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和往常一樣,吃完早餐,后腳還沒跨出門檻,香煙就已點燃在手了。到了中午,干完活回家,指間的煙不見了,我跑到門口,就看見墻角一個剛被掐滅的煙蒂正冒著火星。這半天,他又是“煙不離手,霧不離口”了。下午,晚上,父親都照樣在煙霧里吞吐著。
父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煙民。從早到晚,除了吃飯,幾乎與煙從不分離。所到之處,煙霧繚繞。好在,他雖有這么大的煙量,但并不講究質量和品位。從小到大,我跑腿幫他買煙,從沒有超過五塊錢。一天三包的煙量,如果再抽好牌子,并不富裕的家不被他一口一口“燒”完才怪呢。父親如此迷戀香煙——而且是低劣的香煙——是還有其他的苦衷的。他沒念過幾年書,整天干的是機械又枯燥的體力活,煩悶的時候又找不到人說話,慢慢地,也只有煙,成了他時刻相伴的忠實伙計了。所以,抽煙對他來說,無非是解解悶松松氣的打發方式而已,哪還能對品位有多大追求呢。
后來,我讀書多了,從文化人那里讀到很多煙的學問。林語堂在《煙和香》中說:“毫無錯誤、正直而無感、毫無詩意的人們,從不會領略吸煙在道德上的和精神上的裨益。口含煙斗者是最合我意的人,這種人比較和藹、較為懇切、較為坦白,又大都善于談天。我總覺得我和這般人能彼此結交相親。”徐志摩,這個浪漫詩人,更將抽煙比喻成“吻火”,他將他那一貫的生命的熱情,都滲入到裊裊的煙霧中去了。父親是個老百姓,自然就少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感悟和寄托。要讓他像文人雅士一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從一圈煙霧里吐出個人生哲理來,恐怕是找錯了人。不過,他又還真說出好多和煙有關的妙語來。一次,母親耐心勸他戒煙,他突然蹦出一句:飯可戒,煙不可戒!大有“頭可斷,血可流,香煙必須抽”的氣勢,把我們嚇愣了。還有一次,我指著煙盒對他說:你看你看,吸煙有害健康!心想,這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看他怎么招架得住。沒想到,父親悠悠然說道:是啊,吸煙有害,健康!我大驚,不知道只上過三年小學的他,是如何巧妙地用上了斷句的詭計的。除了出于對煙的癡愛,怕是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來解釋了。
然而,前不久和母親通電話,還有更讓我訝異的事。電話那頭的母親顯得很興奮,對我說:你爸爸終于把煙戒啦!我沒怎么上心。戒煙還不容易,他都戒過好多回了。母親認真說:真的,這次他是真的戒了。我這才正經起來,問道:真的?他真把煙給戒了?母親答道:是啊,這次你爸痛下決心,你上大學花銷大,他決定省下這筆冤枉錢了。我聽后,突然很是黯然。長久以來,盼著他能戒煙,現在終于戒成了,又怎么都高興不起來了。
掛了電話,我還愣著。想著我的做著乏味的體力活的父親,摸著口袋摸不到香煙的父親,不知道,他現在還“健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