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爾克斯目睹了生活在殖民主義者皮鞭下的哥倫比亞人民的痛苦,出于對拉丁美洲民族命運的深層思考和熱情關注,揮筆寫下了舉世矚目的《百年孤獨》;曹雪芹面對衰敗的曹府和冷漠的人情,以感傷、回憶、批判的心情,著就了沉重神奇的《紅樓夢》;這兩部寫于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現實主義巨著,卻有著許多驚人相似之處,試從背景、主題、人物的刻畫、神話與現實的關系四方面進行簡單的論述。
關鍵詞:《紅樓夢》;《百年孤獨》;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10-0121-03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百年孤獨》是拉美文壇的杰作,兩部作品都在世界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二位作者也因此成為舉世聞名的文學巨匠。更讓人驚詫的是,細細品讀這兩部巨著,雖然作者所處時代地域不同,但二人筆下的作品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一、時空的安排
在時間背景的安排上,與傳統小說必然交待具體時間不同,在《紅樓夢》和《百年孤獨》這兩部作品中都很難找到明確的時代背景和時間紀年。《紅樓夢》在第一回中就反復強調“無朝代紀年可考”,從而隱去了時代背景,而且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時間也是含糊的、相對的,多用“一日”、“是日”、“一時”等詞一帶而過。《百年孤獨》中雖然大體上劃定了一個“百年”的時間范圍,但并沒有表明起止年月,只是表示一個時間段而已,作用僅在于點明布恩地亞家族七代人活動的時間范圍,或者暗示拉美人民受壓迫的時間之漫長。與《紅樓夢》相同的是,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也只是使用“若干年后”、“一個晴朗的早晨”等相對的時間概念。
在地點背景的安排上,《紅樓夢》在第一回中交待“地域邦國失落無考”,只說在天子腳下的京都,并未明確點明具體地點。況且因沒有時代背景,即便是天子腳下的京都也是無從查考。而在《百年孤獨》中的馬貢多也只是一個虛構的小鎮,來作為布恩地亞家族的歷代居住之地,是一個閉塞但是卻充滿和諧歡樂的世外桃源。
當然二者在背景的具體刻畫上還是有不同之處的,《紅樓夢》就整體而言呈現出一種模糊美,但是從小處看來卻是具體的;而《百年孤獨》無論從小處還是大處都帶有抽象的色彩。《紅樓夢》在故事的講述過程中是嚴格的按照時間的線性結構來進行的,但《百年孤獨》的時間卻是按照“將來-現在-過去-將來”的循環方式流動,看似有所變化,實則停滯不前,原地打轉,如書中的人物烏蘇拉就講到:“這些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時間像是在打圈圈,我們又回到剛開始的時候了”①!
二、主題的表現
這兩部作品都通過描寫一個家族的興衰,揭示其中的原因,進而表現社會的黑暗與滯重。
首先我們看一下《紅樓夢》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這在作者的緣起詩里已經說得很清楚:“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② 曹雪芹就是以感傷、回憶、批判的心情,唱出了封建貴族階級走向滅亡的挽歌。但《紅樓夢》不只描寫了一個封建貴族家庭由榮華走向衰敗的三代生活,而且還大膽地控訴了封建貴族階級的腐朽和墮落。
《紅樓夢》所描寫的大封建貴族地主家庭——賈家,實際上就是所謂“詩禮之家”和“百年望族”的曹家;書中的主角賈寶玉,就是曹雪芹自己。作者怎樣來描寫所謂“詩禮之家”和“百年望族”的家庭呢?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奢侈、荒淫、專橫、墮落。曹雪芹筆下的賈家的奢侈生活,是令人感到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平日錦衣玉食,用十幾只雞來做一道菜,用十幾兩銀子來吃一桌酒菜,這是平常的開銷;如果遇上什么大事情,如秦可卿的死,貴妃的省親,更是“淌海水一樣”花銀子。講究吃喝還不算,還追求玩樂、淫蕩的生活。對于賈府的淫蕩生活,書中的柳湘蓮罵得好:“除了那兩頭石獅子干凈罷了,只怕貓兒狗兒都不干凈。”③ 賈府恃強凌弱,欺壓平民的罪惡亦是驚人的。賈赦為了奪取幾把古扇子,便勾結地方官府把石呆子害得家破人亡;鳳姐為了要得三千兩贓款,破壞張金哥的婚事,結果害死兩條人命。至于平日“交通官府,包攬詞訟”,“恃強凌弱,強占良民妻女”等等罪惡,更是舉不勝舉。賈府橫行霸道的勢何所恃呢?曹雪芹告訴我們,勢是依靠皇帝撐腰和自己貴族親黨的連成一氣。書中第四回“護官符”里所說的賈、史、王、薛四家連成一氣,“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作者不僅大膽而真實地揭露了這個貴族地主家庭的腐朽本質,還指出這個家族必然衰敗的命運:“已經‘寅年用了卯年’的”,“不但庫上無銀,而且尚有虧空”。“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的!老天哪!老天哪!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④ 這樣,賈府最后得到一個“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的悲慘結局,當然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馬爾克斯是如何用相同的方法來表現他的作品的主題的呢?《百年孤獨》著重寫布恩蒂亞家族百年的興衰史。通過布恩地亞家族七代人充滿神秘色彩的坎坷經歷來反映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的歷史]變和社會現實,老布恩地亞,即家族的創始人,帶領他們的親眷和朋友歷盡艱辛來到一個廣闊的新天地,阿卡迪奧和奧雷良諾是家族的第二代,可是這兩個人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阿卡迪奧幼年時即隨馬戲團出海,十余年不歸,而奧雷良諾則走上了軍人的道路,并掀起了幾乎影響全國的內戰。而內戰的起因則是由于政府想強行管理馬貢多這個“世外桃源”。這象征著在文明的初創后,即開始了對壓迫的反抗。第三代的阿卡迪奧曾見證了壟斷資本主義的興起和剝削的兇殘。而之后的奧雷良諾第二則見證了自給自足的農業在這片處女地上最后的繁榮。原始的繁榮很快就結束了,而取而代之的是壟斷資本主義的侵入和自給自足的消亡。當家族的男子死去時,這個百年家族很快陷入了衰敗。直到家族中的最后一個守護者奧雷良諾在羊皮卷中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家族不可避免的宿命,是永遠也走不出的循環時,才恍然大悟。而這個百年世家也終于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并再也不會出現。在故事的結尾時,奧雷良諾閱讀了這個百年世家的命運的羊皮卷后,說:“這里面所有的一切,我都曾看到過,也早已知道!”⑤ 作者正是借這個人物之口,表達了自己對拉美百年歷史的看法,即時間重復輪回,便是歷史在原地打轉;愚昧、落后的亙古不變,便將導致一個社會、一個民族的消亡。也表達了作者對于拉丁美洲民族命運的深層思考和熱情關注,揭示拉丁美洲民族深層的文化和心理特征,指出了孤獨落后所帶來的嚴重危害。在這部小說中,作者精心設計的重復和循環實際上就是拉丁美洲象征性的存在形式,這個地區的發展本身就經歷這樣的一個輪回,以原始的愚昧為起點,又以此為終點;以最初的荒蕪為開端,又以最初的荒蕪為結束。
三、孤獨的人物
《紅樓夢》這部巨著,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充斥著全書的孤獨意識,賈寶玉是孤獨的,林黛玉也是孤獨的。同樣,《百年孤獨》里給人印象最深的也是布恩地亞家族里形形色色的孤獨者們,布恩地亞家族一代一代,它們盡管相貌各異,膚色不同,脾性個子各有差異,但從他們的[神中,一[便可辨認出那種這一家族特有的,絕對不會弄錯的孤獨[神。
但是在《百年孤獨》中這種孤獨是和《紅樓夢》中所描寫的孤獨是不同的,人物的孤獨是人物群體的心理特征;而《紅樓夢》中的孤獨者們卻是源于對社會大群體的背叛。
《紅樓夢》中的孤獨人物的代表——賈寶玉,是一個封建貴族階級內部的叛逆者形象,曹雪芹在塑造他的叛逆性格時主要是通過他與他父親賈政之間的矛盾來體現的。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象征著封建秩序,封建道德與一個追求自由和性格解放的善良心靈之間的矛盾。在賈家,作為封建傳統代表的是賈政,他是封建社會的忠臣肖子。他開口天恩祖德,閉口顯親揚名,他維護名教、熱衷功名,凡是有利于封建統治的他都擁護,凡是不利于封建統治的他都反對。而賈寶玉剛好與他父親相反。他否認傳統禮教,蔑視功名利祿。他罵“讀書上進”、“熱衷功名”的人是“祿蠹”,是“國賊祿鬼”;罵“文死諫”、“武死戰”的“忠臣烈士”是“沽名釣譽”的“須眉濁物”,他追求戀愛自由,反對“金玉良緣”,堅持“木石前盟”,他主張人與人平等,反對封建社會的貧富、貴賤、長幼、主奴、嫡庶、男女等等的不平等;他的理想世界是“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凡此種種,便構成了與他父親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周圍的環境與其格格不入,他覺得,比起那些為了仕途和金錢奔命的男人來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見了我便清爽”⑥,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只是一個美好的理想,由于性格的不同,并不是所有的女兒都能讓他見了神清氣爽,比如薛寶釵雖然美麗動人,艷冠群芳,但是處事圓滑,尤其是勸他讀書做官的時候,更讓他覺得薛寶釵不是他的知己;襲人雖然在他的生活起居上照顧得無微不至,盡心盡力,但是她偶爾也會在王夫人面前搬弄是非,再加上賈府內其他人的矛盾沖突,終于導致了后來的“抄檢大觀園”,晴雯被趕了出去,含恨而終。她認為她這是為了寶玉好,其實她根本就不理解寶玉;元春雖然認為自己的命運很悲慘,“被家人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以致后來郁郁而終,但是她也認為讓弟弟讀書考取功名才是正途;至于其他的人,迎春、探春、史湘云,她們都不理解他,都認為他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潦倒不通事務,愚頑怕讀文章”,“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⑦,所以對他根本談不上尊重和理解,正是不被理解的孤獨感,才使得賈寶玉稍有不順就摔玉砸東西,生病時就胡言亂語,在眾人都阿諛奉承的為鳳姐過生日時,他獨自帶了茗煙到庵里去祭拜跳井屈死的金釧。
而在《百年孤獨》中布恩地亞家族的成員,雖然外貌形象各不相同,但孤獨卻是他們的共性。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沒有感情溝通,缺乏信任和了解。盡管很多人為打破孤獨進行過種種艱苦的探索,但由于無法找到一種有效的辦法把分散的力量統一起來,最后均以失敗告終。從第一代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到第六代奧雷連諾·布恩迪亞,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營造的孤獨之中,而且極力保持著這種孤獨。第一代布恩迪亞和表妹結婚以后就遭受到孤獨的折磨,由于害怕生下長豬尾巴的孩子而不敢和妻子同房,殺死嘲笑者后又受到鬼魂困擾,不得不遠走他鄉。晚年,他精神恍惚、瘋瘋癲癲,最后被綁在栗子樹上孤獨地死去。第二代奧雷良諾上校年輕時身經百戰,卻不知為誰賣命。退休后他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制作小金魚,做好化掉,化掉再做,“連內心也上了門閂”。第四代中俏姑娘雷梅苔絲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每天都在浴室里沖洗身子,幾小時幾小時地打發時間,最后她抓住一條床單飛上了天……。這種孤獨的惡習在這個家庭中代代相傳,周而復始,惡性循環,在人與人之間筑起一道無形的墻,使人與世隔絕、不思進取、自我封閉、離群索居。它制造了愚昧落后、保守僵化的社會現狀。作者認為這種孤獨不僅彌漫在布恩地亞家族和馬貢多鎮,而且已經滲入了拉丁美洲的民族精神,成為阻礙民族上進、國家發展的心理負擔。
四、神話與現實的關系
這兩部作品都塑造了現實與神話兩個世界。但是這兩個世界之間的關系在作品中的體現卻是不同的:《紅樓夢》的故事是在大的神話框架下進行的,兩者時有交叉但不重合;而《百年孤獨》中的神話世界和現實世界卻是重合在一起的。
在《紅樓夢》中,刻畫了“寶玉”的來源與歸宿的世界——即太虛幻境和石頭幻形入世的現實世界,即賈府,這兩個世界的對比是非常鮮明的,太虛幻境是一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人跡罕逢飛塵不至”的理想世界,而現實世界——賈府卻是非常的骯臟。現實世界的故事以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開始,主要寫賈府由盛及衰的過程,而神話世界主要是對賈府人物的命運進行預測,但二者之間并不是毫無關聯的,根據脂硯齋的看法,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未許凡人到此來”的大觀園便是理想世界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
《紅樓夢》中的現實世界是齷齪不堪之至了,讓我們先從賈赦說起。賈赦在《紅樓夢》里可算是最骯臟的人物之一。《紅樓夢》中有條無形的章法,即凡是比寶玉長一輩的人,對其不堪之處,描寫都多少有相當保留,這也可以說是“為尊者諱”吧。盡管如此,作者對賈赦仍不肯輕易放過。所以第四十六回專章聲討,詳寫強納鴛鴦為妾的丑事。曹雪芹借襲人之口寫出他的史家定評:“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⑧ 《紅樓夢》中對賈璉淫行最多特寫鏡頭,恐怕是表達“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古諺吧。東府自然更為骯臟: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賈珍諸人整日聚賭玩孌童,以致曾跟老太爺打天下的焦大痛罵:“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⑨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也構建了一片神奇的土地,那就是馬貢多。由于兩位作者文化傳統與歷史背景的不同,《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是曹雪芹根據中國傳統佛道思想虛構的,其在人間的投影大觀園則是建立在舊勢力的陰影里,是人為的退縮,是有院墻的具體的封閉,《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雖然在人間,但又是無處尋覓的。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只明確描述出了馬貢多這個理想世界,而那丑惡的外部世界隱藏在幕后,雖然看不見,卻時刻能感受到其對馬貢多的壓榨、操縱和侵蝕,仿佛“全世界的螞蟻一起出動,正沿著花園的石子小路費力地把他拖到蟻穴中去”⑩。
馬爾克斯對其環境的描寫也似伊甸園般美好。“馬貢多是一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村莊,座落在水流清徹的河邊;這些水流沿著潔白而巨大的像史前時期的化石蛋一樣的光滑的石床向下流。這塊天地是如此之新,許多東西都尚未有名字,提起來還得用手指指點點。在許多村莊中,馬貢多是最有秩序最勤勞的一個。那是一個幸福的村莊,那里沒有一個人超過三十歲,也從未死過人。它充滿著和平、寧靜、純潔、美好,是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外桃源般的理想世界。”{11} 而且馬貢多處處都有幽靈的身影,正如馬爾克斯自己所說:“——神話、傳說、預感、以及宗教迷信等無不是現實的組成部分。”“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塊大陸上,這里每日每時的現實生活全部和神話攙雜。我們誕生和生活在這樣一個虛幻的世界上……,拉美的生活就是這樣,即使最平常的生活也光怪陸離,這是一塊放浪形骸而又極富想象力的土地,因孤獨而耽于幻想和各種錯覺的土地,我們的作品中在表現這種神奇的現實時是真實的。”{12} 于是,神話與現實融為一體,人與鬼,生與死相互混淆、夢幻與現實同樣真實,萬物與人共有靈性。由此可見,拉美特殊的歷史地理原因造就的難以置信的現實,使得“現實即神話,神話即現實”,兩者融為一體,于是,書中難以置信的奇跡比比皆是:在母腹中就會哭的嬰兒、乘坐地毯飛行、死去的人因不堪寂寞重返人間。作品中的現實雖然改變了形式,生活中非同尋常的性質卻被突出了、強化了,魔幻的現實是一種更內在的更本質的現實。因此《百年孤獨》本質上就是一個現實神話。
曹雪芹是偉大的,馬爾克斯也是偉大的,其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們都創造了這么一個世界,它不是現實世界的重復,它的存在的意義在于譴責這個世界的丑惡與黑暗。他們既不復制又不使其理想化,也不是簡單的加以歪曲。他們從中截取的不是偶然的一面,而是帶有深刻規律性的一面。藝術特有的道德不在于訓誡人,而在于提醒人;藝術作品的使命不是再現世界,而是表達人的愿望,作家的使命則是帶有預言性的。這兩部作品都深刻地體現了這一點。
注釋:
①⑤⑩{11}{12}[哥倫比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陳錦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50、313、315、3、1頁。
②③④⑥⑦⑧⑨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中國和平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5、692、11、19、287、47頁。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