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前后,戩和我先生姚桐斌散步時,遠遠看見一位身材高、瘦,腰板挺得筆直的年輕人。我先生對我說:“他就是孫家棟,連蘇聯專家都佩服他。”這句話給我印象甚深,因為我先生平時少言寡語,不但對他的工作只字不提,也從不談論他的同事,為何他對孫家棟卻另眼相看呢?
歲月匆匆,時光飛逝,我和孫家棟再次見面已是1988年,這時孫家棟已經是航天部副部長了。他率領一個代表團赴美國考察訪問,應美方邀請,我有幸接待該代表團并全程陪同。在參觀實驗室及工廠時,孫家棟看得極為仔細,聽得十分認真。在和美方討論時,他說話聲音不高,但每句都是關鍵問題,令美方技術人員很是欽佩。他們沒有料到一位中國部長的專業技術竟然如此高深,厚實。
參觀和談判每天都緊張地進行,到周末時,美方建議休息一兩天,并邀請孫家棟一行去看看離公司不太遠的大峽谷。在途中,孫家棟對我說,請轉達美方,我們中午就吃漢堡包,別太鋪張。孫家棟的話使在場的人非常感動。此時我才明白為何40多年前我先生單單提到孫家棟了。
和導彈打交道
孫家棟,遼寧復縣人,1929年生,1958年畢業于蘇聯莫斯科茹科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畢業時獲斯大林金質獎章。回國后被分配到國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總體設計部設計室工作。1967年調入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歷任院總體設計部副主任、主任、副院長、院長,七機部總工程師,航天工業部(后改為航空航天部)副部長、科技委副主任、主任。孫家棟是中國科學院院士、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現任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高級技術顧問,中國探月工程“嫦娥一號”總設計師。
1957年11月16日,國家批準成立國防部第五研究院第一分院,即現在的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
實際上,中國是古代火箭的故鄉。在宋朝,就制成了用火藥推進的世界上最早的火箭。中國古代火箭的推進系統,是在竹筒或紙筒裝滿火藥,筒上端封閉,下端開口,筒側有小孔,引出藥線。點火后,火藥在筒中燃燒,產生大量氣體,高速向后噴射,產生向前的推力,這就是現代火箭發動機的雛形。古代火箭的工作原理和基本結構,為現代火箭的設計和制造提供了寶貴的啟示。
中國古代火藥、火箭技術的發展,其時間之早,技藝之高,在世界各國遙遙領先。13世紀之后,隨著商船的往來,火藥和火箭技術逐漸傳人歐洲,并對后來西方的文明與進步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0世紀初,在歐美科學家的努力下,現代火箭技術在理論上有了重大突破。1942年10月,德國發射成功世界上第一枚彈道式導彈(即V-2導彈,射程約260公里)。二戰后,美國和蘇聯都從納粹德國繳獲了大量的導彈資料、實物、設備并接收了一大批工程技術人員。他們借鑒了德國的導彈設計、試制、試驗方面的經驗,很快建立起自己的導彈工業。20世紀50年代,當蘇聯賣給中國的P-2導彈運到北京時,孫家棟正好從蘇聯回到了祖國,由于他是學習飛行器發動機技術的,回國后就分配到中國運載火箭研究院總體設計部工作。
蘇聯的P-2導彈是在德國V-2導彈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用的是液體燃料,推進劑為液氧和酒精,射程約為540公里。在賣給中國模型導彈的同時,蘇聯也賣給了一些圖紙資料,但只給了生產資料而沒有給設計資料。盡管如此,聶榮臻元帥仍然指示中國專家:既然買到了資料,就應該認真、好好地學透。不但要按照圖紙資料一絲不茍地進行仿制,取得成功,而且還要做好“反設計”工作,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要為今后的自行設計鋪平道路。
孫家棟滿懷熱情地投入到中國導彈初創階段的仿制工作之中。他遵循聶榮臻的指示:寫字要先學楷書才學草書,要像“爬樓梯”一樣,爬完了一層才能爬第二層。孫家棟扎扎實實、夜以繼日地消化資料,鉆研技術。
1960年,赫魯曉夫背信棄義,撕毀協議,撤走了在中國各部門的專家,停止供應P-2導彈的資料、數據和圖紙,妄想把中國的導彈事業扼殺在搖籃中。面對困難,中國科學家奮發圖強,攻克了一個又一個技術難關。中國仿制的第一枚“爭氣彈”“東風一號”于1960年11月5日,即在蘇聯專家撤走后不到3個月就發射成功。
1964年,孫家棟被任命為中程導彈總體主任設計師,領導完成了中程戰略導彈總體設計工作,并制訂了各分系統設計任務書;編制了大型試驗的試驗大綱。同年6月29日,中國第二枚中近程導彈發射試驗取得成功。
1966年10月24日,中國用改型的中近程地地導彈載著核彈頭,成功地進行了“兩彈結合”飛行試驗,西方國家關于中國“有彈無槍”的論調不攻自破。
由于孫家棟工作出色,具有完成大系統工程的組織能力,深受錢學森等人的賞識和器重,這也是平日從不多言的我先生見到孫家棟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夸他一句的原因。
回憶起這段歷史,孫家棟不無感慨地說,我小時候的愿望是想造大橋,在哈工大讀書時聽說學校要增加汽車專業,覺得造汽車可能比建橋更富有挑戰性。在蘇聯學的是飛機制造,而回國后又被分配從事導彈制造。看來我這一輩子要和導彈打交道了。
“造星人”
當中國在火箭技術方面獲得重大突破和進展,為發射人造地球衛星奠定了基礎后,中科院就成立了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籌備處,并從中科院有關單位抽調了科研人員,計劃在1970年到1971年發射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但是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爆發,中國科學院的衛星研制工作無法進行。
聶榮臻元帥面對這一現實,為了保證人造衛星工程能按計劃進行,于1967年初向中央提出組建空間技術研究院,將其編入軍隊序列的建議。黨中央、國務院同意了這一建議,確定由國防科委具體負責空間技術研究院的組建工作,由時任七機部副部長的錢學森兼任院長。經錢學森推薦,調孫家棟去負責第一顆人造衛星的總體設計工作。孫家棟二話沒說,服從分配。
孫家棟的擔子一下子加重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組織衛星研制隊伍。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七機部鬧派性全國聞名。孫家棟不信這個邪,他說:“中國星不是這派、那派的,它屬于全國人民。”他以搞衛星的需要為標準,來挑選人才。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他選出18個人。他向錢學森匯報,錢學森點頭贊同,很快得到聶帥的批準。說來也巧,在這18位同志中,每派各有9人,他們后來被人們稱為“航天衛星十八勇士”。
在中國第一星的研制過程中,孫家棟感到早期形成的衛星總體設計方案難度太大,以當時的國情和技術基礎、工業水平來衡量,如果把衛星的技術指標定得過高,不容易實現。因此,他認為應當遵循中央確定的由簡到繁、由易到難、循序漸進的發展方針來進行衛星的研制。他的意見得到了眾多專家的支持。他帶領著“十八勇士”重新審定了衛星研制程序,嚴格規定了各個階段的任務、技術指標、技術狀態和試驗要求。
1967年12月,孫家棟主持了中國第一星技術方案的重新論證工作,確定中國第一星是試驗衛星,不追求高難技術,只要做到“上得去”、“抓得住”、“看得見”、“聽得到”,就是成功。“上得去”指發射成功,衛星準確入軌;“抓得住”指地面遙測站能跟上衛星;“看得見”指衛星要在地面用肉眼能看見;“聽得到”指在地面能收聽到衛星放出的《東方紅》樂曲。國家正式批準了這一方案,中國第一星有了“東方紅一號”這個正式名稱。
1969年10月,孫家棟隨錢學森到人民大會堂向周總理匯報“東方紅一號”衛星的研制進展情況。到大會堂后,錢學森首先匯報了衛星研制工程的總體情況,并向周總理介紹了孫家棟,周總理很隨和地問他年齡。孫家棟答:“39歲。”周總理親切地對孫家棟說:“喲,這么年輕的衛星專家,還是小伙子嘛!還要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周總理又問孫家棟是哪里人,孫家棟恭恭敬敬地回答:“遼寧蓋平縣。”周總理說:“國務院已經將蓋平縣改為蓋縣。”孫家棟聽后臉紅了,自己的家鄉改了名字都不知道,而日理萬機的周總理卻清楚得很(蓋縣如今又改成復縣——作者注)。
周總理問孫家棟衛星上一共有多少個電插頭,孫家棟如實回答。周總理又問衛星上的電纜一共有多長,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不知道,并說回去后查清楚了再報告總理。周總理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做科研項目,對自己研制的產品,一定要認真、仔細、要做到周到細致,萬無一失。你們應像外科醫生一樣,在給病人動手術前,對病人的每根血脈、每根神經都要了如指掌。”
孫家棟聽到周總理的教誨,看到周總理聽匯報的認真態度,還不停地作筆記,真是又佩服又感動。在得到周總理的同意后,孫家棟將圖紙鋪在地毯上,蹲在地上向周總理匯報,誰知周總理也過來蹲在地上聽,并不時提問。但是周總理畢竟已是高齡,蹲長了不行,只好一條腿半跪著,孫家棟見狀立即將周總理扶起,繼續匯報。晚上加班時每人一碗面條,周總理吃的也是面條,他端著碗和大家一面吃,一面討論衛星研制情況。周總理以他的人格魅力震撼了孫家棟,當時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并永遠銘記在他心中。這時,他鼓足勇氣將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難題向周總理傾訴,請總理裁決:“總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衛星上的許多儀器設備都鑲嵌了毛主席像章。大家熱愛主席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它影響了衛星的散熱,加重了衛星的重量,還可能對衛星的姿態產生不利的影響。我們覺得這樣搞不合適,但誰也……”孫家棟停了下來,沒有把話說完,但話中之意已流露無遺。
看到孫家棟嚴肅認真的樣子,周總理笑了,他循循善誘道:“我們大家都是搞科學的,搞科學首先要尊重科學。比如說,人民大會堂也不是到處都掛有毛主席的像嘛。突出政治首先是要把工作做好,而不能搞得庸俗化。所以,衛星儀器上的毛主席像章應該從科學的角度出發,只要把道理給大家講清楚,我想就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周總理句句在理的話,不僅使孫家棟,也使在座的每一個人心里的石頭落到了實處。
1970年4月24日21時35分,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在長征一號運載火箭的巨大轟鳴中,從戈壁大漠騰空而起,飛向太空。這是中國自行研制的運載火箭發射成功的第一顆自行設計的人造衛星,是繼蘇聯、美國、法國和日本之后第五個具有發射人造衛星能力的國家。這顆衛星上天的重量,為173千克,超過上述四個國家第一顆衛星重量的總和。
“總總師”
從37歲開始,孫家棟一直活躍在“星壇”上,在主持了“東方紅一號”衛星的總體設計方案不久,他又主持了中國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的總體設計工作。衛星遙感技術具有接收信息面大、信息量豐富、分辨率高等特點。自20世紀80年代中開始,中國已將衛星遙感資料廣泛地應用到國土普查、石油勘探、鐵路選線、地圖測繪等國民經濟建設等方面。1978年,孫家棟在全國科技大會上對中國返回式衛星的研制經過作了專題發言。針對中國返回式衛星的多項科研成果,大會給予了隆重的表彰。中國成了除美國和蘇聯之后第三個掌握衛星返回技術的國家。
在成功發射“東方紅一號”通信衛星及返回式衛星后,1984年4月中國自行研制的“東方紅二號”通信衛星發射成功。1986年,孫家棟擔任了“東方紅三號”通信衛星的工程總設計師。1987年,又主持了“風云二號”氣象衛星工程和中國與巴西合作研制“資源一號”地球資源衛星工程,而每項航天工程都由人造衛星、運載火箭、發射場、測控通信及衛星應用五大系統構成,五大系統中的每個系統均設有總師,由于孫家棟負責上面這三項航天工程,所以被人們尊稱為“總總師”。
1985年10月,中國政府莊嚴宣布:中國長征系列運載火箭投放國際市場,承攬對外發射服務。這一消息立即震動全世界。
此時的孫家棟已是航天部的副部長,他除了主管技術外,還負責該部的外事部門,因此他的工作重點開始面向全世界,面向國際間的科技交流。孫家棟深知,要使中國能進入國際航天發射服務市場,必須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實力。
其實早在1979年底,孫家棟應邀訪問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與美國同行進行過航天技術交流。1982年,他以中國政府代表團副團長的身份出席了第二次聯合國探索與利用外層空間大會,在會上作了《關于中國航天技術發展概況》的報告。此后,他多次出國考察,打破了中國航天人員和西方同行信息隔絕的局面,推動了中國火箭進入世界市場。
1989年1月,中國長城工業公司與香港亞洲衛星公司在人民大會堂簽署了關于用中國長征三號火箭發射他們從美國休斯公司購買的“亞洲一號”通信衛星的正式合同。
衛星要從美國運到中國,必須有美國政府發放的出境許可證。孫家棟肩負著爭取許可證的使命,進行了艱難的談判。美方提出衛星運到中國來很難保密,中方回答美方人員可以派人來華,衛星運到后可以放到一個有水、有電的廠房內,中方將鑰匙交給美方看管。美方極力刁難,說是中國發射衛星要價太低,是不公平競爭,拒不簽字。孫家棟多次赴美,據理力爭,并告知美方,中國工程技術人員的薪水比美國同仁低得多,價格當然也相對要低些。中國當時的國家領導人也給予大力支持,說有些方面可以讓步,以爭取“擠進”國際市場。
1990年4月7日,中國用長征三號運載火箭成功地將美國制造的“亞洲一號”通信衛星發射升空,送入預定軌道,從而打開了對外發射服務的大門。由于中國信譽良好,此后還為巴基斯坦、澳大利亞、瑞典、菲律賓等國發射過衛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功勞有妻子一半
人們常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必然有一位偉大的女人。這話對孫家棟而言,可謂千真萬確。孫家棟的夫人魏素萍是一位醫術高超、看病仔細、待人和氣的醫生。多年前,當我帶孩子到七機部附屬醫院看病時,她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孫家棟調離南苑地區,為了照顧丈夫,魏素萍改行做行政工作。
在20世紀60年代,研制導彈衛星是項極其機密的工作,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孫家棟從來不和魏素萍談工作。不但如此,只要客人一來或是有電話來,孫家棟把門一關,將妻子撂在外面。有一次魏素萍氣得對丈夫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孫家棟瞇著眼睛一笑,但只要來人,仍是將門照關不誤。
1967年,孫家棟調去主管衛星工作,常常吃住在單位,很少回家。正在此時,他們的女兒出生了。醫護人員都爭著去看一眼這個可愛的小寶寶,看她是否長得和媽媽一樣漂亮。可是一天、兩天過去了,孫家棟的影子也沒見到。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他才匆匆來到醫院看了一眼女兒,愧疚地對妻子說:“真是對不起,讓你一個人……可是我今晚還得趕回單位去。”魏素萍聽了心里不好受。但是她了解丈夫,知道他的一顆心永遠放在工作上。
其實,孫家棟與夫人的感情濃厚,只不過他不表達出來罷了。“文化大革命”期間,他有幾個月“靠邊站”,趁此機會,孫家棟盡量幫助妻子干些家務活。別看孫家棟不善甜言蜜語,但是極為手巧,不但做的飯香,還會裁剪衣服,是位多面手。
現在孫家棟已年過古稀,仍然工作忙碌。但他也認識到,多虧有了一位賢惠的妻子,不用操心家務,自己能將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才會有此成就。因此,當他1999年獲得了“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回家后即將獎章為妻子掛上,他認為獎章有妻子一半的功勞。
探月工程總設計師
在發展人造衛星和載人航天之后,適時開展以月球探測為起點的深空探測是中國航天活動的必然選擇。早在2000年,孫家棟等人就已經在研究探月工程。2004年,國務院正式批準立項。
探月工程是中國第一次地外活動,按照航天工程的管理經驗,這個工程也要聘請一名總設計師和一名總指揮(總設計師主管全面的技術工作,總指揮負責行政工作)。國防科工委的領導認為應該請一位有航天系統工程實戰經驗、技術過硬、熱愛航天事業、有責任心的同志來擔任總設計師的職務。誰能擔此重任?非孫家棟莫屬。當領導請孫家棟挑此重擔時,他仍然和以往一樣,二話沒說,領軍受命,埋頭苦干。
探月工程的衛星被命名為“嫦娥一號”,因為中國人往往將嫦娥與月亮連在一起。“嫦娥一號”將由長征三號甲運載火箭發射升空。說來容易做來難。首先是距離,原來中國發射的衛星最遠距離僅為8萬公里,而此次的行程卻是40萬公里,比以前多5倍。其次,原來的衛星僅圍著地球轉,只需要解決兩個物體之間的關系。而“嫦娥”飛月,卻增加了一個對象,即“嫦娥”、地球和月亮。這就成了三個物體的關系,技術上就復雜多了。但是,孫家棟領導科研人員一項一項地解決了這些技術難題。
如今,“嫦娥一號”已發射,中國繼美、俄、法、日后成為第五個探月的國家。“嫦娥一號”從地球發射后大約12天左右,可到達離月球200公里處。“嫦娥”在這個軌道繞月探測并拍照,它所拍的圖片每天發回地球,這些圖片對全國公開。科學家都可以享受這一成果,對他們所感興趣的科目進行研究。
人類探索無止境。“嫦娥一號”發射后,孫家棟還將率領科研人員在深邃浩渺的太空掛上幾個“嫦娥”。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