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闊別四十年的爸爸從臺灣回鄉探親了。爸爸是被抓壯丁跟著老蔣去臺灣的。爸爸跪在爺爺、奶奶、媽媽遺像前，號啕大哭：“罪人回來了。” 這些天，屋子里塞滿了人。爸爸動情地講述著四十年來他的故事：金門戰場上慘烈搏殺，海里島上死里逃生，大旦島上孤荒難挨，臺灣島上披荊斬棘、逢山開路搞建設……

一次，大家正聽得出神，六蓮婆不知什么時候擠到爸爸跟前，急切問：“海訓，方根還有人啵？”爸爸張口結舌，醒過神后說：“在，但他錢不多，要晚幾年才能回來。”“崽呀，肝呀。”六蓮婆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有人在世就好喲崽，娘不思量你的錢啊崽。”后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像是要把多年積累在內心的苦水都傾倒出來。我們村被抓走了十名壯丁，聽爸爸說上島的只有五個。這第一次只是爸爸一人回家，其他的正在等候之中。

客人走散后，爸爸“唉”的一聲長嘆，搖搖頭說：“方根在那邊花天酒地，吃光用光，思鄉之情淡漠得很。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有些人，不可理喻！”

爸爸來到屋前的臺階上，遙望南方的天際，說：“我在那邊北望了四十年，今天我要體會南望之感受。”突然他振臂高呼：“嘿，兄弟們，看見我了嗎？我現在站在故鄉之土上！”

第二天，爸爸問我：“六蓮嬸家還有些什么人？”

我說：“都沒了，就剩她孤苦伶仃一人，她現在吃五保。”

爸爸說：“到她家去看看。”

我這個村長還真未進過這個老婆子的家門，村里的事我只管吩咐他人去辦，自己忙著開會和學習。打開六蓮婆的門，一股腐臭味撲鼻而來，里面黑咕隆咚的像個山洞。

爸爸語重深長地說：“人該有信仰，一家人也可信仰不同。不管信仰什么主義，民生乃為政之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以后要多幫幫老人家。”

我羞愧地笑了笑。我們父子現在站在相同但又不同的位置上說話了。

爸爸在返回臺灣前一天，對我說：“照顧好你六蓮婆，請你體諒一個老兵、戰友、游子的心。”

六蓮婆像打了一針返老劑，精神一天天見長，幾根老骨頭越發堅硬，八十多歲的人還經常趕集，賣幾個蛋，賣幾把菜。我常去探望她。我問：“您攢錢干什么？”她說：“等方根回來，我要辦全村人的酒。”回望著佝僂而又忙碌的身影，我不禁感嘆：可憐的老人啊，不知慈母的呼喚聲能否敵得過紅帳里的鶯聲燕語。

村里的其他三位老兵也陸續回鄉了，村里連續上演了骨肉相聚的動人場景。可六蓮婆卻一次次失落，她從老兵們嘴里得到的是同一句話：“方根錢不多，要晚幾年才能回來。”我從電話里得知，方根叔正被一個有綠色背景的女人給纏住了。

六蓮婆干癟了許多，目光也呆滯無神。她無心趕集了，常拄著拐杖，來到村口癡癡張望，盼望遠方的兒子早日歸來。

爸爸兩年回鄉一趟，終因身體日漸衰弱和想念我們而回鄉定居。

一次，爸爸兀自發呆，我關切地問：“爸爸身體不舒服？”他說：“是心里不舒服。綠色勢力越鬧越兇，方根跟著那女人也變綠了，方根離家鄉越來越遠了。唉，烏鴉懂得反哺，羊羔知道跪乳，兒不嫌母丑，連狗也不嫌家貧啊。數典忘祖，六親不認，難以置信。難道政治就可以綁架人性倫理？”

以后，爸爸經常站在陽臺上，凝望南方的天空。那南國的云，去留無意，漫隨天外徐卷徐舒。爸爸和那邊兄弟的電話漸漸地多起來。一日，我聽到爸爸歇斯底里的聲音：“你們怎么搞的？政權會被人家搶了！”我走進去，爸爸手握話筒，雕塑般凝然。長時間沉默后，爸爸說：“方根更難回來了。”

六蓮婆倒下了。不知誰把方根叔的情況告訴了她，聽說是硬邦邦倒下地的。我把她接到我們家照料。她只哭，滴水不進。“崽呀，小時候撿到一個青桃都要藏回來給娘吃喲崽，現在怎么就不要娘喲崽？”“不要娘也不要緊喲崽，你不能丟下自己的祖宗喲崽……”“是娘的罪喲崽，娘在你走后偷過人家的菜喲崽……”后來眼淚沒有了，聲音也沒有了。我正著手為她準備后事，爸爸的一句話又把她拉了回來：“您若去了，方根更有理由不歸來。”她開始喝水了，我媳婦一小勺一小勺地喂。

冬日到了，我用輪椅把她推出屋外曬太陽，她問我：“臺——灣——在——哪——里？”我指著南方：“看，那一朵白云，正去南方，臺灣就在它腳下。”以后，她每天都要守望那方天空。有時，我指著云塊給她解釋：那是方根叔鋪的毯，那是方根叔曬的棉……

爸爸常常癡呆地仰望著天。我問其故，爸爸說：“我望了一輩子天，讀了一輩子天書，一日一頁地翻閱。天有日月，人有兩目，天有風雨，人有喜怒，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違背人欲就是違背天理。綠色勢力制造仇恨，切割親情，背天理而獨行，天理難容！方根，可嘆可悲！臺灣，可憐可哀！”

我說：“是呀，天地有常，莫過于‘和合’二字。”

爸爸那飽經滄桑神色凝重的臉竟綻開了笑容，擊掌稱快：“我兒大矣。為政者明此理，則國之幸，民之幸矣。”然后又說：“兩岸終歸和合，只是，我等不到那一天。”

爸爸說走就走。一天夜里爸爸入睡之后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帶著滿身傷痛，帶著諸多感嘆離開了我們。

轉眼到了夏季。我正在里屋收看《海峽兩岸》節目，突然聽到屋外椅子上的六蓮婆發出尖叫聲。我感到異常，跑出門一看，她竟奇跡般站起身來，右手指著從南方吹來的一片片云團，嘴里不停地叫喊著“方根，方根”。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跟過去抱住她。她倚在我懷里睡著了。

山岡腳下，一座墳塋，頭向路口，守望著兒子的歸來。山岡頂上，一座墳塋，白天仰望蒼穹、眺望四方，晚上傾聽阿里山的濤和日月潭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