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的倒后鏡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謠》里說：“我們做兒童的時候，吃過晚飯就到外邊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倉左近常響蝙蝠飛翔，而且蝙蝠喜歡喝酒。我們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它的翅膀，伏在里邊給它酒喝。蝙蝠就紅了臉，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日本地方的童謠云：酒坊的蝙蝠，給你酒喝吧。喝燒酒么，喝清酒么？再下一點來再給你喝吧。

童謠這種“歌唱體”在日本各地都廣為傳唱。“童謠”，若譯為“兒童的歌”，更為切中其本質，這種文體易于兒童傳唱，而在“傳唱”中得以流傳，這種“傳承童謠”當然有別于大正時期的創(chuàng)作童謠或藝術童謠。而金子美鈴便是藝術童謠詩人中最出色的一位。

讀芭蕉的俳句，或者可以用“撲通”一聲，如桶脫底般的“通透”；但美鈴的作品展示的則是一種更加寂靜的“美感”，好像是冬天里凍僵手指的“蘇醒”，一節(jié)一節(jié)，一種“暖意”在一個句子和句子之間傳遞，整個“世界”在兒童的目光里軟化下來，所有的元素自身都擁有了生命，獲得了一種平等的秩序，最終她用語詞建立起一個完整兒童的感覺與邏輯的世界，然后這個世界始終處于“臨界”的狀態(tài)，好像孩童的肥皂泡，一瞬間破裂得沒有蹤影。

比如那首有趣的《問雪》：“落到海里的雪，變成了海；落到街上的雪，變成了街；落到山上的雪，還是雪。問問還在天空中的雪，你喜歡哪一種？”這里純是孩子本體感覺中的“雪”，那些“變成”，那樣直接，直接得完全不假思索。問雪的后面是“落點”的“無常”，人生似雪花流轉不定，雖然“還在天空中的雪”，有自己的喜歡的“落點”，卻未必可以決定“落在哪里”，這正是人生無奈的根性，“問問還在天空中的雪，你喜歡哪一種？”一個天真的追問的“尾巴”，忽然間變成一個很“無常”的問題，讓整首“詩”一下籠罩在“微淡的哀愁”里，這里“詩意”色調改變是微妙的。仔細感覺美鈴的童詩，那些句子無不浸潤在“物哀”里，初讀起來充滿童趣與童心，但讀到末尾，便轉到無奈的哀愁里去了。“我寂寞的時候，別人不知道，我寂寞的時候，別人在笑；我寂寞的時候，媽媽對我好；我寂寞的時候，菩薩也寂寞。”這里孩子的天真的知覺思維，最后成了所有人類無法擺脫的困境，有些廢名的那句郵筒寂寞世界寂寞的味道。

在《留聲機》里，“我不去聽那些聲音/想讓故事接下去。歌聲卻總是偷偷鉆進來，那我的小島我的城堡盜走了。”一個聲音讓兒童失去了“整個世界”，這些句子需要“倒一步”來讀。“如果山是玻璃做的，我就可以看到東京吧”，“如果天是玻璃做的，我就可以看見上帝吧”，這是一個完全不穩(wěn)定的“如果”，一旦離開了那個“如果”的魔杖，現(xiàn)實會遮蔽著一切視線。你仔細一想，它立刻會被“感傷”的思念所包圍，是寂寞的自慰。

金子美玲的詩歌適合于這種“倒后鏡”似的讀法，有時候鏡子在你的前方，它顯示的卻恰恰是后面的景物，正如作者一樣，一生際遇坎坷，又遭遇不辛的婚姻。這五百多首“童謠”似乎是作者在狹小逼仄空間里的“自留地”。這些童謠是破碎生活的美好的倒影，至少在“倒后鏡”里，金子美鈴一直在快樂而自足地生活。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算不算詩意的棲居呢？貢布里希的那句話似乎可以改裝下：世界上沒有詩歌，只有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