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感覺派以其“快速的節奏”、“特殊的表現”① 而被稱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具有現代主義特征的小說流派。其形成與海派的文化底蘊及外來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新感覺派受日本橫光利一等“新感覺”作家的影響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上海30年代獨特的物質文化景觀與新感覺派的聯系也已被眾多評論家所洞悉。
但是,還有另外一條線索卻一直被忽略——即五四時期盛行并對以后產生重大影響的科學主義與新感覺派都市敘事之間的有機聯系。這種忽略既有策略上的考慮,比如在談及新感覺派小說特征的形成時,認為其根基在于上海獨特的文化物質景觀,而這種異質文化既是科學觀念和意識的來源,當它植根中國后又成為新感覺派都市敘事得以滋長的土壤,從而認為科學意識與新感覺派小說本來就具有同源性,因而不具備談論的必要,所以即使以前也有論者指出過科學觀在新感覺派小說中的表現,但一般只是點到即止,并未對這一現象展開深入分析;另一個原因就是認為科學主義“所追求的客觀觀察、事實求證的原則與文學的寫實主義追求在內質上的一致”,促成寫實主義的一再擴展和“對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反科學主義內質的揚棄,使其產生了變異,僅余下‘抒情’與‘想象’兩個質素”②。這樣一來,注重直覺和主觀印象的新感覺派小說似乎就和科學主義格格不入了,使得兩者更沒有可供比較和參考的必要。
事實上,科學主義與新感覺派的都市敘事存在著各個方面的隱性的,然而卻是不容忽視的聯系。其影響不僅僅限于新感覺派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對科學生活方式的認同和追求,而且涉及到新感覺派小說的整體范式,顯示出科學主義的強勢話語在30年代的海派文學中的滲透和發展。
一、科學精神與新感覺派小說的觀察姿態
科學在中國的]進經歷了排斥——接納——推崇三個階段③,由“器”進“道”,進而上升到精神層面,衍生為科學主義,滲透到中國現代文化思想領域的每一個層面,成為五四時期及其以后最為重要的文化語境。在中國這一科學主義泛化的文化語境中,如果說“這種新的價值觀由于它的自上而下的傳播性和啟蒙性,便具有了某種較強的說教色彩和啟蒙功利話語”④,那么經過將近十年的消化和醞釀,以及外在條件的接近成熟——在上海這個當時堪稱“異數”的現代化大都市里,資本主義的高度發展、科學技術的大規
?觹本文是教育部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現代文學的都市審美方式研究”成果之一,項目號:20051448。
模入侵、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全面滲透,以及由此帶來的對于存在、焦慮等現代命題的思考,使得以前“懸浮”著的思想題旨有了存在的根基,落實到了實際的生活狀態層面。到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新感覺派的全盛期,對科學主義的宣稱已經不再需要表象的口號和說教,科學精神的浸潤已經使得在其氛圍中成長、創作的新一代中國作家們將科學精神、科學意識內化為其都市敘事的觀察姿態。
新感覺派都市敘事觀察姿態的核心即都市意識。都市意識“是作家面對都市社會所持有的文明的、進步的、現代的思想理念,它不排斥都市技術的現代化,同時也認同并審視與之相隨的人的思維邏輯、行為方式。都市意識區別于鄉土意識中的傳統、保守、落后與狹隘,更多地呈現為開放、欲望、多元和文明”⑤。這是造成新感覺派作家對都市的審美方式、技術理性之間的哲學思考、世俗化表達、性欲張揚與理性控制等姿態的基礎與前提。對都市的禮贊與對科學精神的認識、理解、應用和實踐密切相關。科學精神的指歸就是反傳統,“重估一切價值”,它是在對傳統價值體系的反叛和決裂中構建起來的,是建立現代觀念范式、與傳統文化體系決裂的重要象征,因而對都市的審美具有了反叛傳統的文化內涵。從“五四”時期開始,作家們便將人欲張揚、個性自由的故事]繹在都市這個背景中,都市是一個更加開放、包容的空間,它的高度容納力賦予了在傳統價值觀看來“離經叛道”的事物以合理性,因而也為科學主義的實踐提供了廣闊的天地。
在新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哪一個作家、哪一個流派像新感覺派這樣熱烈地擁抱和崇拜都市。穆時英曾經借小說人物之口表達對都市物質的依賴:“譬如我。我是在奢華里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⑥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中的男子發出由衷的感嘆:“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著的姑娘哪,蓉子!Jazz,機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國味,時代美……的產物的集合體。”這群“都市之子”在小說中毫不掩飾地傳達出對都市物態與都市女子的迷戀、對機械物質文明的贊頌。另一方面,他們也感嘆道:“我們這代人是胃的奴隸,肢體的奴隸……都是叫生活壓扁了的人啊!”顯示了他們對于都市文明的矛盾態度:既享受著都市帶來的快捷與便利,對都市現代化的交通、生活設施、快節奏的生活感到新奇而刺激,又對工業化帶來的人性的壓抑、扭曲感到痛苦。
由此,就產生了都市化出現之后的新的哲學命題——盡管這種探索是極其淺顯的,還停留在簡單的感覺表述層面——面對都市高度技術物質化的現實,面對欲望與文明、技術與人性之間的人性哲學問題的思考。劉吶鷗慣常以人與都市的對比來表現,將人比作螻蟻,而將都市看作是吃人的妖怪來突出這種荒誕的生存體驗。在穆時英那里,這種表現要具體豐富得多,在《夜總會的五個人》里,他用“一只爆了的氣球”的意象反復暗示生存的焦灼與無奈,季潔的“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的詢問也使小說上升到對人的存在的思考。
然而,新感覺派更具有現代意義的探索不在于文本中對“物對人的奴役”這一命題的反復申說,而在于將視野轉向了人的深層心理結構,從潛意識的角度剖析了人的本能欲望與現實理性之間的沖突,表現了個體生命在工業文明進程中的孤獨焦慮等復雜矛盾的情緒體驗。如《白金的女體塑像》寫獨居的謝醫師在替病人診療的過程中,被白金的女體誘發的本能沖動,將性意識的覺醒、滋長、狂躁到壓抑的全過程通過內心獨白表現出來。再如劉吶鷗的小說《殺人未遂》中,由一只“膩媚的小小的白手”引發的性欲的騷動與失控,潛意識中妻子的影像的不斷浮現,最后終于由“她”的“唇邊崩了鋼鐵建筑似的一個瞇笑”,使得“靈魂卻脫羈了”。
就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和都市小說的情—理沖突模式而言,我們發現他的歷史小說是情勝于理,都市小說卻是理勝于情。這是一種饒有意味的處理方式,其中分別蘊涵著兩層含義,這兩層含義都與科學意識的影響具有一定的聯系:歷史小說中的情勝于理模式,表現的是人的世俗化特征,“科學主義的理論視角,則是從現代性內涵的另一個質素‘世俗化’引出的;因為20世紀初中國社會的世俗化,主要就表現在對‘圣化社會’質疑與反叛的科學與民主兩大思潮”。“世俗化即是一種‘實證的’及‘理性的’態度與行為”⑦。對圣人鳩摩羅什、黃心大師,英雄石秀、花將軍的世俗化降格處理,即是對“圣化社會”和“圣人”的解構與嘲弄,剝去其神圣的外衣,將人從敬畏中解脫出來,回到世俗的,也是科學的層面上來。都市小說中的理勝于情模式,又可看作是對科學主義的理性品格的尊重。經歷了“五四”時期情欲的燃燒后,都市人已經完成了對欲望和個性的肯定,都市人多余的“力比多”就必須用理性來控制。《春陽》中嬋阿姨到上海后由春陽引發了愛欲的萌動,她希望能和男子親近,于是想到旁邊的看報人,銀行職員……小說細描出嬋阿姨內心自我、本我、超我的沖動,最后因她中意的銀行庫員稱她“太太”和密斯陳的出現而結束了白日夢。《梅雨之夕》表現一對雨中邂逅的男女,男主人公從最初的各種潛意識欲望,上升到意識層面,再到行為,最后聯想到妻子從而回歸到理性。解剖出一個男性一次思想上的曖昧、出軌行為全過程。從人的內在現實與外部世界的對比中,看到現實的理性原則對人內在意識的壓抑。
可以說,不管是新感覺派對都市敞開的擁抱的胸懷,還是由此產生的對科學技術對人的存在的質疑;不管是將人降格到世俗層面的理解,還是在張揚世俗欲望時理性對情感的控制,都和科學精神的全方位滲透緊密相關。科學精神、科學意識在新感覺派這里已經內化為一種本然的姿態。
二、科學精神與新感覺派小說的話語方式
1923年2月,由張君勱在清華大學的《為人生》的講]挑起了“科玄論戰”,這場論戰的焦點在于對“科學萬能”說的判定。丁文江等人對科學在各個領域的作用進行了充分的肯定,他認為,科學的分析研究能“從復雜中求簡單,從紊亂中求秩序,拿論理來訓練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經驗來指示直覺,而直覺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種種的關系,才能夠真知道生活的樂趣。這種‘活潑潑地’心境,只有拿望遠鏡仰察過天空的虛漠,用顯微鏡俯視過生物幽微的人,方能參領得透徹,又豈是枯坐談禪,妄言玄理的人所能夢見”⑧。即認為科學能夠深入到宇宙人生的所有方面,對各種問題都能作出解答,包括生命的意義等。當時,對這場論戰并沒有作出誰贏誰輸的判決,但從論戰后中國文化思想界的總體趨勢來看,丁文江的觀點占了上風,科學派取得了極大的勝利。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科玄論戰”直到以后的新感覺派時期,“科學萬能”的論調都作為一種流行話語而被廣為接受。在考察新感覺派與科學精神的關系時,我們發現新感覺派諸作家也是這一觀點的接受者和踐行者,從他們的小說文本中,可以找到他們對這一觀點的詮釋。這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因為觀察姿態決定話語方式,如果說觀察姿態是一種整體傾向性的態度的話,那么話語方式則是涉及到更為具體的操作層面。
李今就發現劉吶鷗、穆時英喜歡以人的生物性去解釋人的行為。這是一種“使物之為物”的做法,去掉生物的神秘性,取而代之以科學試驗的實證方法。他們把人也降低到生物的層面,將人的行為、心理與生理特征聯系起來。如在劉吶鷗的《禮儀與衛生》中,李今認為劉吶鷗簡直就是把人的欲望的發生與生物的發情期作類比,正是基于對人的生物性的尊重,姚啟明的妻子才會在自己的缺席期間主動讓妹妹取代自己之于丈夫的性功能。更精到的例子在于她對穆時英的《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的分析,男主人公對尼采生理缺陷——“陽痿癥患者”的猜測,為自己面對“性感尤物”的生理反應提供了正當的理由。李今進一步認定,新感覺派作家接受了弗洛伊德學說中“過分依據天生的生物本能,來說明人的行為”這一傾向,也即是把人看作是“有固定的本能內驅力的生物體”⑨。穆時英在談到關于人的觀念的進化時就曾明確表達了這一觀點,他說:“神造的生物的觀念進至細胞組成的,更進而知道人體底生理的構造,我們對于自己的身體便獲得更深一層的支配。”進一步說,這種還原人的生物性的做法,正是在現代生物學、心理學、醫學等不同于傳統“格致之學”的學科的傳播下產生的,這些新的學科改變了作家對人的看法,將人作為可以用生物性來解釋和理解的對象,這一觀點,也為他們被廣為稱道的“物化觀”觀念提供了可供解說的突破口。
在心理層面,他們接受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三重人格等觀點的影響。據學者考察,早在五四以前,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說就作為科學知識的一門傳入我國,當時對這一理論的接受是具有很強的功利性質的,對弗洛伊德主義的改造和應用的過程既是批判封建倫理道德推翻傳統價值觀的過程,又是重塑正常人性的過程。它對性欲的辯護,為“五四”時期情欲的張揚提供了理論基礎。然而,與“五四”作家不同的是,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心理分析具有了更多的“科學”成分,他們對人物心理、潛意識的展現堪稱是“心理病象報告”、“心理分析的試驗報告”,這與實證科學的以試驗為基礎的研究方法具有了更大的聯系。以劉吶鷗的《殺人未遂》為例,小說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小說主人公的一大段心理表白,后一部分交代了文章的性質或者說緣起,它是“我以辯護律師的資格,跑到本市地方法院去訪探我的朋友羅君時,他告訴我的一段長的自述”。這段話起碼包含兩層旨意:一是為前面的述說部分提供了一個合理存在的基礎,第一部分對性欲萌起的直白、大膽的表述,如果作為獨立的小說,必將以其裸露而為人詬病(在前文已經分析過,以理性來控制和疏導情欲是都市小說的一般模式,理性精神是作家在科學主義的影響下的自覺選擇),而將其作為給辯護律師的自述,這種直白就是合理且必要的了;二是其赤裸的表述與辯護律師的自述相結合,給讀者產生了一種看“心理病象報告”的相似感覺,這種處理使主人公的“非理性”因素限制在科學理性的分析范圍之內,供對人的復雜性作更加全面實證分析,這與科學精神的要求更是一致的了。以上生理和心理兩個層面的理解可以看作是對丁文江的“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種種的關系,才能夠真知道生活的樂趣”一句的并不太遙遠的呼應。
新感覺派的話語姿態還更加具體地表現為對數字、直線等工具理性的贊賞,從而流露出鮮明的現代審美意識。科學技術的泛化,價值觀的逐漸西化,促使西方理念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新感覺派作家對機械美學的揭示就是以對現代建筑、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欣賞為前提的,是以實用為旨歸的價值觀的產物。李今就從現代建筑風格由崇尚美和富麗的古典式樣與繁瑣的細部裝飾向強調實用的、簡單的、流暢的現代式建筑造型和直線式發展,揭示出“劉吶鷗顯然是有意識地在創作中,以這機械美學和原理來揭示流行于現代都市男女中的審美趣味、行為及其方式”,并且進而以機械的合目的和工具性的功能屬性引申出人對于自身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認識,“把機械的原理應用于社會而導致的越來越單一化細致化的分工,使人像機械一樣地被分割了”⑩,從而新感覺派對女性的肢體的分割描寫也就不難理解了。在此基礎上,產生了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特殊的戀愛觀,如《游戲》中的戀愛與婚姻的分離、情人與丈夫的不同功用等。
李俊國教授從西方繪畫藝術領域對線條、角度帶來的現實感得出工具理性、求真務實的社會思潮對作家的影響。“講究線條和角度的實感成為西方繪畫和人體藝術審美意識的核心”,“線條和角度成為劉吶鷗描摹都市女性必不可少的審美因子和元素”。所以當新感覺派作家描摹都市女子的外貌時,都情不自禁地將一個“希臘式的隆直的鼻子”安放在現代女性的臉譜上,流露出對直線和線條的欣賞。這種審美觀并不局限在某一特定領域,“線條和角度不僅是人體的審美要素,而且向都市生活的每一個領域滲透,成為都市生活的緊要素質”{11}。由此可見,新感覺派作家在小說中所展現出的對工具理性的崇拜,影響了他們對直線式身體素質和行為方式的模擬,進而上升到了對愛情模式的理解,于是才產生了新感覺派都市敘事這一獨特的“風景”。
新感覺派小說的話語方式表現出豐富而駁雜的特點,研究者們已經從各個方面做了程度不同的研究,這些特點的產生受到新感覺派諸作家不同的文化背景、知識結構、個性氣質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但是將科學精神作為產生他們的話語方式的大背景,將他們的話語方式與科學意識相結合,至少是一種具有概括性的努力。
瞿世英曾明確指出:“科學精神對于小說至少有三種貢獻:一、小說家的材料增加了不少。小說家更學了一種新的方法。二、小說家因受了科學的濡浸,對于人生肯老老實實地寫出來,不論是如何齷齪污穢、貪婪狡詐都赤裸裸地寫出來。這真是近代小說的特別優點。三、因為科學發達,人們的世界觀與人生觀都改變了,于是小說家也不得不改其對于人生之見解,另外從一個方面去觀察人生。于是出產的作品也因以不同。”{12}這段話雖然是針對“五四”時期的小說創作而發,但是用來概括科學精神對新感覺派都市敘事的關系一樣是適用的。
注 釋:
① 嚴家炎:《新感覺派小說選·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
②③ 俞兆平:《現代性與五四文學思潮·序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頁。
④⑤{11} 李俊國:《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2、28、61頁。
⑥ 穆時英:《黑牡丹》,《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頁。
⑦ 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頁。
⑧ 張君勱、丁文江:《科學與人生觀》,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頁。
⑨⑩ 參見李今《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5、33頁。
{12} 瞿世英:《小說的研究(上篇)》,《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50-251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