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患肺癌的盲人張娟,一紙訴狀將悄悄照料她的同母異父妹妹張梅告上了法庭,請求法院將登記在被告名下的房屋進行分割,確權所屬原告一間舊房翻建的一上一下兩層樓房歸其所有。令法官驚訝的是,張娟又委托律師與被告張梅辦理了遺贈扶養手續。張娟為何要告妹妹張梅?又為何要她扶養?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2007年7月10日下午,一場暴雨剛過,太陽就火辣辣籠罩大地,氣候格外悶熱。
在奉賢區中心醫院內科病房正進行著一場特殊的庭審:身著制服的3名法官、1名書記員莊嚴地坐在臨時設立的“法庭”上,法警與醫護人員分別站在“法庭”兩側。原告張娟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她插著吸氧管坐在輪椅上,身旁有醫護人員陪伴著。被告與第三人是原告的姐妹。
室內盡管有空調,但肅嚴的庭審還是讓在場的人感到了悶熱。
隨著法官的深入調查發現,這起看似簡單的析產繼承糾紛案,隱含著錯綜復雜的法律關系及一言難盡的親情糾葛,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含辛茹苦 為子女留下7間房屋
今年66歲的張娟,家住奉賢區的一個小鎮。三歲那年,一場高燒,導致她一夜間雙目失明。父親在她幼小時因病早年過世。母親帶著她與姐姐張汶再婚,與繼父又生下了大弟張力、小弟張林及小妹張梅。之后,母親又收養了舅舅的女兒張雪。
張娟的母親是一位很能干的農村婦女,因夫妻關系不和與后夫分居后,丈夫帶著長子張力離家出走。她獨自一人撐起了這個家,不僅含辛茹苦將張娟姐弟5人撫養長大,還以堅強的毅力為子女們建造了7間平房。
在兒女們到了談婚論嫁時,她將其中的6間房子分別給了長女張汶、小女張梅及小兒子張林,每人各2間,留下一間給自己與盲人女兒張娟共同居住。當時,她明確地告訴子女們,等自己百年后,這間平房就歸屬張娟。
張娟回憶道,當年母親瞧見成家立業的兒女們都圍在自己身邊,一排7間房屋住的都是自家人,心里甭提有多高興。想不到,在母親過世10年后的今天,姐妹們就為母親留下的房屋打起了官司,她老人家在天之靈也不得安寧啊!說起打官司,張娟深感對不住母親。
隨著農村經濟的不斷發展,靠養對蝦致富的張娟姐弟們,先后將平房翻建成一棟棟小樓房。唯獨一間平房夾在一排樓房中間,是張娟與母親住的。
在張梅將平房翻建成樓房后,為了便于互相照顧,就讓母親與盲人姐姐張娟一起居住在她家。
1991年年底,正值上海市政府對農村宅基地使用權實施規范化管理,進行統一登記,統一發證。
當時,大家誰也不會想到這張宅基地使用證的重要性。因此,張娟與母親沒有提出單獨登記的要求。
就這樣,在張梅家宅基地使用證上,除了她與丈夫、兒子一家三口外,還登記了張娟與母親,立基人口為5人。
擅自保管 存款單引發家庭糾紛
1996年8月,張娟的母親因病去世,她就搬回了母親留下的這間平房。據張娟說,母親臨走時,悄悄地將一疊存款單塞到了她的手中,并一再叮囑,好好保管這些錢,不要交給他人。
“想不到,娘姨從我手中騙走這些存單后就交給了大姐張汶。”說起這件事,張娟依然憤憤不平。她說,當時娘姨很關切地問起這些存折時,提出要看看。張娟想,娘姨(滬本地方言意為阿姨)是母親的親妹妹,是長輩,總要給她看的,就把一疊存單拿給了她。結果,娘姨把這些存單轉手交給了張汶,說是讓大姐替張娟保管并負責照顧她的日常生活,母親沒了,大姐理應承擔起照顧盲人妹妹的責任。
娘姨這么一說,張娟無話可說,心里卻很惱火。之后,她多次催討,但張汶以幫助她翻建平房為由,始終不給。從此,大姐張汶在張娟心目中投下了一絲陰影。
得知張汶拿走了母親留給盲人姐姐的活命錢后,張家其余4位兄弟姐妹產生了不滿。他們認為張汶為侵占這筆錢,唆使娘姨從張娟手中騙得存單占為己有,實在不應該。
“保管這些存單,還不是為了照顧她?”張汶帶著很委屈的口吻向筆者述道,母親死后,作為家中的長女又是張娟的親姐姐,照顧盲人妹妹的責任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她的肩上。平時,陪張娟到醫院看病去村委報銷醫藥費,幫助辦理鎮保卡、醫保卡,申請殘疾人福利待遇,為她買菜等,都是張汶在張羅著。
家庭矛盾的產生、激化導致不可調和的爆發,往往從一件件不和諧的事堆積而成。
盡管,張汶認為替妹妹保管存單沒錯,但這個在母親生前一直引以為自豪的大家庭,就因為她的這個舉動產生了一系列矛盾,最終導致姐妹親情裂變。
低矮門洞 再次引發風波
2001年,在母親故世后的第5年,張娟住的這間平房因年久已衰,房屋墻壁明顯向外傾斜成了危房。每到雨季,外面傾盆大雨,屋內小雨淅淅。張汶決定用母親留下的這筆錢幫助張娟翻建房屋。
翻建房屋需征得有關部門的同意。為此,張汶以張娟的名義向所在村委寫了一份申請,要求將舊平房翻建為一上一下兩層樓房。該村委即作出了“情況屬實,同意在原拆的宅基地上建造一樓一底上下兩層約35平方米。”但上級主管部門在審批時只“同意原拆原建。”
張汶當時也沒在意這一批復,就獨自承擔起拆造房屋的重任。請建筑工,購建筑材料,每天還要給工人買菜做飯,她一人忙前忙后甚是辛苦,人亦消瘦了一圈。
在農村建造房屋都是男人的事,但張汶的丈夫因患肺癌早已過世,她硬是咬著牙挺過來,不但幫張娟翻建了一上一下兩層樓房,還在自家的廚房邊又擴建了一間房屋。
房屋翻建后,張娟依然住在原來的底樓,樓上則歸張汶使用。張娟住的房子前面是臥室,后面是灶間,中間樓梯下的門洞很低矮。據張娟說,由于雙眼看不見,她的頭部不時地被門洞撞得青一塊紫一塊。
“明知她是瞎眼,卻要把門洞造得這么低。翻建房屋是以她的名義申請的,錢又是母親留給她的。結果卻讓她住這樣的房子,實在不像話!”弟妹們對大姐張汶這一做法都很氣憤。
張娟則是又氣又恨,她越發感到大姐不是在照顧她,而是在利用她,侵占她的利益。
前年,因女兒要結婚,張汶對自己住的樓房進行了一番裝修,順便把張娟那間屋的外墻也貼了紅色的瓷磚。那天傍晚,張娟拿了把鏟子氣呼呼地將自己屋外的瓷磚全部鏟掉。張汶見狀很氣憤,順手將一杯水潑到了張娟身上。
“為什么不好好說,卻要把水潑在瞎眼姐姐身上!天氣這么冷,凍壞身子咋辦?”住在隔壁的張梅兄妹們聞訊后紛紛指責張汶。當晚他們大吵了一番,還打了“110”,直到派出所民警到場勸說后方才平息。
姐妹情斷 打官司討還房屋
這一吵,更惡化了姐妹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張娟對張汶已失去了信任感。有一次深夜,她突然感到渾身難受,喘不過氣來,就懷疑張汶在茶水內下了藥加害她。
于是,張娟開始拒絕張汶的照顧,不要她買菜買日常生活用品。想到母親留下的錢已花去,政府給的每月400多元生活費也在張汶手中,自己日子卻過得如此凄慘,到了夜闌人靜時,她常常獨自號啕大哭。
“凄慘的哭聲總是把我們從夢中驚醒,讓人感到很難受。”張梅說,他們兄妹一直悄悄地勸導安慰她,有時給她送點小菜。張娟也常常隔著圍墻喊她,請她幫助買東西。
然而,這一來一往引起了張汶的強烈不滿,她覺得張梅他們不懷好意,在離間她與張娟的關系。為此,張汶與張梅經常吵鬧。好幾次她們還鬧到了村委。
去年10月,張娟不幸患上肺癌,住進了醫院,她執意不要張汶照顧,甚至張汶到醫院來看望,也被她罵了回去。
張梅則隔三差五地到醫院看望張娟,給她帶上菜,買點水果。久而久之,張娟感到張梅是在真心幫助她,決定讓張梅來照顧她。
張娟化療結束出院后,通過弟妹們通知張汶,讓她拿出一直由其保管的身份證、戶口本、鎮保卡、醫保卡及殘疾證等,并搬出樓上住處,自己要將房子出租,用租金貼補醫療費。
時值農村經濟開發,許多村民住宅被動遷,原來不值錢的宅基地房屋一夜身價猛漲。村民們都在盼望自己住的房屋盡早動遷,張娟所在村也在傳說房子要動遷。在這種背景下,張娟要討回樓上的房屋,導致張汶認定是張梅在故意挑唆,想占有這房子。
“房子是我翻建的,我還出了一部分錢,誰也別想占有它!”對親妹妹的這般舉止,張汶憤慨萬分,只是把鎮保卡與醫保卡還給了她。張汶與妹妹們的矛盾為此不斷加深,村干部曾多次調解不成。雙方的怨恨到了不可調和之地,姐妹之間的感情已蕩然無存。
“要讓張汶搬出樓上住房,只有打官司!”在他人的幫助下,張娟聘請了律師,決意通過法律途經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然而,這場官司怎么打?訴爭的房屋與張梅家的房屋是共有一張宅基地使用證,張娟直接要告張汶,訴訟主體資格不適格,應先告張梅。
“怎么要先告張梅?”律師接到此案在進行了一番梳理后,對迷惑不解的張娟說,只有先將張梅作為被告,把登記在她名下的房屋進行分割。張娟在獲得訴爭房歸屬權后,再打排除妨礙官司,依法讓張汶搬出訴爭房。
普通案由 隱藏三大爭議焦點
5月14日,張娟的律師一紙訴狀將張梅夫婦告上了法庭,要求分割登記在被告張梅夫婦名下的房屋,將原屬原告張娟的一間舊房翻建的一上一下樓房判歸原告所有。
這起看似簡單的析產繼承糾紛案,隱含著錯綜復雜的法律關系。
在法院受理此案后,張娟的小弟張林提出,其母親生前留下7間房屋,分給了他與張汶、張梅各2間,剩下一間由張娟和母親居住。現其母親已去世,應繼承屬她名下宅基地的三分之一份額。
張汶提出,母親生前留給張娟的存折只有1.5萬元人民幣,領取該款時的利息為1萬元,共計2.5萬元錢都花在替張娟翻建房屋上,自己還貼了1.5萬元。
涉及農村宅基地房屋的糾紛歷來是較為棘手的案件,何況本案的原告又是一位身患絕癥的殘疾老人,為此,奉賢區人民法院在第一次開庭審理后,依法由簡易程序轉為普通程序,組成了合議庭,并將張梅的兒子追加為被告,追加張汶及其他三位弟妹作為本案的第三人參加訴訟。
此案的主審法官是一位在民事審判工作上奮戰了近10年的審判長唐軍芳,她從接受該案起,就仔細分析研究案情,從紛亂的關系中梳理出了三大爭議焦點。
被繼承人張娟母親的宅基地使用權是否可以繼承?
訴爭的一上一下兩層樓房(含樓梯間)是否具有合法性?
由誰出資?
經法官深入調查證實,訴爭房屋是在拆除原有的建筑面積19.78平方米一間平房的基礎上翻建的。當時,村、鎮二級組織批準同意原拆原建。原告只能按批復建造19.78平方米的房屋,對超出面積,則應當另行申請用地規劃手續,否則為違法用地、違章建筑。
現場勘察發現,該房底樓一間由原告居住使用;樓上有南、北各一間含樓梯間及衛生間,均由張汶在使用。根據實地測量,訴爭房屋實際建筑面積為49.97平方米。
醫院開庭 病危孤老了心愿
就在法院對此案作進一步調查時,從醫院傳來消息,原告張娟因病情惡化處于病危期。她委托律師懇求法院能提前開庭,并堅持要親自參加庭審,及早了卻心愿。但張娟的身體狀況,醫院不允許她到法院出庭。
當審判長唐軍芳得知這一消息時,被張娟的不幸遭遇所震撼,一種迫切想幫助老人實現愿望的想法油然而生。而這種想法的產生起因于她在當事人家中調查時的所見所聞。
據唐軍芳說,當她第一次來到張娟家中時,映入眼簾的情景頓時把她的心揪了一把:張娟住的底樓一間房屋夾在一排樓房的中間,外墻的面磚被鏟除,顯得很別扭。里面放置了一張簡易的舊床,睡間與灶間是連在一起的,中間開了一個沒有框架的門洞,甚是低矮,人進出必須彎著腰低著頭。在灶間,黑乎乎的灶頭旁還堆放著一大捆干柴。整個房屋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霉味。
在張汶及張梅家中,卻讓她感受到現代農村家庭的新氣象:寬敞明亮的客廳,裝飾得溫馨融融的臥室及應有盡有的家用設備。
在了解中,鄰居告訴法官,張娟眼雖瞎,卻很要強也很能干。她靠著雙手摸索,憑著感覺做活,洗菜做飯,甚至穿針引線縫衣服,樣樣都是自己干。她還在自家門口開辟了一塊菜園,一年四季的新鮮蔬菜不斷。她不僅幫助姐妹帶大孩子,而且還幫左右鄰居照看孩子。
同一屋檐下的張家姐妹,卻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中,可想而知張娟日常生活的艱難!
為了使張娟在有生之日能得到姐妹們共同照顧,法官們分頭做各方思想工作,從親情角度耐心勸導張家姐妹,希望她們和解為好,和諧相處。然而,張汶表示不愿調解。
“這樣的弱勢孤老,法官不為她維權,誰來為她維權!?”為了幫助張娟實現心愿,讓她在法庭上親自感受到法律在保護她的合法權益,唐軍芳向院領導提出了把法庭搬到醫院,在病房里開庭的建議。
唐軍芳的這一建議立即得到了院領導的有力支持,并派出有關部門人員幫助協調,配合做好準備工作。該區醫院對法院這一做法給予了密切配合,提供場所,指派醫護人員,全力做好救護措施。
到醫院開庭審理案件,乃是奉賢區人民法院破天開荒第一次。
法庭圍繞本案的爭議事實,層層審理。原告律師有據有理的陳述,顯得很平靜。其余當事人則從不同角度述稱著各自的理由。歷時兩個小時的庭審開得很成功,達到了法庭的預期效果。庭審結束后,提前回病床的張娟緊握著唐法官的手,連聲致謝。
7月20日,奉賢區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了第三次公開審理,從法院查明的事實來看,訴爭房屋是在原有的一間平房翻建擴建的。該平房已由被告及第三人一致認為母親生前分家時歸原告所有,且原告在母親死后一直居住在內。對此,法院確認該平房屬原告所有。
另外,根據有關法律規定,訴爭的一上一下兩層樓房(含樓梯間)中除了建筑面積19.78平方米為合法建筑之外,其余都屬違章搭建。對違章搭建部分,法院僅對該建筑材料作了確認。
為避免以后的糾葛,法院在判決時特意重申,對訴爭房屋的違章建筑,經審理查明是由原告出資建造的,原告對訴爭房屋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占有,除有關國家行政機關可以剝奪占有人之外,任何人不得任意侵害。
最后,法院依法判決本案的一上一下兩層樓房(含樓梯間)中的19.78平方米的合法建筑面積歸原告張娟所有,剩余面積房屋的建筑材料亦歸原告所有。
2007年9月7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對此案作出了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家庭糾紛的發生是難免的。問題的關鍵,當糾紛產生后,當事人如何去正確地面對,及時溝通,及時調整,及時化解。■
編輯:靳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