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干燥的夜里,四十歲的女人孫秀梅終于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她撥打張六一的手機老是接不通,一開始隱約的擔心很快變成了滿腔憤怒。憤怒的孫秀梅要求女友顧艷也打張六一的手機,顧艷舉在半空的手機依然傳來暫時接不通稍后短信通知的系統提示音。顧艷盯著憂心忡忡的孫秀梅問,難道你這兩天都沒打過張六一的手機?孫秀梅抱著膝蓋仰頭看滿天的寒星沉默不語。過了半晌,顧艷又小心翼翼地說,這個張六一也真是的,出門幾天都不知道打個電話回家,起碼也應該報個平安吧。孫秀梅甩出來的聲音冷冰冰的,比她們身下的水泥石板還要堅硬,家?他好像從來沒把這里當過家。她語氣里暗含的若有若無的醋意提醒了顧艷,自以為明白了底細的顧艷兀自笑起來,她的聲音聽上去自信而充滿暖意,我都已經跟你說過好多遍了,天下男人最靠得住的就得數張六一了,什么男人都可以不信任,但就得信任張六一,古時候不是有坐懷不亂這個成語嗎,要我說,現在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不是色在臉上就是色透心了,但這修飾張六一卻絕不過分。你不知道以前張六一送盒飯進我們屋里那模樣,眼不斜視,永遠低著頭像一只害羞的小老鼠,放下盒飯就趕緊溜之大吉,當時我們姐妹們還開玩笑,說以后從良就跟他。孫秀梅朝半空不耐煩地打了個大呵欠,你能不能說點新鮮的。顧艷寬容地一笑,你家張六一肯定沒事,如果他也變心咱們做女人的真沒指望了。孫秀梅臉色看上去已經緩和不少,幽幽長出了一口氣,帶著嗔怪的意味說,別咱們的,我們不一樣,我都是四十歲的女人了。顧艷湊近身來摸了一下孫秀梅的前胸,嬉皮笑臉地說,四十怎么了,四十照樣讓他跑不了,你就放寬心吧。兩個女人在冷漠的夜色下笑著打鬧起來。
女人孫秀梅卻無法放寬心。她這幾天就后悔為什么沒有和張六一一起回老家,當顧艷向她追問時她支吾答不上來,她才知道自己實在沒有理由不回去。其實她本來是主張孫蕓蕓一個人回老家,她和張六一也乘機休整幾天,隨大流去附近景點轉轉,她暗示張六一自己完全因為他才做這番打算如此享受生活的。但張六一毫不領情,馬上拒絕了。當初我們答應過你哥,他說,這么遠的路說什么也不能讓蕓蕓一個人回家。孫秀梅覺得張六一有點虛張聲勢并且越俎代庖,但因為畢竟是自己侄女,一時又想不出好的理由反對。后來她終于咬咬牙下定決心半開玩笑地說,張六一你不是有什么不軌意圖吧。另一半她是想試探。張六一搶先責怪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顧艷那堆里有一半是拐來的,拐來之后,一來二往就很順當地做起來。蕓蕓回家曲里拐彎要轉幾次車,而且還要走那么長的山路。天天看電視你又不是不知道,臨近年關車站那么亂。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孫蕓蕓也適時地驚叫起來,一把拽住孫秀梅的胳膊過分慌張地說,姑姑我怕。話說到這份上,孫秀梅就有點生氣了。不是因為張六一咄咄逼人的責備語氣,而是如果他真的想到這些,為什么她幾次回家他都不送呢,他似乎一直不愿跟她一起回老家。孫秀梅輕輕抹掉孫蕓蕓的手,并就勢把她往張六一推了一步。那我就把蕓蕓交給你啦,她神情冷淡假裝如釋重負地說。張六一毫不客氣地對她話里傳達過來的某種意味白了一眼,那意思又仿佛是在告誡孫秀梅,我可明白你不想回去的原因。孫秀梅覺得自己遭受了誤解,一時臉上火辣辣的。因想起往事而有點羞慚的孫秀梅就忘了剛才自己準備的折中方法——她也和他們一起回去。事情就是這樣,一旦談過似乎就是板上釘釘不容更改,也可能是如孫秀梅現在一人獨處時認為的步入了僵局,反正是此后幾天里大家都不再提這事,孫秀梅幾次有意把話題引到這上面,都被張六一巧妙地扯開了,令人可氣的不僅是孫蕓蕓沒有要求或邀請過她一次,就連張六一也幾次置她再明白不過的暗示不聞不問。
說顧艷是孫秀梅和張六一的紅娘并不確切,但至少是她的牽線給孫秀梅死氣沉沉的生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生機,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一盞高度明亮的夜燈照亮了孫秀梅枯寂的心扉。顧艷所在的“叢芳”美容美發店開在一條沒有飯店的小巷子里,不長的巷子兩側全是類似的場所,往里走就是死胡同。顧艷初中時語文較好,她曾經說,我們不妨按通俗的說法,就叫它煙花巷。外鄉女人孫秀梅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在煙花巷的路口擺起了小攤。然后兩個女人就成了朋友。
孫秀梅的小攤上賣的東西很雜,當然有計生用品,除此之外還有方便面、餅干、飲料、鮮花、針線、假戒指、假鐲子。稍微不暢銷的還有玩具手槍和高踢炮,孫秀梅有一次曾向從煙花巷出來駐足攤前的中年男人這樣推銷,如果買把手槍帶回家給孩子玩可能心里會好受些。女人孫秀梅的精明與周到如此可見一斑,她甚至還短暫賣過彩票,并長期供應免費開水。
顧艷一天黃昏倚在攤販前喝著可樂,邊跟孫秀梅聊著一些雜七雜八的街談巷議。后來話題自然而然地扯到了男人身上,顧艷問及孫秀梅為什么單身一人,但孫秀梅在她追問的眼神之下只是一味固執地微笑,這時的顧艷已經對孫秀梅的微笑意味有所了解,那表示拒絕繼續談論這事。在紅塵女人顧艷眼中,每個有難言之隱的女人都是因為有傷心之事,于是她仿佛十分理解地哦了一聲,并表示同情地重重嘆了口氣。接著她帶著神秘兮兮的表情不自然地說,她倒是看上了一個。看到孫秀梅狐疑地看著她,她覺得有點受傷害,就急匆匆地說,她知道自己是有身份的,但天下總不乏可愛之人,而她自然也有權利去愛。說到這里顧艷還對太陽落山后灰色的天空堅定地點了幾下頭,表示贊同自己的說法,又好像是暗自給自己打氣增加信心。她側過身來期待肯定地對著孫秀梅說,你當然同意了這話了,要不,哪天我帶他來給你瞧瞧。
顧艷所謂帶來讓孫秀梅參考的做法不過是中午坐在孫秀梅的攤前叫了兩份外賣,然后藏著一顆激動又有些惶恐的心靜等張六一的到來。之前,孫秀梅見過張六一,她對每個進進出出煙花巷的男人都留有模糊的印象,她開始只是下意識地觀察他們,在察覺出這些男人與大街上來往行人并無二致之后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她對幾個熟悉目標的過于留心可用一句她曾說給別人的一句玩笑話來解釋,哪一天小攤開不下去,以要挾去他們老婆那里告發或許真能敲詐出一些錢來。這個方法是否靈驗無從得知,因為孫秀梅從未實施,這也說明孫秀梅的生意不好也不壞。張六一就是這些男人其中之一,孫秀梅對其有些印象,甚至可以說較為深刻。用孫秀梅事后對顧艷的話說,雖然她此前并不知道張六一只是進去送盒飯的,但她仍然能看出一些區別。其他男人一般都是老遠就拿眼瞄著孫秀梅,看可是熟人,一些男人后來與孫秀梅面熟之后就故意躲避她的眼神但又刻意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假裝從容地跨進去。而張六一則不然,他總是低著頭小跑著過來,因為一手拎著盒飯另一只手按在上面怕晃動,使得他看上去像笨拙而慌張的競走隊員。他一直到巷口才抬起頭眼睛四下里脧一下,孫秀梅甚至懷疑他因為緊張而什么都沒看見,然后他猛地鉆進去,像過街老鼠似的想讓自己馬上消失在煙花巷里。出來時則老遠就聽到他咚咚的快跑聲,這種聲音直到他消失在大街的前方拐角。
孫秀梅繪聲繪色的一番描述差點讓顧艷笑岔氣過去,她突然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纏著孫秀梅的胳膊略帶撒嬌的口吻說,好姐姐,給個評價嘛。孫秀梅撲哧一聲笑出來,她以鑒定家的專業神態,先是點頭,后是搖頭,看顧艷實在緊張得不行,眼珠快要變成死灰色的魚眼凸出來的時候,才慢慢吞吞地說,他也就是一個有點可笑的小男人。看著顧艷意猶未盡繼續聆聽的樣子,孫秀梅少不得又加了幾句,這個男人是有幾分討人喜歡的羞澀,但這不僅僅表明了他的純樸,似乎他真愛起來也是可怕的。不過羞澀往往還是不可靠的,男人會變,而且變得很快。羞澀的表象之下應該掩藏著一種相反的潛質,他可以為愛瘋狂,舍棄一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但他擇愛的標準又有一定高度。四十歲的女人孫秀梅突然覺得自己信口胡說的話多了起來,特別是最后的話可能傷害到顧艷,便馬上住了嘴。但興奮的顧艷似乎根本沒聽見她后來的話,仿佛孫秀梅贊美的就是她未來的丈夫,歡欣雀舞地摟著孫秀梅的腰原地轉圈圈。高興過頭的她后來還講了這樣不合時宜的話,她覺得常來的一個男客人很不錯,有錢,年齡也般配,有機會她一定要把孫秀梅介紹給他。
孫秀梅對張六一的第一印象并不壞,所以她應了顧艷請她繼續參考并找準機會幫她提這事的要求。顧艷三番五次地坐在孫秀梅的攤前等盒飯。張六一與孫秀梅的熟識似乎使他終于放下了某種包袱,孫秀梅在他眼里不再是端坐路口的貞潔的監控使者,而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賣雜貨的大姐。當然或許在張六一的心里不止于此,因為后來張六一曾跟人說,其實賣雜貨的那婦女別看每天緊繃著臉,遠看上去滄桑而嚴肅,細看卻有幾分可親且長得挺周正。我們知道,張六一所言不虛,因為孫秀梅雖然當時年近四十,卻著實是遠看老氣,近看皮膚細膩風韻猶存,這一點正好與許多同齡女人相反。不能說張六一曾經對孫秀梅的敬畏沒有起到一些作用,如同力的相互性,這種莫名敬畏很快讓兩人獲取了對方的好感。經過幾次細碎而不著邊際的閑扯,孫秀梅不禁覺得自己開始漫不經心的話幾乎恰如其分地修飾了面前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男人,而且她甚至覺得這個男人正經的樣子有幾分有趣。
作為盒飯的回報,孫秀梅請女友顧艷到自己租來的小屋子里吃晚飯。這個晚上,顧艷對著窗外蒼茫的夜色抿著紅酒講的許多矯情抑或深情的話事后孫秀梅都沒有留下什么印象,但顧艷對她燒菜功夫的大加贊賞多少讓孫秀梅茅塞頓開。顧艷把紅燒魚頭和醬鴨脖嚼得嘖嘖有聲,并虛張聲勢地朝孫秀梅同時豎起兩個大拇指夸獎道,你這手藝開飯店客人絕對絡繹不絕。看孫秀梅無動于衷的樣子,她以為孫秀梅覺得自己是逢迎才這樣夸大其詞,就聲音提高八度但又沾沾自喜地說,幸虧我及時發現了你這項才能,她一臉神秘地建議道,你為什么不開個飯店呢,就在巷口,那我們也就不用跑那么遠的路叫外賣了。還有,顧艷說到這里突然響亮地笑起來,用肩膀碰碰孫秀梅的胳膊,你可以把張六一挖過來幫忙啊,那我天天來捧場。事后孫秀梅在感情融洽的時候對張六一不無俏皮地說,是顧艷的最后一句話讓她有了開個飯店的決心。其實,孫秀梅在這里撒了一個小謊,當時顧艷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你這手藝,什么男人都跑不了的,我就不理解你為什么到現在還要單身。孫秀梅看著酒已經多了的女友也笑了起來。
一個月后,孫秀梅的“家常飯莊”飯店就在巷口立了起來。里面陳設非常簡單,幾張桌子和十幾張凳子,但孫秀梅別出心裁,從舊貨市場買來一些頗有古典氣息的屏風,把不大的門面隔出了一些個獨立的空間。顧艷在開業前就回老家去了,她母親被確診肺癌晚期。如果最后的孝心我都沒盡到,以后再也感受不到親情的我將會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她臨走這樣對孫秀梅說。孫秀梅覺得這個女人身上有一些異于常人的東西,習慣把沒有聯系的事情很在理地說在一起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就不能在萬事開頭難的時候支持你啦,顧艷的眼中淚光盈盈。
少了顧艷支持的“家常飯莊”卻照樣紅火得要命,后來孫秀梅曾對前來取經的同行略帶那么點鄙夷不屑地說,這不僅是菜燒的夠味道,其實都不是占煙花巷口之地利,和獨立“包廂”的關系也不大,這樣的地方隨處可見。主要是因為格調。請注意,這里女人孫秀梅用了格調這個詞,我們知道,這多少可以說明了這個女人某方面的不同凡響。看著別人懵懂的表情,孫秀梅開心地笑起來解釋道,所謂格調,全在“家常”上下功夫,賓至如歸,我要的就是賓客有家的感覺,帶著一個露水情人吃著家常小炒,仿佛坐在自己家里,男人就會覺得自己有三妻四妾的榮耀感,至少平時擔驚受怕和內疚的心理有了某種平衡,而我呢,就刻意扮演黃臉婆的角色。孫秀梅竟然不經意學著顧艷打了個響指,神情漠然地說,對這些狗男人來說,這真他媽的刺激。
對這席話最好的認同是一個男客人的酒后發言,這個微胖禿頂、四十左右的男人說,他其實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老板娘孫秀梅的眼神,當時他路過小攤時就覺到那眼神要挖進他心里去,簡直像打了追光燈一樣,跟著你跑(其實據孫秀梅說,她不過是一直在考慮這個男人為什么不買她的東西。我們應該接受這個說法,因為如你所見,街頭賣燒餅的大娘出于同樣心理盯著你,讓你不由猜測她曾是你的小學同學)。如果說我有些心驚膽戰不免夸張,反正我每月來的次數由四減為二是事實。男客人一杯酒灌下去對同桌的男人說,但現在呢,一吃這樣的菜,一看見老板娘的模樣和眼神,我就不由覺著在“家里” 偷情真快活(此時,煙花巷里的男客人們已經一致把“家常飯莊”簡稱為“家里”。比如,某個男客人在完事之后會問小姐,愿意去“家里”喝幾杯嗎)。他還舉杯問同桌的男人,難道你就沒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成就感?
這些只是道聽途說,因為我們沒有去過“家常飯莊”,我們的母親或妻子極力要求我們繞道而行,在一段民風淳樸的歲月里,這甚至成為正派男人忠誠的基本象征。所以我們對伙計張六一與老板娘孫秀梅之間必定會發生的種種軼事知曉得并不真切,一些迎合大眾心理的謠言以各種版本在男人堆或女人堆里廣為流傳,乍聽起來有眉有目,細究之下卻并不足信。比如人們說,孫秀梅四十如虎,叫聲細碎而綿長,幾乎每天夜里都從收拾停當黑燈瞎火的飯館里傳來。但有些男人反對這個說法,振振有詞地堅持那里燈一直亮著,而張六一還把煙花巷里稍有姿色的女人照片放大,干那事時就鋪在孫秀梅臉上。至于地方嘛,某個男人說,那完全即興,聽說就有人在桌上摸到那白色的東西。人們顯然在這樣的說法里寄予了自己的想象,通常對正經人私生活的揣測遠比對妓女來的刺激,更因為“家常飯莊”的地理位置,從某種意義上切合了人們的心理需要。但也僅止于心理刺激而已,表面上人們遇到孫秀梅都遠遠地打招呼,無論親熱還是怠慢,多少都有點不敢小視的意思,畢竟一個外鄉女人張羅一家飯館不是一件誰都能干好的事情。孫秀梅面上掛著溫暖而矜持的笑容,打著招呼腳下依然匆匆,細心的人可能注意得到,她眼神中某種不可言說的焦慮依然存留。
孫秀梅飯館的生意迎來根本性變化是因為槐花街的一個女人要出趟遠門,她留在家里的九歲兒子沒人照料,這個女人思慮再三,咬咬牙狠心在離家最近的“家常飯莊”訂了三天的盒飯。女人出門的三天里,孫秀梅并沒有冷漠到只送盒飯,而是把孩子接到飯館里照顧他飲食起居。女人回來自是感激不盡,與孫秀梅關系一下親近了不說,還到處辟謠而且逢人便夸孫秀梅菜燒得非常有味道,她兒子甚至現在都不愿吃她燒的菜了。對于一個飯館來說,這無疑是再好不過的褒獎,于是又陸續來了一批新的客人,槐花街的人們也開始走進孫秀梅開在煙花巷口的飯館,某種心理障礙在香氣四溢的菜肴面前瞬間坍塌,就連幾乎從不下館子的人也禁不住交口傳誦的誘惑攜家帶口地坐在了孫秀梅的館子里。這時人們才發現,老板娘不僅服務熱情周到,而且人長得不賴,竟然還比附近來來往往的妖嬈女人多了一種滄桑與成熟之美。
生意的紅火自然是孫秀梅的幸運,但對煙花巷卻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男人們干這種事總想避熟人,來孫秀梅飯館吃飯的人一多,有些男客人就在巷口望而卻步了。但這種現狀對顧艷沒有產生什么影響,三個月后回來的顧艷不知為什么變得務實起來,她說,人還是實際點好,我現在只有一個目標,找個有錢人把自己嫁出去,名分不名分不在我考慮之列,掌握了他的錢包就行。依然猩紅大嘴一頭卷發的豐滿女人顧艷似乎忘記了張六一和幾個月前還懷有的浪漫夢想。孫秀梅看著她覺得她有些可憐,想提醒或解釋什么卻被她敏捷而武斷地攔住了,她用大徹大悟的語氣說,沒錢治病人就得死,沒錢是什么也不行的,張六一就沒錢。顧艷的愿望很快就得以實現,她被一個汽車修理廠的老板包養了起來,五十多歲的老板給她買的房子就離我們槐花街不遠,她不久就變成一副良家婦女打扮了,頭發拉直了鋪在肩上,有時人們還能看到兩條麻花辮子隨著她的步伐撲躍在她高聳的胸脯上。
如果顧艷回來對孫秀梅與張六一的關系都不吃驚,我們再怎么大驚小怪都是多余的了。人們對一件事情感興趣多在于它的未知和不確定性,當孫秀梅與張六一出雙入對,在槐花街人們的眼里甚至有幾分故意卿卿我我做給大家看的時候,人們馬上就感到索然無味了,興趣與話題立即轉移到下一個目標。
張六一在飯館內地位的逐漸改變似乎可以看成兩人感情前進步伐的見證。知情人士顧艷纏不過別人的軟磨硬泡,稍事透露說,他們之間應該和大部分人一樣吧,愛情也是一天天處出來的,至少孫秀梅絕對是一個慢熱型的。她接著又習慣性地說出一些哲理性的話來,你別指望他們這么大年紀還沖動吧,即使開始感覺良好,第一印象仍然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地修正,才能形成穩固而堅實的感情。他們走到一塊是很自然的事,怎么說呢,如果他們最終也走不到一起我又要對男人失望了。顧艷說完朝聽者吐了吐舌頭,好像想表示自己其實從來沒有對男人抱有希望過,那么多失望一次也是無所謂的事情,然后就懷著悲天憫人又盲目自信的表情走了。
當張六一站到柜臺后面專門負責收錢時,孫蕓蕓作為女服務員就替代張六一的位置走進了張六一與孫秀梅的生活。“家常飯莊”在年底進行了一次大翻修,不僅把店名更改為“家常大酒店”,而且兼并了旁邊一家生意不景氣的美容美發店,規模一大,人數就需要增多。如顧艷后來所說,除卻這些因素,孫秀梅還一直想讓張六一有當老板的感覺,那么孫蕓蕓走進他們的生活勢在必然了。
勢在必然走進來的孫蕓蕓是孫秀梅哥哥的女兒。不能不說女人孫秀梅在這里多了一個心眼,她一方面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有種當老板的優越感,而男人有錢就變壞她是司空見慣了,所以請侄女孫蕓蕓來幫忙可謂用心良苦。
孫蕓蕓一進入,女人孫秀梅的故事其實已經到了尾聲,雖然此時離故事結局還時隔兩年之久。孫秀梅多年后回憶起這段生活時,絞盡腦汁說了以下兩個比喻,孫蕓蕓就像一粒會生長的沙子落進了我的眼睛里,或者像冬天太陽落山后屋檐上的冰柱滴水把我心里弄得潮濕。這兩個比喻意象模糊,但我相信我們都能或多或少領會一些其中的意思。
到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孫秀梅對張六一的看法。遠在顧艷回來不久,一次兩個女人不知為何進行的徹夜長談中,孫秀梅在黯淡的燈光下,像一個純情少女懷著憧憬和些微不自覺的激動說,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至少覺得虛妄,我從千里之外走來坐在煙花巷口,似乎就是為了等一個人,在這個人出現之前,他的形象是模糊的,我不知道我生命中的那個男人具體長什么樣,我對他有許多想象,很復雜,甚至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符合。但如果有一天我見到這個男人,我知道就是他了。孫秀梅并沒說明但所指明確,這番白天聽來顯得矯情的話闃寂的夜里卻深情款款地游走在兩個女人之間,并博得了紅塵女子顧艷的滿腔感動和一臉溫熱的淚水。
大年三十的晚上,顧艷走后,外面悄悄下起了雨。雨像滴漏又像轟鳴而過的馬達聲喧囂在孫秀梅若有似無的輕淺的夢里,她總是在即將掉入夢鄉的那一刻全身抽搐一下,仿佛一腳踏空掉進無底的深淵里。這種十分相似的感覺讓女人孫秀梅百般克制之后仍然落進過去里,其實過去是一片令人眩暈的空白,想久了之后,濃濃的黃色背景徹頭徹尾地向她蒙過來。家鄉土黃色的時空里一無所有,孫秀梅靜靜地仿佛等待末日宣判般地聽著。終于,她聽到了隱約而堅韌的雨聲背景下一連串嬰兒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在十一年前。頃刻,充滿喜慶的嗩吶聲、鞭炮聲和著幾年后沒完沒了的吵鬧夾雜而來。女人孫秀梅突然翻身坐起,梳妝臺上鏡子里的她也是一臉的土黃色,這是她生命里永遠也不可能抹去的底色了,無論她走到哪里,遭遇什么人,一切努力都將顯得徒勞。大年三十,后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孫秀梅聽著雨聲與鞭炮聲一夜無眠,一種深深的不祥預感從她心底某個潛藏已久的角落萌發出來,控制了她,也占據了整個房間。她知道,雨作為一種于她而言不祥的象征再次降臨到她的生活之中了。這天晚上,顧艷曾帶著提醒的意味問她,你上次說過的那個男人,是指張六一嗎。顧艷話語中的設問意味是想讓孫秀梅安心,既然是這樣難得的愛情那就應該給一份信任。但顧艷沒想到孫秀梅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看著顧艷詫異的樣子,一絲苦澀的微笑從孫秀梅的嘴角爬出來,她說,即使是吧,即使不打招呼就會立即擦身而過,我也不會主動上前去,如果我與他現在還不相識,我更愿意一切也都不曾開始。
張六一與孫蕓蕓初六回來在孫秀梅眼里就有了一點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味道,但她仍舊只是輕描淡寫地埋怨了幾句,難道你許多天就不能打個電話給我?但張六一對女人明顯的依戀之情和希望一個擁抱的愿望無動于衷,而一反常態,從口袋里掏出游戲機坐凳子上玩起俄羅斯方塊來。總是一個人忙著的孫秀梅難免就發起了牢騷,卻又不敢針對男人張六一,就說了也變得不怎么勤快的孫蕓蕓幾句。年前,孫秀梅曾跟張六一明言,把孫蕓蕓送回家明年就不讓來了,因為親戚的孩子不好說重話。張六一當時對此不置可否,年后的雙雙歸來就是無聲的反抗。也許張六一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他馬上為孫蕓蕓爭辯起來,各人積蓄的火山此刻悄然爆發。
這次爭吵之前,女友顧艷曾質問孫秀梅可覺察到了什么,言下之意是如果沒什么實在的證據就不要疑神疑鬼。顧艷其實還想說,夫妻之間不僅要有信任,更要有一份寬容。她想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誡孫秀梅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以為那些走在大街上斜靠在白發蒼蒼的女人身上的顫巍巍的老頭,那充滿親密的神態之下就全是清潔和干凈嗎,絕對不是。磕磕絆絆能走到今天女人的寬容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你家張六一再好,你總不能連他想想都容不下去吧。顧艷還想提醒孫秀梅一句古老的名言,水至清則無魚。但她看著板著臉表情嚴肅得要向下掉肉渣的孫秀梅說不下去了。她走上前來緊緊地握住孫秀梅的手,皺著眉頭心疼地想用眼光撫平孫秀梅日益萎靡的神情,話到嘴邊變成:別想太多了,真的,你看,這幾天你瘦了不少。
此前一次孫秀梅有所目的地與張六一的閑扯中,孫秀梅真誠地說,誰都不容易,眼前的什么都得好好珍惜,一個人能擁有的太少了。一說這個,孫秀梅就有些沒來由地心慌,她怕自己的試探,迎接的將是她夢里夢外都一直在刻意否認和回避的惡果。所以她立馬話鋒一轉,顧艷就很不容易。張六一從游戲機上抬起頭瞄過來的眼光凌厲無比,像一把牛角尖刀直挖進孫秀梅的心里。顧艷那種女人不干凈,根本不在考慮之列,張六一隨口而出的話更讓孫秀梅覺得有些天旋地轉,似乎是張六一的眼光瞬間擄走了她周圍的所有光亮。孫秀梅來不及為女友顧艷以及她曾經的浪漫夢想抱屈,撐住手邊的椅子背快速吸了幾口氣后,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說,那誰在你的考慮之列呢。孫秀梅覺得自己就要豁出去了,這種即將得到解放的感覺讓她少許有點輕松,她盡力擺出一個笑的表情,但臉部肌肉依然感覺緊張。她終于不吐不快地問,是我嗎?剛出口孫秀梅還沒來得及可憐自己,張六一的話就像瘋狂的群蜂一樣條件反射地蟄過來,你,他的語氣中毫不掩飾能夠擊倒一百頭牛的鄙夷不屑。他停頓幾秒鐘,眼光從孫秀梅身上收回,溜向窗外,他決絕地說,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有真愛,原因自然在你,或許一開始有吧,但我現在感覺不到了。
這次孫秀梅忍了,作為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她怎么可能不明白顧艷未說出來的那層意思呢。她希望張六一只是一時義憤,即使是一時的意亂情迷她都可以原諒。曾經描述過她眼神的男客人遠遠只說對了一半,她眼神中的期待又何止是某次買賣,她多么盼望也有一個溫暖的家和有那么一點真誠與可靠的愛情啊。顧艷曾經問過她的單身問題,她總是有種預感這個馬上就要解決了,所以她才一言不發暗自打氣希望自己能更有底氣點。如果再能熬過幾個月,沒有什么事情發生的話,她就回老家把“早該解決的那件事”(張六一語)妥善處理掉,然后做張六一純粹的女人。
這次牽扯進孫蕓蕓的爭吵,直接后果是分手的說法理所當然地提到臺面上來了,孫秀梅覺得耍賴已經沒有什么意思,而且忍氣吞聲似乎就有點不顧尊嚴了。她覺得自己其實都有幾分期盼了。孫秀梅找到槐花街律師事務所里的李律師。李律師對她坦言相告,你們沒登記,這種同居關系不受法律保護的。孫秀梅想了想,咬牙切齒半天仿佛下了狠心,分手可以,我要他賠我五萬元。李律師帶著并不充分的信心把三人喊到一起,張六一大方地走到孫秀梅的面前拍著她的肩膀說,房子,家具,電器什么都歸你,五萬元我賠不起,我給你兩萬。如果你還不情愿,我把身上衣服也扒下來,赤身裸體離開總可以了吧。這種粗俗的玩笑無緣無故地把現場四人都逗笑起來,孫秀梅也笑得很燦爛,并沒有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強笑中眼角還藏著淚。所有的事端就以這種近乎鬧劇的方式收場了。
其間李律師問及孫蕓蕓的看法,一直低頭沉默不語的少女孫蕓蕓從張六一緊握的手掌里抽出來,但想了幾秒鐘,又緩慢地塞了回去,她沒有看姑姑,神情凝重地說,張六一對我都這樣子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將出門,李律師想譏諷一下張六一的不顧倫理,話剛出口,就被張六一有所準備似的搶白道,我跟蕓蕓之間有真愛,她可以給我百分之百的愛情,而孫秀梅的愛卻要分成三份,她丈夫,她孩子,我只是第三位。我只能占到三分之一。他帶著抱怨而嘲笑的口吻朝女人孫秀梅說,是你,你一直不愿和你丈夫離婚的。
(本欄目責任編輯 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