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我初中畢業。
我跟爹說,讀書太苦,我要出去打工。沉默寡言的爹沒說什么,他把我帶到了他打工的工地。
那個夏天出奇的熱,工地像蒸籠一樣簡直要把人蒸熟。午后的陽光像一枚枚閃著光芒的銀針,刺在我裸露的肩上、背上,似蜂蟄似蟲咬。脖子上脫了一層皮,被和著鹽霜的汗水一浸,火燒火燎地疼。額頭上涔涔的汗水盡往眼里鉆,用手背一抹眼睛愈發難受得厲害。我弓腰撅腚,咬牙切齒地跟在爹的身后,一趟又一趟機械地推著那沉重的板車。
中午是在工地吃飯的,硬巴巴的米粒像沙礫一樣難以下咽。灌一口湯,嘴里能冒出煙來。我的心是苦的,喉嚨也是苦的,噴出的唾沫也是苦的。沉默了半天的爹只說了一句話,你若不想讀書,今天的活兒就是你一輩子的活。無盡的苦悶罩向了我,我苦澀地咀嚼著這句硬邦邦的話。
終于熬到傍晚收了工, 我的腳步沉得像灌了鉛,渾身像散了架的破板車。夜里我躺在鋪在地上的破草席,就像躺在了碎玻璃碴上,渾身酸痛不已。我怎么也睡不著覺,想著亂七八糟的心事,一個勁地“烙燒餅”。爹呢,人一挨到草席,沉悶的鼾聲就徹夜不止。我的淚水在眼眶了打了幾個轉,終于沒有讓它流下來。
那個夏天,爹用肩膀和雙手扛住了毒辣的日頭。也是在那段時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著爹在我的眼里一天天的變黑變瘦,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那個夏天,我也嘗試著用稚嫩的肩膀和雙手扛住毒辣的日頭。我也變黑變瘦,我咬牙切齒地硬挺著,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難挨的白天和黑夜。
八月底的一天,父親將一疊被汗水溽濕的票子塞到我的手上。我的喉嚨像哽了刺,好多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父親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就變得好重好沉。我回到了學校,我把那個夏天積聚在體內的能量都釋放了出來,我讀書的勁頭就像盛夏的日頭那般源源不斷。
二十歲那年,我終于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爹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朵朵笑容。一向沉默寡言的爹在村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把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晚上從不喝酒的我陪爹喝得死醉,半夜起來解尿的時候,我看見爹拿著媽的相片在嘀咕著什么。
第二天,爹跟我說,走,跟爹上工地。
于是那個夏天,爹的后頭再一次出現了我的身影。
還是一樣的小縣城,只不過多了一棟棟拔地而起的大樓,只不過多了許多嘈雜和喧鬧。還是一樣的夏天,還是一樣的父子兩人,心情和感受卻不一樣。我不知道父親的真實想法,我是把這當成一種告別的儀式,或者說是一種釋放情緒的方式。我在烈日底下盡情地揮灑汗水。
工地的斜對面有一溜新蓋不久的辦公樓。經常可以看見里邊的人吹著空調,蹺著二郎腿優哉地喝茶,看報,或者聊天。爹的眼里就露出了無比羨慕的眼神,他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就噴出了一句話,都是娘胎里出來的,嘖嘖,你看看人家過得真他媽的舒服!爹又吐了一口唾沫,轉過頭來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以后出來也能混成這個樣子,爹就滿足了。我心里很是不屑,嘴上卻沒說什么。
三十五歲那年,我家雙喜臨門。
我剛剛升到副局長這個位子,新買的地皮也準備破土動工了。
年近花甲的爹屁顛屁顛地從鄉下趕到城里。
爹每天都要搓著手圍地基一圈又一圈地走。爹看到那些民工干得熱火朝天,心里就癢癢的,就禁不住也脫光衣服,光著膀子要上去搭把手。
我拉住了爹。我說,爹,你都一大把年紀了,咋還能干這種活,要是不小心閃了腰咋辦。再說了,要是讓熟人看見了,還不知會咋想呢?
爹半張著嘴巴,好半晌才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梗著喉嚨說,咋了,當民工就丟臉了。你不也是民工的兒子,你不也當過民工。你在辦公樓里才待了幾年,咋這么快就忘本啦!爹重重嘆了一口氣,搖著頭拎著一桶水泥走遠了。我的臉一陣發緊發紅,看爹的腳步有些晃悠,趕緊追了上去……
晚上,我在飯店訂了一大桌酒菜,把十來個民工兄弟請來痛痛快快喝了一頓。那晚,我跟爹都喝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