按”“抱”“掄”“砸”“撒”“跳”“吃”“亂嚷”“掇”“蜂擁而上”，不但很是精準，而且極為連貫，讀來如同觀看一部精彩的武打片，每一個動作都歷歷在目而又令人目不暇接。

其三，對比法，即將同一情境、場景下不同人物的動作行為對比表現。如第三十七回寫寶、黛、釵、探被命題限韻作詩：

侍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

這里四人作詩，四種動作情態，對比道來，極是形象：黛玉才情極高，遂從容自若，“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探春雖才不及薛、林，苦思之下“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交了個頭卷；寶釵老成持重，早成腹稿卻尚自斟酌，唯恐不佳；寶玉則一邊構思，一邊關注黛玉的進展，精神根本不能完全集中。

其四，綜合法，即把動作描寫與語言、心理等其他描寫有機結合，取得最佳表達效果。如第三十三回寫寶玉挨打前欲找人通風報信：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兇少吉，那里承望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干轉，怎得個人來往里頭去捎信，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姆姆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

這里將寶玉的焦急如焚的心理、急促的語言與動作描寫結合起來，互相烘托，生動地再現了其挨打前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的情狀。

總之，動作描寫要求生動、具體、細致。要完整地描繪每一動作的前因和后果，表現動作發生、發展乃至結束的過程，使讀者獲得如臨其境、如見其人的印象；要充分表現出人物的動態，使人物在一系列動作中顯露出獨特的個性和內在的思想，進而使形象顯得更加豐滿、完整、立體化。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