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務實又慵懶的佛山生活

在我國四大名鎮之一的佛山生活了十余年，我還是無法把自己當成一個佛山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自己能在佛山這個城市生活，由原來的慶幸變得有些恨。

佛山是個養懶人的地方，不管你曾經是個什么樣的人，在這個傳統、守舊、安于現狀的地方呆久了，都會像每天拎著菜籃子逛菜市場的阿姨一樣沉迷在這個城市那種獨有的慵懶氛圍中無法自拔。

古代和近代，佛山都是輝煌的，現當代則不然。佛山的歷史之悠久，令很多祖輩生活在此的本地人都不大敢相信，“肇跡于晉，得名于唐”。“晉”是什么概念？距今1800年！唐宋年間，佛山的手工業、商業和文化已十分繁榮；明清時，發展成商賈云集、工商業發達的嶺南名鎮，與漢口鎮、景德鎮、朱仙鎮合稱我國四大名鎮，陶瓷、紡織、鑄造、醫藥等行業，在當時享有盛名；清末，這里誕生了中國第一家新式繅絲廠、第一家火柴廠，并建立了“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竹嘴廠”——“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生產的“雙喜”牌香煙，至今仍有鼎鼎大名。

現在跟佛山人說歷史，說他們的祖先曾經多么有實力，是沒什么意義的，大部分的佛山人幾乎沒有歷史自豪感，也不關心這些，佛山的傳統是務實。上面提到過的陶瓷、紡織、鑄造、醫藥四個當年的著名行業，除去鑄造外，另外三種，在今天的佛山仍然還很牛。在我二十出頭那幾年，假期背著包包到處亂躥，每去到一個稍有點規模的城市，都會看到“佛山陶瓷”這幾個字。每次在異鄉看到這幾個字，我就有些可笑地覺得非常自豪，仿佛那些陶瓷全都是在我們家院子里生產出來的一樣，還跟當地朋友瞎炫耀。

在異地跟朋友在一起喝酒，話題總少不了黃飛鴻、李小龍、梁寬、鬼腳七這些武林高手；外地來的朋友，大都會提出去黃飛鴻紀念館跟已經仙逝的黃師傅切磋切磋身手，去祖廟看一下磚雕什么的。

李小龍也就罷了，是享譽全球的大明星，黃飛鴻的“發跡”，實在令本地人大跌眼鏡。自古，佛山就尚武，唐代以來，廣東出過9位武狀元，佛山占其五。對于一個鎮來說，5個武狀元實在是太多了，由此可見，習武之風在古時候的佛山是多么盛行。黃飛鴻只是眾多武師中的一員，只是他稍微比大家出眾些而已。黃師傅的盛名，得益于香港武俠片。在黃飛鴻紀念館的二樓，有專門播放黃飛鴻系列電影的豪華放映廳，從一百多部黃飛鴻系列電影中挑選出來的一個多小時的精華集錦，常常看得游客心花怒放。

在佛山生活，的確是非常合適的，這是一座生活化的城市。

佛山的傳統是守舊和小富即安，在這座城市生活得久了，自然而然就會像身邊大多數小市民一樣，貪圖生活上無處不在的小安逸、小情趣，什么理想，什么沖動，一點一點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消解。

有一位前輩，當年與格非齊名，是格非的同班同學，在佛山定居后，每天述而不著，過上一種慵懶的生活，讓很多了解他的人替他惋惜，而他自己則沒當一回事，說自己生活得很舒服，完全沒有著書立說的想法。直到有一天，他因為一個非離開不可的原因離開了佛山，去了廣州。剛去到廣州，他整個人就脫胎換骨，一年不到，在文學界的名聲就有了，專著也出來了。至今，我仍然記得他離開前與我的那番對話，他警告我，在佛山這個城市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自我，要時刻謹記，什么才是你自己心里所渴望的，并且要時刻提醒自己要為這個渴望努力——佛山是一座培養懶散之人的地方，他最后這樣講。我明白他的苦心，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來佛山之前寫過很好的小說和評論，來了之后，只字未寫。前輩想要告訴我的是，作為一名熱愛寫作的人，佛山不是久居之地。

那時我年輕、輕狂，也沒什么見識，以為前輩是前輩，我是我，前輩無法做得到的，我未必做不到。直到五年后，我才明白到，我也不是什么強者，身處哪個環境，就會被哪個環境所同化。但是，今日已非當年，一切都已成定局，我在佛山這個地方呆得太久了，肉身重得已經無法起飛。或者是命運，注定了我只能像佛山這個小城市的人們一樣，過上一種安逸的小日子。

所以我對佛山產生了恨意。

佛山人小富即安的習慣是我非常不喜歡的，但冷靜一想，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陶瓷、紡織、鑄造、醫藥這四樣當年佛山人引以為榮的行業，如今亦今非昔比。佛山最大的紡織廠倒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間作坊式的私人棉紡廠，鑄造業幾乎化整為零，中醫院今天仍然是全國著名的醫院，每年都有不少到此來取經學習、實習的中醫，但行內人士仍然顧慮重重，日漸式微的中醫，在西醫盛行的中國，只退不進，能守住現狀已經是不錯的了。唯一風光依舊的是陶瓷業，那一幢幢新建的陶瓷展廳，似乎昭示了這個行業仍然大有作為。比之深圳和東莞，佛山大型的企業，尤其是大型的外資企業少得可憐，在佛山，更多的是數十人那種家庭式的小工廠。

佛山最早叫做季華鄉，舊的城區其實就是當年的農村。現在，這些農村被城市嚴嚴實實地包圍在里面，成了臭名昭著的城中村。這些村子的原居民，原本是當地農民，除賣田地時得到一大筆錢外，每年還能得到一般打工人不敢想象的一大筆分紅。這些有錢的人，大都自建了非常不科學的樓房，出租給遠方來的打工仔打工妹們，自己則安心在家里做現代地主。我曾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秋天走進其中一個村子，眼前所見，令我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在狹窄的小巷中，隔三五米就擺上一張麻將臺，打麻將的，有四五十歲的家庭婦女、叔叔伯伯，也有二十來歲的染了頭發的年輕姑娘、小伙。看到這些，我一時以為自己錯進了另一個時空，眼前所見，與街道外的一切，相差太大了。

舊城區推倒重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成本太高，所以近年來，佛山致力于向周邊發展，原先被南海、順德包圍住的佛山城區，自佛山變成廣東第三大城市后，這種包圍就自動取消了，佛山終于有了突破性的發展，土地資源不再像以前那么緊張，放棄舊城區建設新城區變得更名正言順。2006年，借著省運會在佛山舉行的契機，佛山大興土木，修建了一環，擴建了幾乎所有的主干道。這是個龐大而漫長的過程，耗資近2000億，封閉道路近一年，市民怨聲載道——可是，道路修好后，佛山的房價猛飚。古舊的佛山像完全換了個樣，道路漂亮得不敢想象。有朋友從廣州到佛山來，轉了一圈后，笑言，等2010年佛山通了地鐵后，就到佛山來居住，每天坐地鐵去上班。

比之廣州，佛山的居住環境自然是沒得說的，尤其是陶瓷廠搬到清遠去后。我那些在廣州那個擁擠的地方住久了的朋友，看到如此安靜的環境，自然心向往之。或者，等地鐵通了以后，我到充滿活力和競爭的廣州去工作，下班后坐地鐵回家睡覺，這樣，我就可以擺脫變成一個更懶的人的危險了。

因為這些道路的修建，我有理由相信，佛山正在努力地、一點點地把過往的歷史從身體上撕離。

（見習編輯/趙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