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繞心頭的閩南甘蔗林

閩南的甘蔗林，觸目可見。山坡上，山谷底，平田洋，公路旁，一叢叢甘蔗如兵戈傲立，戟指蒼穹。而一旦起風，從高處往下看，那甘蔗尾梢隨風擺動，就像碧濤翻卷，發出嘩嘩的巨響，其威勢不亞于一望無際的怒嘯大海，煞是壯觀。

閩南人從六七歲的小孩至牙齒尚未松動的老人，都愛吃甘蔗，有一種色澤紅中泛黑，另一種是青皮長節的，蔗皮較軟，蔗汁清甜爽口，最受男女老少的青睞。特別是炎陽如火喉干難耐的時候，吃上幾節甘蔗，真的是甜透心窩，眉舒目展。記得小時候，父親有時從市場上買來幾節甘蔗，就會博得孩子們的陣陣歡笑。慈祥的母親會把甘蔗用刀砍成更短的幾節，細心地用清水把甘蔗洗凈，再分給我們一群孩子。家庭經濟拮據，父母親的肩上承受著養育兒女的千鈞重擔，不可能有充裕的錢給孩子們買水果解饞，就只能這樣，聊勝于無。星期六、星期天，讀小學的我常幫父親到山上放羊，記得共有二十多頭。山上就有無際無涯的甘蔗園，羊有時就會撒野跑進甘蔗林，無影無蹤。任憑你扔泥塊大聲學羊“咩咩”叫喚，羊置之不理，不出來就是不出來。為怕羊走失，再加上當時山上蔗園中據說藏有虎豹狼豺這樣的猛獸，擔心羊被野獸叼走，于是我就得壯著膽子進入甘蔗林中尋羊，那甘蔗葉雖薄，卻如剃刀鋒刃，常把手臂、臉頰劃出一道道的血痕，火辣辣作痛。在蔗垅邊?？吹揭欢讯驯蝗私肋^的蔗渣。很顯然，定是有人嘴饞，偷偷鉆入蔗林中吃甘蔗。說實在話，躲在這不見天日的蔗林中大啃甘蔗，可以大飽口福，而且登高望遠，若有人上山，老遠就可看得一清二楚，可謂萬無一失。但父親平時一再教育兒女必須行得端，走得正，不能貪小便宜，不能損人利己、損公利己。因此，盡管我對那甘蔗饞涎欲滴，只顧把羊趕出蔗園，對那些唾手可得的甘蔗從不去折。

閩南人進行嫁娶時，甘蔗是必不可少的，必須準備兩根長長的甘蔗，把蔗葉剝去，露出青翠的蔗桿，節節分明。平民迎親時，迎親隊伍中有大鼓吹樂隊和扛著禮匣的，吹吹打打，浩浩蕩蕩地簇擁著準備抬新娘的大紅轎，兩個男孩用帶根葉的甘蔗各挑一對紅燈籠走在隊前，顫悠悠的，甚是引人注目。隊伍最后一個挑著布袋，內裝便桶和子孫桶(產盆)。迎親隊伍中甘蔗前導，可能有祝福新郎新娘喜結良緣之后日子節節甜之意吧。

閩南人種甘蔗，主要倒不是用來解渴，而是用來榨糖。我尚是孩童時，縣城鄉間并無糖廠，都是民間簡易的榨糖作坊，用三頭牛拉的巨石碾榨出蔗汁，再把蔗汁熬煮成糖。老街古巷的上空彌漫著蔗糖的甜香，引人饞涎欲滴。煮糖的人看到熟悉的親戚的孩子，會取剝下的管狀蔗殼放下一些花生仁，再澆上滾燙的糖膏，送給孩子解饞，我曾數次吃過這種摻有花生仁的糖膏，香噴噴，甜津津，至今令我回味無窮。

蔗葉曬干之后，一是用作燃料，一是可扎在一起，蓋在簡易茅廁上和牛棚上的松木架上充當屋頂。而鮮嫩的尾梢，是牛非常喜愛的佳肴，汁液豐富，?？吹睫r民荷著犁耙，趕著耕牛踏著暮色歸來時，牛背上總擱著一些束在一起的甘蔗尾梢，那是讓牛當晚餐的。

甘蔗皮曬干之后，用來燒火，火勢挺旺。孩提時期，我就曾同群童到遙遠的鄉下蔗園中、山路旁拾蔗皮，整擔挑回家來，曬干了充當柴火。榨糖的小作坊外蔗渣堆積如山，曬干了也用于燒火。隨著科技的發展，原來蔗渣也是寶，可用于造紙，造纖維板。目今一些外表美觀的桌椅衣柜，其原料竟然就是蔗渣。蔗渣還可用以釀酒，利用甘蔗渣和麥稈漿可制備再生纖維素防水膜，有報道利用甘蔗渣為原料發酵生產優質柴油的研究成果，據稱1噸甘蔗渣的能量與1桶石油相當（每桶等于31．5加侖，每加侖等于3．7853升）。但世界能源日趨緊張的今天，面對國際油價不斷上漲，飽受能源短缺之苦的印度開始將目光投向替代能源——利用甘蔗渣發電。老祖宗們如果泉下有知，定會嘆惜當初暴殄天物。

那些手藝精巧的民間藝人，利用蔗糖熬成的糖膏，在一片大銅片上灑出鳳凰、孔雀、鯉魚、孫悟空、豬八戒、鐵扇公主，惟妙惟肖，活靈活現，惹得圍觀的人連聲喝彩，擠得水泄不通。可惜，如今這種絕藝，久已不現江湖了。

我上山下鄉之后，才親身經歷了從種甘蔗到收成甘蔗的全過程。原來，甘蔗收成時，必須留下蔗種。把甘蔗尾梢以下的一段砍成兩至三節，然后捆成一小捆一小捆，先在水里浸兩三天，而后撈出來堆在園角，培上一層沙，蓋上蔗葉防止水分蒸發，等甘蔗冒出蔗芽，就可以插種。甘蔗成長到一定程度，就得除草松土，再用厚厚的泥土把甘蔗的根部覆蓋，弄成一垅一垅，既可以方便鋤草、施肥、灌溉，也可防起風時甘蔗倒伏。到甘蔗收成的時候，已是年關臨近，天寒地凍，知青們參與砍甘蔗，剝蔗葉，再把甘蔗綁成一捆一捆，男知青們把整捆沉重的甘蔗扛上右肩，步履艱難地踩著泥濘小道，搬到車道旁堆成小山似的，等待拖拉機來運載。知青們不分男女，都穿著用黃麻袋改制成的“勞動服”，有人戲稱是古代兵士的鎧甲。那麻袋衣質地柔軟，不怕磨損，不怕潑雨濺泥，而且可擋風寒，倒是非常實用。特別是扛甘蔗時，非常耐磨。收成甘蔗時，只要你牙齒鋒利，甘蔗任由你吃個夠。那些平時拖著犁耙辛苦勞作的水牛、黃牛，此際也是苦盡甘來，得到暫時的休閑，大牛津津有味地嚼著嫩綠的蔗葉和汁液豐富的蔗尾，悠閑地甩著尾巴。而小牛犢也含著母親的乳頭，美美地享受著甘美的乳汁，有時撒嬌地哞哞叫著，而母牛就慈愛地舔著牛犢的黃緞般的柔嫩毛皮，雙眸漾滿母愛的光輝。成群的鳥雀降落在甘蔗被砍倒、搬走的蔗園里，啄食著那些失去甘蔗庇護的害蟲。蔗垅中有一種叫“蔗頭龜”的昆蟲，是專吸蔗汁為生的，如果挖到蔗頭龜，用花生油炸過，是味道極為鮮美的上品佳肴。知青們挖到了，就呼朋攜友，捉了些田蛙魚鱉，再連同“蔗頭龜”，烹炸煎炒，然后端來本地釀的桂花酒、甘蔗酒、荔枝酒，美美地享用一餐，直喝得醉眼蒙眬，東歪西倒。

而今，雖已兩鬢蒼華，但樁樁往事總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懷舊的情緒似乎日漸濃烈，故鄉許多地方已辟為開發區，甘蔗林已越來越少，也更使我懷念那一碧萬頃的甘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