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詞莫厭通宵燭

自從“唐詩宋詞”一說成為熟語，世人多以宋詞為高，而大家津津樂道的，又總是那些已經廣為流傳的名篇。實際上，時世遷變，歷史的長河不知湮沒了多少本該大放光彩的佳作，幸有今人的賞析評點指引我們曲徑通幽，可惜太多的此類文字或失于膚淺或流于熟濫，乃至于言語無趣、味同嚼蠟，不僅不能讓人領略到古典詞作的深蘊，反而讓人望而生畏，無法卒讀。

鐘振振先生幼承家學，后師從一代詞學泰斗唐圭璋老先生，不僅在詞學研究領域卓有建樹，而且其填詞作詩的才情早在學界傳為佳話。以鐘先生此種學力筆力來作賞析文章，其超出常儕之處自不必多說。此本《詞苑獵奇》精選鐘先生有關唐至清詞凡42家64首的58篇賞析文章，有兩大特點極為突出。其一，所鑒賞的詞作，多是歷來不為人們所注意的佳作，一言以蔽之，曰“奇”：或題材奇異，或構思奇特，或筆法奇變，或措辭奇妙。此即書名“獵奇”之寓意所在。比如哀長吉《水調歌頭》（祝人新娶，集曲名），全詞既無甚微言大義亦不關家國大事，本是祝賀別人新娶媳婦的應酬之作，但每句之中暗藏一個應景吉利的詞牌，字里行間自有一股濃郁的熱鬧喜慶，鐘先生不因其俚俗而輕輕放過，在一番解說之下，這首詞的情味躍然紙上。再如趙以夫《揚州慢》（十里春風），詠其獲贈之數枝瓊花，上片著意描摹瓊花，為文造情，“太真飛燕”云云比喻得俗氣呆滯，但是下片卻“走題”而感慨生哀，對揚州的盛衰一抒無限落寞惆悵之嘆，格調驀地提升而臻大妙，鐘先生說此詞“蚌病生珠”，不以其一詞之中水準兩分而棄之，也是鐘先生眼光獨到之處了。

其二，文筆出入文白之間，精潔淵雅；間出新說，時在常人眼光之外。鐘先生很注意關合詞作本身下筆，愁慘者舒緩應之，悲壯者激昂應之，纏綿者柔和應之，所以文章各有面目，筆觸腔調處處不同，就是一口氣讀上幾十頁也沒有雷同之感。比如吳文英《夜合花》一詞哀感頑艷，鐘先生評點時亦情濃辭麗，像“黃昏河橋，得柳煙掩映，即增一重暮藹；麗日臺苑，得嬌鶯婉囀，倍覺明媚異常”，“前文金尊對飲，醇酎所以合歡；此處銀罌獨酌，所以澆愁”，“就近取譬，前述諸句之佳有如蘇州園林之玲瓏小巧，多轉幾個圈子，風景還不難盡見；唯此數句則頗似太湖之煙水浩渺，氣象混沌，其中所有，不易測量”，這些都是讀之如有芳馨在口的句子。又如謝應芳《南樓令》（生死隔年期），從詞前小序可知，謝應芳的老友劉景儀自推壽算，于是預備葬具又自寫挽詞，結果錢財用盡卻仍健康無恙，此詞即為調侃此事而作。鐘先生就以幽默的口吻將全詞一一道來，穿插跳脫，與詞意配合無間。在詞作表面的嬉笑中，更深入開掘出其中積極的生命意識——生命就是美，生活就是美，樂觀一些，充分地享受生活、享受生命！這樣，一首常人不過只是一笑了之的詼諧詞就在鐘先生的解讀下一反其插科打諢的面目，具備了讓人在笑過之后若有所思的品位。

鐘先生2001年曾作《踏莎行》詞，其中有句云：“說詩人是賣花人，賣花聲里幽香撲。……讀詩人是賞花人，賞花莫厭通宵。”廣義的“詩”，也包括“詞”在內。拈“花”微笑的樂趣，不就正在于和佳作好文當面一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