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長征路見聞：難以忘懷的祁祿山

祁祿山的紅軍標語

2003年2月17日清晨，我背著沉重的行囊，跨過于都河，沿著中央紅軍的長征路線，開始了313天重走長征路的艱苦歷程。

當我踩著沙子與石塊鋪成的村道拐進深山里的于都祁祿山鄉時，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一大早，年輕的鄉干部鄒厚華就領我去看祁祿山鄉的紅軍標語。他說；“我們鄉的紅軍標語很多，可我搞不清這些標語是紅軍長征留下的，還是長年駐在這里的蘇區紅軍寫的?！逼畹撋脚c國民黨統治的白區相連，是中央蘇區的前哨，經軍和白軍經常在這里發生拉鋸戰。這兒的老百姓稱長年駐扎在這里的紅軍為“小紅軍”，稱長征時經過這里的紅軍為“大紅軍”，這是根據人數的多少來稱呼的。祁祿山鄉是我在長征路上看到的紅軍標語最多的地方，許多寫有標語的房子多年來一直無人居住，都是百年左右的老房子。根據標語的內容來看，應當是“小紅軍”寫的，如“擴大紅軍，消滅白軍”。有一條標語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條標語寫在山墻上，被一堆高高的柴禾擋在里面，小鄒搬開了柴禾，標語前面的字已隨著墻皮脫落了，只剩下三個白色的大字：“當紅軍”。雖然整條標語的內容已經不完整了，但從這三個大字中我們卻看到了那段難忘的歷史。

“當紅軍”。為什么當紅軍？老區百姓明白這個道理：為了打倒欺壓窮人的地主惡霜，為了能過上好日子，為了我們民族的獨立和強大。有了這條目標，老區的熱血青年一批又一批義無反顧地參加了紅軍。

當年中央蘇區的瑞金、興國、會昌、于都、長汀、寧化、清流……這一個個我們所熟悉的地名，僅瑞金就有3萬多人走上了長征路。那么，這些閩贛老區又有多少熱血青年走上長征路呢？從1931年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到長征之前，又有多少英勇的老區兒女為年輕的紅色政權捐軀呢？紅軍主力長征之后，又有多少留在蘇區堅持斗爭的老區紅軍，在那段同長征一樣艱苦的歲月里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可以這樣說，今天老區的大部分家庭都是紅軍的家屬，他們是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區人民，老區人民優秀的兒女是紅軍的中流砥柱。我們不應忘記閩贛老區人民為我們民族的獨立和復興所付出的巨大的犧牲。

“當紅軍”這三個字是用白石灰粉寫成的，但在我的眼里，這三個字是紅色的，因為它是老區人民用鮮血凝聚成的不朽詩篇。

我有一個愿望：我希望每一個熱愛祖國的人都能看到這條標語。這是祁祿山鄉最經典的紅軍標語。

在一個寬敞的祠堂里，我看到紅軍在墻上辦的墻報欄。報欄的上面橫寫著：“墻報欄”，左邊寫著：“鐮刀斧頭開大路”，右邊寫著：“五星照耀紅滿地”。墻報的內容已看不清，依稀能辨認出“同志們擁護它”的字樣。這個墻報真實再現了70多年前的激情歲月和紅軍活躍的文化生活。我在想，這是不是現存的紅軍文化歷史遺跡中唯一的一個墻報？如果是，我拍的這張紅軍墻報的照片將是無比珍貴的?？蛇@個現存的墻報遺跡還能保持多久呢？

我用了兩個多膠卷只拍完了鄉里的一部分紅軍標語，這些標語的內容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歷史，是十分珍貴的黨史資料。小鄒說，這么多年，只有縣里的有關部門來過一次，拍了照片就走了。小鄒擔心的是這些標語以后如何來保護，隨著老房子的倒塌和墻皮的不斷脫落，這些紅軍標語將隨之消失。

祁祿山的百姓為了保護這些珍貴的標語做出了很多的犧牲。一些老房子因為年久失修，房主想拆掉重蓋新房，但老房子里有許多紅軍的標語，拆了老房，標語就消失了。為了保護這些不可再生的標語，老百姓寧肯重新選址蓋房，也不動老房子。老百姓雖然有損失，可他們的心卻很踏實。我這才明白許多有紅軍標語的老房子無人居住的緣由了。

在路上，我把祁祿山紅軍標語的情況，寫信反映給中央黨史研究室。7月21日，在我經過云南向金沙江走的路上，接到了中央黨史研究室的電話，他們讓我把祁祿山的情況及標語照片轉達給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并說還可以在相關黨史雜志上發表。最后，他們希望我在路上能夠繼續發現有關的長征資料，并祝我勝利走完長征路。我真的沒想到，他們能這樣認真對待來信并在路上給我打電話，中央黨史研究室的工作作風令人敬佩。

回大連后，中央黨史研究室給我來了一封信，希望我有條件能辦一個紅軍長征網站，在上面宣傳介紹我在長征路上耳聞目睹的長征歷史，讓更多的人了解長征。遺憾的是，這個網站我至今未能辦起來。

聽張連圣老人講紅軍的故事

中午，我和小鄒拜訪了當年親眼看到紅軍長征的83歲的張連圣老人。老人端上了柚子、黑瓜子、油炸面點心、茶水，還有一壺糯米酒，他讓我們每人喝了一大碗，慢慢講起紅軍的故事：

“那些日子連著幾天過來大紅軍，他們都帶著編著樹枝的斗笠；他們一般都是晚上來，住一兩天后早上走。紅軍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隊伍從山坡上的松樹底下走，后來才知道是為躲避敵機的轟炸。那些天敵機雖然整天在天上轉圈，但沒發現紅軍的隊伍。我看到一個戴眼鏡的紅軍，頭上的斗笠特別大，旁邊跟著幾個帶手槍的紅軍，他住的祠堂門前放著幾門山炮。我們這里是蘇區，老百姓天天和紅軍在一起，大紅軍來了，祁祿山就像過年一樣熱鬧，有些年輕人就跟著紅軍走啦，我們哪里知道大紅軍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敘述。這里沒有戰斗，沒有流血，也許沒有任何感動。可老人講完了這段歷史，他的眼睛有一種晶瑩的亮光。我來到這里只有幾天，但此時我已完全進入了對紅軍、對長征的深刻的情感之中，這是我這幾天在感受老區人民對紅軍的一片深情之后所受到的感染。我感覺到了老人眼里晶瑩的亮光是來自于心中對紅軍的思念，我和老人有著同樣的思念和感動。這是我在路上聽到的第一個紅軍的故事，這個看似極為普通的敘述是如此深深地感動了我，它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里。

小鄒也感覺到了老人有些悲涼的心情，我們都沉默下來。

一會兒，小鄒笑著說，“張大爺還會唱紅軍歌呢。”

老人沒有推辭，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米酒，唱起了當年在祁祿山流傳的《婦女解放歌》：

“剪了腦（頭發）樣樣好，

雙腳朝外跑；

省得梳妝和打扮，

前照又后照……”

品味客家人的純情

第二天，又一個叫邱奇珠的年輕鄉干部領我來到于都和贛縣交界的牛嶺，我要翻越牛嶺進入江西信豐縣。兩個鄉干部陪了我兩天，這是一路上我受到的最高禮遇，老區人民真好！在牛嶺山中行走，山不高，卻是一座連一座，幾乎看不到兩山之間相連的平壩，下了山就上山。山上長滿了低矮的馬尾松，山下的水田有的已放了水，像一面面鏡子，山丘和山上的馬尾松映在水田里，就像掉進里面似的。我跟著邱奇珠一會兒走在山間小路，一會兒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踩得稻茬“咔嚓”響，最后走進了鄉間的土路。小邱說：長征時，紅軍全都是走山上的小路，這些年搞封山育林，都不上山了，當年的小路被樹和草蓋住了，已經不能走了，今天只走了紅軍原路的一段。

到了牛嶺腳下的河公斜村，順著潔凈的石板路來到小邱的家。

“彭德懷的部隊就是從這條路上的牛嶺?！毙∏裰钢迓氛f。中革軍委、紅三軍團和紅五軍團都經過祁祿山，中革軍委和紅五軍團從祁祿山向南到安遠縣的合頭村；紅三軍團向西過牛嶺進入信豐縣。從這時候開始，紅軍才真正離開了中央蘇區進入白區，戰斗、流血、疾病、饑餓接踵而來，無數年輕的生命進入了瞬間的倒計時。

小邱告訴我，紅軍中有許多客家人，他也是客家人。江西南部是客家人的聚居區。一千多年前，由于戰亂，一批又一批的中原人向南遷徙，北宋時的舉國南下達到了高潮，中國的文化中心也逐漸南移，在江西、福建、廣東一帶南下的中原人和當地百姓逐漸融合為“客家人”。小邱說，他的祖輩是宋朝時遷過來的，我們沿途看到的祠堂都是客家人祭祖的地方，這些年一般都很少去祠堂了，改在家里祭祖；每年的農歷七月十五，小邱全家還是向北磕頭祭拜祖先的。

客家人招待客人很是熱情，像在祁祿山鄉的張連圣老人家里一樣，小邱的夫人又把桌子擺得滿滿的：炸豌豆、糯米糕、江米條、糖塊、清茶……

天剛擦黑，小邱招呼我吃飯。一進前廳，我吃驚不小，滿滿一桌美味佳肴：紅燒肉、臘鴨、梅菜扣肉、清燉野生草魚、韭菜炒瘦肉、油炸豆腐卷、炒青菜、辣椒煨的臭豆腐，這些都是我喜歡吃的。這樣的美味組合，在這之后再沒遇到過，因此這份菜單我始終沒有忘記。“沒什么，”小邱看到我有些驚訝，笑著說，“這都是我老婆做的客家菜，你嘗嘗味道怎么樣。你從大連這么遠來走長征路，能到我家吃點飯，我們都很高興，這是我們的緣分啊?！闭f著，他雙手端起一個酒壇，倒了兩大碗米酒，一會兒，酒里的糯米就沉到碗底?！懊拙谱龊昧?，我就把它放在地窖里，天熱喝特別涼快。來，喝一口?！蔽叶似鹁仆牒攘艘淮罂冢频拇枷悖逅侍?；糯米的清香，透入心脾，太爽了！這是我至今喝過的最好的酒。我喝了兩大碗。這八樣客家菜也是我至今吃過的味道最棒的菜。這幾天，我得到了于都人的熱情款待，真是難以忘懷。但我也明白，艱苦的日子就要到來。

晚上，小邱給我講了許多客家人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小邱要回鄉里，他怕我上山迷路，給我畫了一張圖。走時，一再叮囑我：“千萬別走小橋。”

我在牛嶺的松林之中回首，看到山下灌了水的綠色的水田和在水田里唱山歌的客家女人，看到蜿蜒的紅軍小路和走在小路上的小邱的背影……我就要離開祁祿山，離開老區的百姓，不舍的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責任編輯 鐘海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