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國家比作大海中的航船,戰略研究者,就是一個把自己綁在桅桿上的瞭望者,戴月披星,櫛風沐雨,不斷提醒船上的人們防備冰山,繞開暗礁,避開風暴。
——金一南

1998年初,美國新任國防大學校長切爾克特到訪我國防大學。他一進會客廳大門,屏幕上立即打出了這位校長的大幅照片,讓驚喜的切氏沒有想到的還在后頭。會見中,我方對他個人情況掌握的詳細程度,使他驚異不已。原來,得知切氏要來訪,國防大學馬上集中起數位專家,匯集有關這位新校長的資料。但由于其上任前聲名并不太高,所以,多數人都說不詳細。最后,還是由當時還在圖書館工作的金一南,提供了他的照片、簡歷、優長、弱點,甚至近期發表的論文。事后,專家都奇怪,“金一南怎么弄到這些材料的?”。原來金一南在海灣戰爭時,就注意到了當時任美軍作戰部長的切氏,他是清楚海灣戰爭作戰方案的四人之一。所以,從那時起,金一南開始了對他的追蹤研究。
在很多人眼里,國防大學戰略學教授金一南,無疑是一位國家安全的忠實守望者。
勇者孤獨,智者憂慮。在黃鶯的眼中,也許處處都是鮮花翠葉。而啄木鳥的眼睛,卻到處尋找害蟲。金一南說,自己的使命就是要發現國家發展中潛伏的矛盾問題
“行為形成習慣,習慣決定性格,性格又主宰命運。”雖然有些拗口,但卻是絕對經典的歸納。正是這種理智強悍的性格,使金一南在對國家安全方面的各種挑戰面前,總能展示出中華民族的性格特征和中國軍人的內涵與風采。
2007年3月16日,北京大學“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組織《倫理與價值:當代中國外交的困惑》研討會。參加者多是地方著名學者,軍方只有金一南教授。研討會上,一位在歐洲學習剛回國的教授給金一南提出了一個有關中國給外界的形象問題。她說:“歐洲有過利益沖突,有過苦難記錄,但新世紀的歐洲是以和平、人權為理念,站在了國際政治和倫理價值的制高點上;如今情況反過來了,歐洲人認為中國赤裸裸地以國家利益為出發點,太注重國家利益,在很多地方損害了中國的形象,影響了中國的外交價值觀,這種現象該怎么解釋?”金一南從歷史到現實,從現實到未來,從經驗到教訓,從西方的利益觀、價值觀到中國的利益觀、價值觀,深入地分析全球化時代我們的國家追求及其合理性和必然性,給全場以震撼。他說:“價值觀念不是談出來的,是做出來的。對新中國來說,只有在堅決維護自身利益的過程中,才有可能切實構建自己的外交價值理念。真正對自己負責,才是對世界負責;否則馬克思也不會說‘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們不能喪失自己的主權,更不能喪失自己的話語權。全球化條件下怎樣把國家的近期利益與長遠利益結合起來,才是對我們核心價值觀實實在在的檢驗和極其具體的實踐。”當時整個會場鴉雀無聲,盡管會議時間已經拖延,但大家都沒有離去的意思,甚至有人提出把自己的發言時間節省下來讓金一南繼續講。
世紀之初,金一南在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時,學院要選兩名學員介紹各自國家的基本狀況,包括政治制度、意識形態、國防建設等。抽簽的結果,金一南被排在第一個發言。面對那些投過來的興奮目光,金一南清楚大家感興趣的不只因為他是第一個發言者,更因為他要介紹的是一個與他們國家社會制度完全不同的國家。同班30名軍官來自東歐、西歐、中東、南美、東亞及南亞26個國家,其中的社會主義國家只有中國。他們很想聽聽中國軍官如何闡釋自己國家的社會制度。
好心人勸他回避難點。捷克軍官米洛斯·羅德維爾悄聲對他說:“何必真按要求講,特別是一定不要按泰勒教授說的講什么‘意識形態及其存在理由’。規定時間有限,講一下國家人口、自然面貌、物產和風土人情時間就到了。政治問題可以繞開。”金一南明白羅德維爾中校的好心,也明白發言時間規定15分鐘有空子可鉆。中國這樣一個大國,歷史文化悠久,現實成就醒目,只要把眾多圖片堆上去,把眾多數據列出來,就足以讓人眼花繚亂、驚奇不已了。但他更明白大家的期待。很多學員最大的期待恰恰是要想在有限時間內,了解中國與他們國家大不一樣的“政治性問題”:為什么要共產黨領導?為什么要選擇社會主義制度?為什么要信仰馬克思主義?
只有兩個晚上的準備時間。兩個晚上,金一南總共只睡了5個小時。站在講臺上,他選擇了最簡明直觀、哪怕對中國一無所知的人也能夠聽明白的百年對比,回答那些“為什么”:整整100年前的1900年,中國是一個跌倒的巨人,被八國聯軍侵略,庚子賠款4.5億兩白銀,任東西方列強掠奪、凌辱;整整100年后的2000年,中國是一個屹立于世界東方的巨人,獨立自主,繁榮昌盛,鋼鐵、煤炭、水泥、化肥、電視機等工業產品的產量都居世界第一位,外匯儲備為世界第二。鄧小平提出2000年中國經濟“翻兩番”的目標1995年已經提前實現。中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大。接著,金一南反問道:從1900年到2000年,連接中國百年天翻地覆、蒼海桑田的是什么?是馬克思主義改變了中國,是共產黨改變了中國,是社會主義改變了中國。中國人民歷經千難萬險,終于找到了救國之路和發展之路。臺下異常安靜。一張張全神貫注聆聽的面孔有黑色的,有黃色的,也有白色的。雖然他們生活在與中國不一樣的社會制度中,但他們的國家很多有與中國類似的命運。當金一南單刀直入,用清楚有力的事實說話的時候,他們不但理解了他要表達的意思,而且開始從金一南的悲歡中體味他們自己的悲歡。最初被認為是“敏感的政治問題”在國家命運與民族命運的交織之中,變為如何根據本國國情尋找擺脫貧窮、落后、戰亂、被掠奪與被肢解命運的道路,如何真正完成國家獨立和民族振興。對金一南15分鐘的發言,全場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河。”厚積薄發,金一南所噴發出的熾熱激流,只是他巨大蘊藏的冰山一角,機遇所垂青的總是有準備的頭腦
35年前,當工人的金一南就讀完了《毛澤東選集》《魯迅全集》和《戰爭論》;上世紀80年代初,當技師時,他已在深入研讀黨史、軍史、世界通史和西方哲學史。
1980年,當時還是一名通信技師的金一南醉心于西方哲學時,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當初無任何功利目的獲取的知識,20年后會因為自己的“儲備”,使國家贏得異國軍人的尊敬。2000年大年三十這天,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首次迎來了來自中國軍隊的學員。課程是從西方哲學和歷史開始的。金一南對西方哲學和歷史深刻的把握,對問題的獨到思考,贏得了各國軍人的欣賞。在結業考試“危機模擬對抗”中,主持對抗的兩名德國專家指名要金一南扮演危機中的美國“總統”——他們想驗證一下,一位社會主義中國的軍人,會在“民主政體中的防務管理”這門課中學到什么呢?危機模擬的是一支在科索沃的巡邏隊遇襲所引發的國際沖突。為期一周的對抗中,金一南熟練地調用“美國”的軍事和外交力量,充分動員聯合國、北約、歐安會等各種不同組織,巧妙地利用締結的條約協議,在危機的不同時期都發揮了關鍵作用,主導了整個危機處理進程。這次對抗,也啟發了金一南。回國后的第二年,全新的“國際沖突與危機處理”課程就出現在了國防大學的課堂上。
為了掌握第一手前沿資料,他早在1995年便開始使用互聯網,并在35歲時自學了英語。幾年間,金一南跑遍了全軍所有的大軍區和軍兵種,先后訪問過7所外軍院校和10多個外軍基地。他曾躺在火車硬座底下赴東北搜集資料,曾乘坐吉普車深入塔克拉瑪干沙漠考察塔里木油田,也曾在出訪中設法登上戈蘭高地,在彈痕累累的陣地前感受中東激烈的爭奪。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天生的教員”即使在假期,每天睡眠也不足6小時。有時,大年三十還在修改講課提綱。
學問背后是品格,品格背后是信仰。支撐他始終“安分”不下來的應該是一份崇高的責任。他身上有一種對國家、對民族很深的感情,很強的責任感。他常說,新中國的任何一個公民都不是旁觀者,而是國家的主人。
1999年10月21日,一堂“科索沃戰爭后國際形勢變化對我國統一問題影響”的授課正在進行。授課的金一南教授,淡定中飽含著激情,平實中透露著深刻,人們無法不為他淵博的學識和儒雅的風度所折服。不了解金一南的人,絕對不會相信,他只是個涉足“教壇”不到兩年的教授。1998年,46歲的圖書館館員金一南才調到國防大學國際關系教研室,真正獲得了從事戰略研究的崗位。而此后幾年中他一口氣推出的“從俄羅斯在科索沃沖突中的地位看經濟轉型時期的國防建設”、“現代信息技術推動軍隊建設方向發生重大轉變”等一系列深具沖擊力的研究成果。從國防大學戰略決策訓練模擬系統專家組成員到社科院重點課題“國家安全論”課題組成員,金一南很快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忙人:為決策層提供咨詢,為國家應急機制的建設提供建議,參加高層學術研討……2004年,在“高校國際政治高層研討”中,金一南關于“21世紀的中國國家安全”的發言,震動了當今中國研究國際政治的一流學者們,令專家們驚嘆不已。
金一南主要從事中國國家安全戰略研究,包括大國關系和我國同周邊各國的關系,研究的主要方向就是國際沖突與危機處理。近年來,他參加了國防大學多個班次的教學。金一南授課的內容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語言精煉凝重,擲地有聲。不管是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的發言,還是幾百字、幾千字的文章、幾十萬字的書,他都一樣字斟句酌。絕不回避問題,絕不用領導講話證明自己的觀點,每一堂課都以最新的學術觀點作支撐,選最新的國內外事件為例證,引古今中外相關史料為佐證,用嚴密的邏輯和能感動自己也能打動別人的素材謀篇布局。聽了他的課,讓人切實體會到古人所講的“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的境界,這也逐漸成為他獨特的授課風格。

金一南知道自己只能走“大巧是拙”這條沒有捷徑的攀登之路。亞里士多德說,優秀是一種習慣
“我不比別人聰明,只比別人執著!”這是金一南本人給出的答案。 他從來不是一個幸運兒。其實,在他人生的每一個崗位,他都做到了很高的境界。當今社會,“速成”、“秘笈”、“某法”盛行,卻忽略了“慢功出好活”的古訓。
金一南告誡博士生:“我不是在最肥沃的土地上培育出來的。做事不要僅僅與周圍比,做事不比周圍高出一大截,就不可能被別人認可。要真正強,絕不能是周圍的一般標準。隨大流不會有成功!”
金一南當車工時,通常在下半夜,當其他人都偷懶睡覺時,全車間只有他車床前的一盞燈是亮著的,他仍然在堅持工作!在工廠暗記遲到人員的本子上,也只有他一人沒有一次遲到記錄。他勤懇踏實,不為環境左右,踐行不投機不取巧的信念。一位頗有威望的師傅稱贊他,你可以干到八級車工。其他師傅也交口稱贊他,“天生是個好工人!”
別人都想在緊張的連隊生活中,尋覓難得的休閑娛樂機會,金一南卻躲在電影院的廁所間津津有味地研究電臺原理。隊長上廁所看到這種情景后,感動不已,當即宣布,“今后,金一南可以不參加集體組織的看電影活動。”當金一南被破格提拔為連技師時,一些人稱贊說:“金一南天生是當技師的料”。
金一南在空軍部隊時,進入空軍航空兵的資料室,里面有朝鮮戰場、中美空軍作戰的戰例情況。這些跟他以前所接觸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例如,在看了很多美方的、日方的資料后,他感到非常吃驚,覺得這才叫資料、這才是真正的知識。從那時開始,他就暗下決心,將來要是有機會,一定要多看這類東西。成為圖書館員之后,他就像海綿吸水一樣“貪得無厭”。學計算機,學英語,下部隊搜集資料,還組織人手歷時3年開發出“國防相關信息系統”。3位參加鑒定的工程院院士認為,這個系統“縮小了與世界先進國家的差距”。圖書館拿回了一個軍隊科技進步二等獎,簡單的報刊資料整理一下子躍升到了信息管理的層次。1997年,金一南到美國國防大學學習信息資源管理。在美半年沒有逛過一次街的他,帶回國的是厚厚一撂美軍新軍事變革的報告——這些在校內外引起廣泛關注的文章,早已超出了圖書館信息化的范疇。
2001年4月1日,就在金一南被安排講授新課“國際沖突與危機處理”的前三天,發生了中美撞機事件。回避它、按照事先準備好的內容講固然保險,但如果理論不能剖析現實,那么理論的生命力又在哪里?緊張地修改教案后,一上課,金一南就單刀直入,直指撞機事件這個“燙手山竽”,課中又以古巴導彈危機、韓國飛機被擊落等一系列危機事例為佐證,運用危機處理的理論和規則,對當前危機的延伸、雙方的決策和對抗進行剝皮扒筍式地分析,讓在場的將軍學員頓時豁然開朗。
金一南成長的軌跡佐證了他自己的說法:“一個人如果熱愛生活,就從熱愛工作開始。一個人如果熱愛祖國,就從干好工作開始。”
戰略研究需要理性,但金一南認為,支撐這種理性的,必須是一腔赤誠的熱血。只有對祖國毫無保留的愛,才能使他超越自身的利害,在國家安全受到一個又一個威脅和挑戰時敢于忘情地批判和吶喊。無愛之處,不能生詩。在他記載無數精深思考的筆記本上,吸引筆者的竟然還有這樣一段工工整整的簡單文字:一位是鄧小平,一位是張學良;一位是共產黨,一位是國民黨;一位是三起三落的傳奇領袖,一位是大起大落的傳奇囚徒;一位說,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情地愛著我的祖國。一位說,我是個愛國狂,國家要我的命,我立刻就給,要我的腦袋,拿去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