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股肱長恨死群奸
1973年3月,鄧小平復出,重新出任國務院副總理。
1975年1月,中共中央一號文件宣布,任命鄧小平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兼總參謀長、國務院副總理。
1975年2月2日,周恩來在《關于國務院各副總理分工問題的請示報告》中寫明,鄧小平在他治病期間,代他主持中共中央、國務院日常工作。 鄧小平重新主持中央工作的一切安排都已就緒,只待毛主席批準生效。
鄧小平迅速約見了胡喬木
鄧小平在受命之際,想到了在1953年至1966年與他共事十三年的胡喬木。
據叔叔回憶:我和小平同志共事從1953年開始,鄧任中共中央秘書長,我任副秘書長。八大以后,鄧為總書記,主持書記處工作,我為候補書記。叔叔說:這個時期,“我雖然在小平同志直接領導下,但是我的工作很多是由主席安排的。我和鄧工作關系比較密切的:在起草八大政治報告、修改黨章和起草修改黨章報告時;還有在中蘇談判時,特別是1960年的三次談判。其中,兩次預備會議,中方代表團團長就是小平同志,談判非常緊張艱苦,我們朝夕相處。”
在這十三年中,叔叔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日夜操勞,尤其是在莫斯科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的國際會議上,叔叔為捍衛我們黨的觀點,反駁蘇共的攻擊,或伏案疾書,或慷慨陳詞,他的才智有目共睹,連反對我們的蘇共代表都不得不佩服,這也給鄧小平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當小平同志被委以重任之際,迅速約見了叔叔。
據叔叔回憶說:“為了安排我的工作,小平同志約見過我三次,他對我的工作安排前后有些變化,在我內心中也曾有過矛盾,有過短暫的遲疑,考慮到總理的病情十分嚴重,當時形勢處于關鍵時刻,中央工作一定非常艱難繁重,也就毅然地同意了。”
今天重新回憶,有據可查的只有兩次:第一次是在1975年1月6日,也就是任命鄧小平身兼黨、政、軍三個副職的第二天,和周恩來正在草擬由鄧代周主持中央工作的《請示報告》期間;第二次是在6月8日。兩次相隔五個月,時間長了一點,我分析中間還應該有一次,但是查找不到依據。
小平同志第一次約叔叔談話,請叔叔出任國務院顧問,建議他多找些人,多帶一些徒弟,組織一個班子,寫一批重要理論文章,研究一些重要的理論政策問題,如三個世界的劃分、蘇聯的社會性質、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
小平同志第二次約見叔叔談話的精神和第一次有顯著的變化,他說:不搞國務院顧問了,成立個政治研究室,請你負責。由于中共中央已經有了一個政研室,這個政治研究室就設立在國務院。
長期在中央工作的叔叔,心里明白,這個政治研究室實際上是鄧的工作班子、參謀班子、寫作班子。叔叔知道小平同志的作風與周總理不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周總理盡量避開與江青一伙的正面沖突,在形式上作些讓步。而小平同志現在的工作布局,是把政治研究室擺在與“四人幫”對著干的位置上。
我分析,叔叔說的內心曾經有過“矛盾”和有過“短暫的遲疑”就是在這次約見的時候。
四個多月干了那么多的工作
叔叔復出后,工作非常繁忙,全家支持他的工作,同時又為他的安全擔心,因為毛主席對江青的批評并未涉及“文化大革命”執行的錯誤路線,擔心形勢會驟然變化。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形勢會變化得這么突然,叔叔只工作了四個月就被拉下馬來。通過后來的“揭批”我們才得知,僅僅四個月他們就干了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想象,他是拼著老命在干的。
政研室搞的《論全黨全國各項工作的總綱》,科學院搞的《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計委搞的《關于加快工業發展的若干問題》,這三篇文章都是叔叔會同其他同志一起按照小平同志提出的“以三項指示為綱”,把經濟建設重新作為黨的工作重點的思想起草和修改的。這三篇文章統稱為“三株大毒草”,被“四人幫”集中火力批判。他還積極籌辦了一本名為《思想戰線》的刊物,預定1976年元旦出版發行,也因“批鄧”而胎死腹中。
當時,對“四人幫”不滿的信件全匯集到政研室處理,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有電影《創業》、《海霞》,有小說《李自成》,受到毛主席嚴厲批判的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劉冰等人寫的告狀信,這些信件都是由叔叔送小平同志轉呈毛主席的,或者經小平同意由他直接轉呈毛主席的。
事后,叔叔回憶說:后來有些文章在講到1975年“整頓”時,用“大刀闊斧”來形容,其實并不盡然。當時,確實沖破了重重困難,“整頓”工作搞得很有聲色,也很得人心。但是,在那個歲月里,“整頓”工作只能在毛主席允許的范圍內進行。因此,叔叔非常謹慎,每項工作都要經過認真的權衡后,仍要請示鄧,得到鄧的允許。鄧在許多問題上也要請示主席,征得主席的同意。
叔叔曾說:“寬街鄧家的門檻都被我踏平了。”他是形容那時他和鄧之間的聯系非常密切。他倆這樣密切的聯系,許多外人并不知道,但“四人幫”十分清楚。
政研室被當作“揭批”的突破口
1975年11月,毛主席不滿鄧小平的“整頓”,掀起了席卷全國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批判的炮火轟向鄧小平,也轟向胡喬木。鄧被批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叔叔被批為“鄧小平參謀班子中的那個理論家。”
江青對叔叔恨之入骨,她和毛遠新指責“政研室是右傾翻案風的黑風口”,“政研室是謠言公司,鄧小平是總經理,胡喬木是副總經理”,斥責叔叔“對毛主席忘恩負義”,“是一個壞人”,就連叔叔整理毛主席著作《論十大關系》,也被誣蔑為“秉承鄧小平的旨意,篡改毛主席著作”。
江青緊緊盯住了叔叔,把政研室當作“揭批”的突破口。叔叔原本瘦弱有病,又受到頻繁的“揭批”斗爭,身體很不好。我曾向叔叔建議:“您身體這樣不好,和其他老同志一樣也去住院治療吧!”叔叔搖搖頭說:“他們只許我看病,不允許我住院醫治。”
在“批鄧”時,“四人幫”采取了一切辦法向叔叔施加壓力。叔叔認為:毛主席在最后二十年里犯的“左”的錯誤給全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危害,當時小平同志搞的“整頓”是完全正確、完全必要的,這是他內心的想法。
雖然,叔叔明知“批鄧”完全是錯誤的,但是,毛主席講了要“批鄧”,定了調子,發了文件,他怎么能違抗呢!
毛主席的聯絡員毛遠新整理的、毛主席親自審定的中央文件《打招呼講話要點》,好像每句話都是毛主席對他說的,他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這不能不在他內心引起巨大的沖突。他左思右想:不寫,無法向毛主席交代;寫吧,又不能損害黨和國家的重大利益。叔叔是一個組織觀念極強的人,他長期做主席的秘書,組織紀律的約束和他本人性格特征決定了他,在3月2日終于違心地向毛主席寫了那個“揭批”鄧的材料。
“兩個凡是”發表后叔叔再次成為“揭批”對象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后,“四人幫”很快被打倒了,叔叔再次復出有了希望。
然而,命運多舛,形勢又突起變化。粉碎“四人幫”后,華國鋒當選中共中央主席兼軍委主席,立即提出了“兩個凡是”的指導方針。每天看報的叔叔指著報紙上的“兩個凡是”說:“看來鄧的復出恐怕又會有困難了。”
不出叔叔所料,華國鋒、汪東興在提出“兩個凡是”以后,又緊接著宣布繼續堅持搞“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叔叔再次成了政研室的“揭批”對象。
“兩個凡是”成為禁錮人們精神的枷鎖。“批鄧”越來越搞不下去了,而呼吁鄧小平復出的聲音越來越高漲。政研室極個別仍熱心“揭批”的人,對叔叔的“揭批”也不得不徹底地轉變方向,由原來批判叔叔“包庇鄧,不能和鄧劃清界線”,轉到批判叔叔“背叛鄧,投靠‘四人幫”’上來。他們這樣做,如同在被“四人幫”打倒的叔叔身上再踏上一只腳。這一段是叔叔最痛苦的時期,他說:“長期共事的同志怎么能這樣說呢!”
政研室極少數人對叔叔的批判主要有兩個問題,除了上述關于胡喬木3月2日寫給毛主席的那個材料之外,另一個是叔叔在主席逝世時寫給江青的信。毛澤東逝世的噩耗傳來,叔叔深深地陷入悲痛之中。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叔叔被群眾揪斗的情況讓毛主席知道后,1967年5月1日主席親自來叔叔家看他,由于走錯了門(叔叔家的宅院有兩個大門,一個朝北,一個朝東,只開北門,東門不開,主席走的是不開的東門——筆者注)沒能見到。他一直抱憾此事。參加遺體告別是他最后見主席的機會,他猶豫再三,最終決定力爭一下。叔叔認為:他能不能參加主席追悼會的關鍵是在江青那兒,他決心給她寫信,想請江青通融一下,能顧及他和主席密切的關系,允許他見主席一面,和主席告個別。江青拒絕叔叔的請求,不準許他參加主席的遺體告別活動。
“江青羅織罪名加害于我”
叔叔對江青毫無情義的行為非常痛苦和不滿。此事引起了叔叔對另一事的回憶。1949年,他任政務院文教委員會秘書長,主席要他安排江青的工作,明確指示不要賦予重任。江青原被安排為文藝處處長,后來在主席的干預下又改為副處長。叔叔說:“我當即就預感到了,安排副處長的職務,江青肯定會很不滿意的。”又說:“三十年代,我在上海‘文總’,即中國左翼文化界總同盟任書記時就認識了江青。她的思想非常極端,有歇斯底里的毛病,江青和主席婚后,只有很短的時間住在一起,后來很長時間關系不好。她很壓抑,對周圍各種各樣的人充滿了仇視。在‘文化大革命’中,江青羅織罪名加害于我,把我說成是叛徒,由于找不到任何證據,都失敗了。在毛主席的壓力下,不得不恢復我的自由。”略微沉默后,叔叔又說:“話又說回來了,當時就是安排她當處長,也不可能滿足江青的欲望。她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
夜訪陳云同志的家
有一天晚上,嬸嬸叫我護送叔叔去陳云家。陳家在北長街,叔叔家在南長街,一條長街上,只有公共汽車一站路之遙。我緊跟在叔叔后面,兩人在路上一句話沒說。在我把叔叔送到院內以后,他回過頭對我說:“你回去吧!如果需要你來接,我會打電話給家里的。”回家后,我告訴嬸嬸,叔叔已經平安地送到。嬸嬸點了點頭,說聲:“你可以走了”。
對于此事,我一句也沒有問,腦子卻不停地在想:護送叔叔本應該是警衛員的事,叫我護送只可能是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叔叔去陳云家是為什么事呢?我想來想去,當前叔叔最大的事是復出。叔叔很可能是為了復出的事去的。
后來,看了一些材料,驗證了我的猜想。那次訪問陳云家是鄧力群為叔叔安排的。力群同志實事求是地告訴陳云:喬木同志寫的“那個材料”全是事實,只是上綱有過頭的地方;出現這些過頭話不妥當,但也確有來自內部、外部以及上面的壓力。鄧力群建議陳云幫胡喬木說說話,兩人見一面,“該批評的批評,該鼓勵的鼓勵”。就這樣,兩天后,陳云和叔叔見了面,進行了深入的交談,化解了誤會。
鄧小平說:“喬木是我們黨內的第一枝筆”
1977年5月24日,王震、鄧力群來到鄧小平的家中。鄧小平笑著說,喬木“3月2日寫的材料我看了。沒有什么嘛。其中只有一句不符合事實,他說到批我么,不批也不行嘛。當時主席講話了,四號文件發下來了,大家都批,你不批不是同主席唱對臺戲?”
在聽到政研室李鑫等人要批判胡喬木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政治上動搖的問題時,鄧小平說:“喬木不是政治上動搖,是軟弱。喬木是我們黨內的第一枝筆。”
“他這個人缺點也有。軟弱一點,還有點固執,是屬于書生氣十足的缺點。同那些看風轉舵的不同。比我厲害得多的人有的是,有的甚至說我五毒俱全。”
這次談話結束時,小平同志再三叮囑鄧力群,說:“請你告訴喬木同志,要解除包袱,不要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小平同志的談話迅速傳開了,產生了熱烈的反響,“胡喬木是我們黨內的第一枝筆”越傳越廣,變得家喻戶曉。
小平同志關于叔叔的這一次談話,當叔叔知道了后,更增加了幾分對鄧的敬重。叔叔后來在書房里說:“毛主席在八大上,表揚鄧小平比較公道,比較有才干,比較能辦事。”“全國經歷了十年的動亂,問題堆積如山,國家非常需要一位像小平同志這樣果敢善斷而又十分熟悉中央工作情況的領導。”還跟我說:“我寫的材料沒有超過預設的限度,對有些問題我不能說,只能帶到八寶山去。”“小平同志說我,說他那次發了脾氣,實際上那次他并沒有發脾氣。”叔叔解釋道:“當時我們間有意見分歧,至少是我看他是在發脾氣。”叔叔上述的這幾句話,反映了他在寫“揭批”鄧的材料時的內心活動。我一直守口如瓶,沒有向任何人說過。轉眼三十年都過去了,時過境遷,我現在說出來以便人們更好地了解叔叔。
1978年3月,叔叔寫了一首《七律·懷念》:
嘔心瀝血變河山,雨暴風狂意氣酣。
文武一身懷萬國,股肱長恨死群奸。
照人晚節薪傳火,遺愛雄碑淚化丹。
此德此功如可沒,海枯石爛地天翻。
叔叔上次寫舊體詩還是1965年6月,從那時算起已經相隔13年了,叔叔再次提筆寫了這首舊體詩,是對1975年復出前后這段歷史的回顧。詩中頌揚老一代革命家開國創業的豐功偉績,更頌揚周總理、鄧小平、葉劍英、陳云等老一代革命家,與“四人幫”一伙展開的波瀾壯闊的、持續不斷的斗爭,使革命事業得以繼承,他們的功德與天地共存。
四、風波莫問蓬萊遠
1982年6月,叔叔寫了最后一首舊體詩《七律-有所思》,最后兩句是:“鋪路許輸頭作石,攀天甘獻骨為梯。風波莫問蓬萊遠,海上愚公到有期。”
在粉碎“四人幫”初期,因華國鋒堅持“兩個凡是”的方針,叔叔繼續受到“揭批”。此后,直到1977年9月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之前,約有半年的時間,他常在書房里讀書。
從來不做讀書筆記,也不做眉批
叔叔的業余生活比較單調,不打撲克牌、麻將,也不跳舞、釣魚,粗茶淡飯,更無美食的嗜好,除了散步,去玉泉山、植物園走走,他過著極簡單的生活,把空閑的時間差不多全用在了讀書上。
他讀書非常勤奮,一般人心情不好時往往讀不進書去,他卻不然。按說這段時間他的心情很糟,但是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靜下心來,專心讀書。我常看到他或站在書柜前,或伏在辦公桌上讀書。
家中每月都要進一批新書,一年積累起來,至少也得有幾百本,我覺得他沒有時間看這些書。有一次談到西方某一經濟學派時,他從書柜中取出這個學派的代表作,將新購進的這本著作的內容分析得十分精辟。一本本厚厚的長篇小說,作者想喬木同志哪里會看這么長的東西,可是在該書出版不長的時間,作者就接到了喬木同志的電話談起這本新作。一篇散文發表在報上一角,這篇小小的文章,作者沒有想到會引起喬木同志的注意,可是不久喬木同志來電話,與作者討論這篇散文并探討中國散文發展的問題。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我很納悶,不知他在什么時間看的這些書。我分析,叔叔善于“擠”時間看書,還有書看得很快,能過目不忘,很快就了解了書的內容。
叔叔對政治、經濟、外交、科學、教育、新聞出版、中共黨史、文學藝術、語言文字等各個方面出現的新事物和新動態都很注意了解和研究,他常不斷地思考這些問題。雖然他的知識非常廣博,古文好,外文也好,歷史學、人文科學、政治經濟學和自然科學都有基礎,我們說的他都知道,知道得比我們更全面、更系統、更深刻,但是他仍然抓緊新的知識學習。“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荀子·勸學篇》他還在童年時就背誦得爛熟。
我的爺爺是前清末屆秀才,民國元年加入了國民黨,當選國會議員,家中的書房,名為“鞍湖書屋”,藏書甚多。這些書是爺爺在北京當議員時,從琉璃廠的書店,那時叫王家花園,一本本選購積攢起來的。叔叔從十來歲開始,直到去揚州中學讀書前,常常坐在書屋或者躲在糧庫里讀書。抓緊時間讀書成了他一生的志趣。
爺爺喜愛詩文,晚年將他早期詩集《寓穗集》和后來寫的詩文合編成《鞍湖詩文集》。其中有一首描寫爺爺、奶奶同游玄武湖的七律古詩,名日《臘八日偕內子游雞鳴寺望玄武湖》,詩云:“雪初霽,云開湖,瓊林玉樹倏有無。遠渚猶見枯荷立,高閣不聞寒鳥呼。老來尋山摯妻孥,萬方多難聊自娛。”在內憂外侮之時,爺爺牽著奶奶的衣袖,扶杖爬山,登高遠眺,湖光山色,目不暇給,“天倫之樂,聊足自慰”,兩位老人暫且從夫妻親情中尋找到了一點安慰。
爺爺少年時生活清苦,刻苦讀書,立志革新,信仰三民主義。他竭忠而行,抱義而處,在當議員期間,反袁護法,抗段拒賄,緊隨中山先生,參加討逆運動。
回憶爺爺的身世,在爺爺的身上,我看到了叔叔追求真理、追求美好的影子。
叔叔不僅讀書快,而且對書的內容有深刻的理解和精辟的見解。他的思路特別清晰,一些模糊不清的概念、亂麻似的一大堆內容,經他思考后,會歸納梳理得清清楚楚,并通過文字和語言能力,把他形成的重要思想用恰當的言辭非常準確地表達出來。一本幾十萬字的書,他可以提煉加工成千把字,聽了這千把字,你會感到耳目一新,把你引入到新的境界,讓你學到了自己“讀幾十萬字書”而沒有學到的知識。有時,一篇文章,他像挑線頭一樣,能引申出許多富有文采、講究邏輯、很有意思的哲理出來。叔叔把書給讀“活”了。聽他講書是一種享受,他太忙了,又不愛表露,能聽到他講書,真是難得的幸事。
叔叔讀書從來不做讀書筆記,也不做眉批,除了勘誤之外,在他讀過的書上找不到任何的記錄。他甚至可以同時看四五本書,對書中某一問題進行比較和分析,都不在書上做任何的記錄。他把讀書的內容和心得全部記在腦子里。
叔叔非常關心培養晚輩讀書的愛好,曾送給我兒子一本《中國大百科全書·天文卷》,鄭重地題了一句話:
一寸光陰一寸金 寸金難買寸光陰
為大平題 胡喬木
1991年10月2日
這件事一直珍藏在我和大平的心中。
他非常愛惜書,看書時不折、不疊、不卷,也不用書簽,看到哪一頁,哪個地方重要,全靠自己的記憶很快地查找到。只要見到破損了的書,他就會很不滿意,總是要求盡快修補好。
“我為政治服務,就是要為人民服務”
叔叔再次復出以后,在小平同志的領導下,又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他再次當選為中央委員、書記處書記、政治局委員,負責思想理論戰線的工作。
在此期間,叔叔又成為黨內的第一枝筆,忙著起草中央決議和重要文獻,寫講話稿,寫評論。下面將叔叔從1977年9月至1980年做的重要工作(不是工作的全部)按時間順序排列起來,以說明叔叔是多么的忙碌。
1977年9月,叔叔參與和修改了陳云同志在紀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時發表的《堅持實事求是的革命作風》一文。
1977年12月至1978年5月,按小平同志的要求,叔叔主持起草了《貫徹執行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的理論文章。
1978年2月,按小平同志的要求,叔叔和鄧力群修改鄧小平在全國科技大會上的講話稿和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的講話稿。
1978年5月,叔叔為小平同志起草全軍政治工作會議閉幕大會上的講話。
1978年10月,叔叔按照小平同志的要求起草了鄧小平在中國工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
同月,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按經濟規律辦事,加快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文章。
1978年11月,中央工作會議和十一屆三中全會在京召開,小平同志的著名講演《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是寫作班子根據小平同志講的四點要求寫出初稿,再經叔叔兩次修改而成的。
同時,受中央的委托,叔叔主持起草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
1979年1月3日,叔叔在中宣部會議上,作了《關于社會主義時期階級斗爭的一些提法問題》的重要的講話。
在1979年理論工作務虛會和全國理論工作務虛會召開期間,叔叔受小平同志的委托起草了閉幕大會的講話《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1980年1月,黨中央決定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該工作由小平同志親自主持,叔叔具體負責。
《歷史決議》寫了一年零三個月。在此期間,叔叔再次受到嚴重失眠癥的折磨,當《歷史決議》在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后,叔叔就住進了305醫院。
叔叔仍像在毛主席領導的年代一樣夜以繼日地忙碌。有所不同的是,叔叔現在參加了中央領導集體的重大決策。但為中央起草重要文件依然是他的主要工作。
恰逢古稀之年的叔叔,在中國文聯主辦的一次會上,發自肺腑地傾訴了他奮斗一生的心聲,他說:“我這個人,說實在的,只會為政治服務,我一輩子就是為政治服務。但是我知道,我為政治服務,就是要為人民服務。而且,愈是為政治服務,我愈感覺到政治不是目的,政治如離開了人民的利益,離開了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目的,就要犯錯誤。”
叔叔把政治從屬于人民,把他一輩子為政治服務同為人民服務融成了一體。
叔叔活得真是太苦了
大約是1980年初,我搬出了叔叔的家,來到自己新建的小家,加上經常出差,見到叔叔、嬸嬸的機會就很少了。
一個星期日,我來到叔叔家,輕輕地走進他的辦公室,看見叔叔正伏案看書,有時邊寫邊畫。往常忙時,我問候叔叔,他只應一聲,點點頭,示意知道了,就仍然埋頭干他的事。那天他應了一聲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心情閑適地在室內背手踱步,我就問道:“叔叔在校對嗎?”他說:“我正在休息。”我很詫異,經過他的解釋才明白。叔叔在長時間思考后,無法使腦子歇息下來。叔叔說:“我用校對來轉移大腦的興奮點,用一種較簡單的思維,取代復雜的思維,使興奮的大腦能夠慢慢地平靜下來。”
以前,在叔叔的書房,我看到他校對過的書籍,有一本他自己著的《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這本發行幾百萬冊的老書,被他挑出的錯誤有十來個之多。他說:“有些大作家行文也常免不了有些語病。而文字純潔的作者,并不能因而成為大家。”那時我認為校對是叔叔追求文字純潔的習慣。現在看來并不完全對,有時是作為他的一種休息方法。
組織上非常關心他的身體健康,每當一段緊張的工作后,都要安排他脫離工作,到外地靜養幾日。
叔叔沒有一般老年人常見的心血管病、糖尿病等等,癌癥是在1990年11月才發現的,年邁體弱和嚴重的神經衰弱癥,痼疾難醫,靜養幾天,也很難說有多大效果。
我看著叔叔頑強地堅持工作,又看著他頑強地用各種方法與自己反復發作的嚴重神經衰弱癥進行斗爭;看著他日漸衰弱的身體,又看著他被病痛和藥物反應折磨得非常難受的樣子,作為一個晚輩,在敬重之余,更多的是心疼。我覺得叔叔這個官,當得也不像個官,他淡泊名利和權位,極不注意休息和飲食,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年齡和身體,一心只知道埋頭工作,無休止、超負荷地工作,身體都累垮了,仍要堅持工作。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
十三大以后,叔叔退居二線。為編輯《胡喬木文集》,編寫組從檔案中收集到叔叔過去寫的大量文章。在討論如何刪選時,三姑方銘建議:“反右”斗爭的社論有七篇之多,不必全部收入文集。三姑的善意沒有被叔叔采納,她希望我再去向他反映。叔叔回答說:“關于‘反右’的七篇社論應該全部收入我的文集。‘反右派’斗爭是建國后我黨犯的第一個大錯誤,它極大地挫傷了廣大知識分子的積極性。在開展‘反右派’斗爭的決策時,我們黨,從中央到地方,高度的一致。這是在我黨的重大決策中從來沒有過的一致。一定要實事求是,歷史不容修飾。”
后來知道,叔叔對“反右”的錯誤覺悟較早。1958年10月,在他得知溫濟澤被劃為“右派”后,曾想為他的錯劃予以改正。經過反復了解得知,此案已經過中宣部批準,報到書記處,已是不可能改變的“鐵案”了。溫在延安青委時就與叔叔相識,后在新華社、廣播事業局工作中與叔叔常有接觸。叔叔無奈地嘆息道:“又毀了一個好同志!”
以后,叔叔在大的政治環境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仍竭盡可能地給予一些受害者以幫助,以減輕本不該遭受的厄運對他們的傷害。在組建社科院時,大的政治環境有了根本改變后,他又竭盡可能使他們的才智得以發揮。1978年1月,叔叔親自找溫濟澤,將他調到社科院,平了反,恢復了工作、黨籍和職務。據溫濟澤說,他是當時被中組部批準“改正”“右派”錯案的第一個。
當《胡喬木文集》第一卷出版后,叔叔送給我一本,在扉頁上他親自用直吸式簽字筆寫了幾個端正剛勁的字:
貽志 存念
胡喬木
九二年六月
我匆忙翻到目錄第10頁,看見“反右”斗爭的七篇社論全部收入,一篇不少,我深深地感到叔叔人格的偉大。“反右”涉及到不少的人,雖然中央已經為絕大多數人平反,但是“反右”影響了他們的一生,給他們的人生帶來無法彌補的痛苦,他們的傷口難以愈合,這些事叔叔都知曉。為了讓全黨牢記這段犯錯誤的歷史和讓人民知道叔叔個人所犯的錯誤,他將中央如何發動這場運動的史料原原本本地在他的文集中公布,這其實也流露出叔叔犯錯誤后內心的痛苦。“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叔叔不遮蓋自己的過失,又能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品德啊!
為了共產主義美好的理想
由于毛主席晚年犯了嚴重的“左”的錯誤,使社會主義事業受到了很大挫折。再加上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政權的瓦解,有些人就把此事說成是馬克思主義的最終失敗。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宣傳馬克思主義是非常困難的。因此,在此時此刻,堅定地堅持馬克思主義立場的叔叔就給我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叔叔剛到毛主席的身邊時,不知道秘書該做什么,就把主席手上《六大以來》文稿的校對工作接了過來。《六大以來》是一部批判“左”的錯誤的歷史文獻,他邊校對邊學習。叔叔來到毛主席身邊上的第一課就是反對教條主義,教員就是被稱為“洋欽差”的王明。王明使叔叔深刻地認清了教條主義對中國革命的巨大危害。
叔叔在《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中是這樣寫的:中國革命達到勝利“就在于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也是真正馬克思主義向教條主義作堅決斗爭的結果”。
人們沒有想到,馬克思主義教條化的錯誤,在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又再次出現。因此隨著經濟改革的發展,叔叔從來沒有停止過關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問題的思考。在退到中顧委后,有更多的時間思考改革開放對發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影響。
叔叔從當代社會主義事業百年發展歷史的視角來反思,他反對馬克思主義過時論,堅持黨的基本路線和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方向,摒棄長期以來對馬克思提出的一些論點和設想采取的教條式的態度,總結了在中國、蘇聯、東歐的教訓和近二十多年中國改革的實踐,并在一封信中就社會主義的理論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這封信以《對社會主義的新認識》為名,收人《胡喬木文集》第二卷。這確實是一篇分量很重的理論著作。該文引起了江澤民同志的高度重視和贊賞。由于江的贊賞,本已力不從心的叔叔受到了鼓舞,硬鼓起了勇氣,希望能把他長期的思考寫出來,使“新認識”再向前邁出一步。然而,僅僅五個月,因癌細胞急速全面地擴散,1992年9月28日7時14分,叔叔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到今年,叔叔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十六年了,他寫的文章,編輯成集,已經陸續出版。他對黨和國家貢獻最大的體現在起草和修改黨和國家重要文件上。在這些工作中,叔叔常常是主要執筆者或是起草的主持者,這些文件凝結了他許多心血。文集雖然未包括這部分,人們仍然能透過文集看到中國人民是怎樣經歷長期艱難曲折的斗爭,推翻了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反動統治,建立新中國,進而開始了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歷史證明,建設社會主義這個嶄新的事業如同革命一樣,同樣要經歷長時期艱難曲折的歷程。
每當我懷念叔叔時,我常常翻閱他遺留下來的文章,許多往事浮現在眼前。隨著我讀的文章愈多,對叔叔的理解也不斷地加深,對叔叔的思念也愈加深切。
“心頭光映案前燈……”案前的燈光,照著伏案疾書的叔叔,照著他那充滿了知識和智慧的寬闊的額頭,照著他那老花眼鏡腿上系著的黑線,照著他那緊握著筆不停寫字的手。叔叔是一個革命戰士,是一個拿著筆沖鋒陷陣的革命戰士,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有信仰、有理想、忘我的革命戰士,他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畢生精力全部貢獻給了共產主義事業。
在叔叔七十歲時,他寫了一首新詩《歌者》:
羨慕我的,贈給我鮮花,
厭惡我的,扔給我青蛙。
酸甜苦辣,為美的追求,
這繚亂的云煙怎得淹留!
在路旁勞動和休息的鄉親,
憑咱們共死同生的命運,
我要上高山,看人寰的萬象,
要暢飲清風,暢浴陽光,
要盡情地歌唱,唱生活的情歌,
直到嘔出心,像臨末的天鵝。
詩言志。我領會《歌者》的意思是奮斗,是為了實現信仰而不倦地忘我地奮斗。而歌者代表革命者。歌者一生只是為了美的追求,或者說,他一生都在不懈地追求真理,追求共產主義的理想。歌者不會因他人的贊美和中傷、境遇的安逸和坎坷而中止自己的執著追求。他一生注定要為民眾歌唱,直至像天鵝臨末發出更動聽的歌唱。
我在這里講述的,就是我所知道的胡喬木。藉此短文來寄托我對叔叔的懷念。
責任編輯:陳小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