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的11月1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南遷后在長沙重新開學。在西南一隅,聯大匯集了當時中國最有成就的學者,培養了人文和科技領域的大批精英,其中有后來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有蜚聲中外的學術大師,有“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

在艱苦的戰時條件下,一所大學能夠創造如此輝煌,它有怎樣的辦學理念、治學精神?記者日前尋訪了早年畢業于西南聯大的老學人,傾聽他們細說從前。
“聯大的治學精神讓我終生受益”
申泮文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幼年家境貧寒,酷愛讀書。1935年,他考入南開大學化工系。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南開大學校園毀于日軍的野蠻轟炸。
身受國破、校毀之痛的申泮文,投筆從戎參加了南京國民政府的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奉命開赴上海前線,參加了淞滬戰役……從前線撤退到長沙,申泮文得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組建西南聯合大學的消息,于是進入長沙臨時大學。不久后長沙臨大南遷,他得到學校黃鈺生秘書長的幫助,參加了“長沙臨時大學湘黔旅行團”,步行到昆明,重新開始了求學生涯。
回憶那段艱苦歲月,申泮文很感慨,他說:“在我最窘迫的時候,是學校資助了我,使我絕處逢生;我最無助的時候,是聯大樂觀向上的精神和氛圍鼓舞帶動了我,使我振作起來,渡過難關。”
戰時的西南聯大生活異常艱苦,物資匱乏,物價飛漲,學校給學生的補貼難以維持生計。申泮文一邊潛心讀書,一邊勤工儉學。讀到大學最后一年,打工收入也不夠日常開銷了,申泮文只好求助于學校,學校特別批準了一筆助學金,才使他繼續學業。
“聯大的教學環境培育了我,聯大的治學精神讓我終生受益。70年過去了,聯大的辦學理念和教育模式仍對現代教育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申泮文說。
2007年初,92歲的申泮文開通了自己的博客。記者瀏覽了申老發表的十幾篇日志,發現這位化學家在自己的博客中不談專業,而是談教育。“我最關心的是教育,中國的教育不改可不行!我們教育工作者要增強危機意識,為國家的教育事業提供意見。”申泮文說。
他提出,汲取西南聯大辦學的成功經驗,讓其成為“今日教育改革‘摸著石頭過河’的那塊石頭”。
申泮文認為,西南聯大的成功應給我們三點啟示:一是校長負責制,民主辦學;二是名師的教育風范;三是優秀的學生群體。
西南聯大全力依靠學識品德高尚的教育專家群體辦教育。梅貽琦校長有一句名言:“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西南聯大沒有大樓,有的是茅草頂土坯屋,但有了名師團結奮斗,仍然創造了奇跡。
在西南聯大,行政管理機構簡約,工作效率高超,職能部門的領導人是知名教授,其中包括常設的校務委員會秘書長、教務長等。各長由教授會推薦,校務委員會討論通過,報校長批準。各院系教學及管理業務,均由教授會評議。各位職能部門首長,還各有自己的教學任務,有的有帶研究生的任務,他們兼職不兼薪,沒有行政部門工作崗位津貼,全心全意為教育事業做奉獻。
申泮文回憶,做了8年化學系主任的楊石先教授兼任了6年聯大教務長重任,他每星期4次步行十幾里路到聯大工學院給學生上“普通化學課”。在化學系還給高年級學生開“藥物化學”和“天然產物和植物堿”等專業課。
在西南聯大領導班子中,教育學家黃鈺生先生代表張伯苓校長參加聯大校管理層。西南聯大南遷時“長沙臨時大學湘黔滇旅行團”的長途教育行軍大課堂,就是在他帶領下完成的。到昆明后,他不辭辛勞,奔波督促建設了聯大新校舍。
申泮文認為,“教授治校”的真諦,就是“真誠的教育家群體辦教育,民主辦學,有教無類,不拘一格,奮力培養杰出人才”的代意詞。
西南聯大匯聚了當時著名的教授,如教育系教授黃鈺生、化學系教授楊石先、數學系教授陳省身、歷史系教授雷海宗、鄭天挺等。大師云集,為西南聯大培育英才提供了條件。
雷海宗是原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在聯大期間,他主講大一必修課“中國通史”。他博古通今、精通多門外語,是以西方史學方法研究中國歷史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申泮文回憶中,雷先生講課很有條理,語言生動,聲音洪亮,上課堂不帶片紙只字,但對歷史知識細節如數家珍,隨手板書,從無錯漏。
雷海宗講中國通史,是西南聯大通才教育的一個縮影,通才教育貫穿了聯大辦學始終。西南聯大紀念館里的選課表顯示,文理科學生都要選擇文學、歷史、科學素養等科目,因此聯大的畢業生往往學貫中西,文理兼通。
另一方面,優秀的學生群體,是辦出高水平大學重要條件之一。在當時愛國主義大潮中,學子們千里迢迢奔赴大西南,為祖國復興和抗戰勝利而勤奮學習。
申泮文至今強調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他說,“我經歷過抗日戰爭,深刻感受到愛國主義氛圍對人才培養的重要性。”他說,“如果在科學家和教育家這兩個身份中選擇,我寧愿做一名教育家。我的一生與祖國共命運,愛國主義教育是育人的根本,是我們教師的責任。”
西南聯大的高成材率,還源于一套嚴格的培養制度。西南聯大對學生的淘汰率高。申泮文所在的化學系,1938年入學的一年級學生,實有43人,其中只有9人通讀四年到1942年畢業,但就在這9人中,出了2位院士。其他34人留級、退學、轉系等。這個班畢業時,仍有29名畢業生,另外20名由退班生、轉學插班生、借讀生補足,但是經過層層篩選出來的。
漫漶文字背后的精神境界和民族大義
當年與聞一多等人一道,從長沙出發,橫穿湘黔滇的吳征鎰,是當時教師輔導團11名成員中唯一健在的聯大老學人。
1916年,吳征鎰出生于揚州一個書香門第,他十幾歲時,就已閱讀了清代吳其浚撰寫的《植物名實圖考》和《日本植物圖鑒》,并學會了采集和制作標本。
在西南聯大執教期間,吳征鎰進行了大量的科考調查,寫下了《滇南本草圖譜》。1956年,竺可楨院士提倡組織的“自然區劃”工作正式啟動,吳征鎰與陳昌篤合作初步完成了中國植被區劃草案。
隨后,吳征鎰通過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大量考察,將海陸板塊運動學說和植物進化聯系起來研究,對中國高等植物約3000屬的分布區類型進行了劃分,借以揭示分布區類型的特征及其相互之間的聯系。
與此同時,吳征鎰提出在中國植物區系和東南亞植物、特別是印度支那半島植物區系之間,有一個較長的以及更為相似的歷史背景,在北緯20度—40度之間的中國西部、西南部和印度支那地區,最富于特有的古老科、屬。
1959年,吳征鎰擔任《中國植物志》編委會副主編,參加主編《中國植物志》。吳征鎰還擔任《西藏植物》、《云南植物志》、《云南植被》、《云南種子植物名錄》、《云南森林》等10多部著作的主編以及主要章節的撰稿人。記者在吳老那里還看到了一本即將重印的書稿——西南聯大時期出版的石印本《滇南本草圖譜》。
“我們準備將電腦輸入的文字版本和原文影印版本同時出版。”楊云珊說。楊云珊介紹說,66年前,吳征鎰和4位二三十歲的青年人(匡可任、簡焯坡、蔡德惠、鐘補勤)在昆明郊區一座土主廟里,費時3年,出版了一本自寫、自畫、自印的《滇南本草圖譜》。
記者翻閱普通報紙開本大小,已經泛黃的石印本《滇南本草圖譜》,其中的植物繪本一絲不茍,文字全為手寫抄錄,記錄著各種植物的產地、特征、品性,時有拉丁文穿插其間。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其中的文字已經漫漶不清,但是,這種“漫漶”承載的內容沒有因為當年的饑荒、動蕩、戰亂而變得模糊和敷衍,其中的每一字、每一畫都記錄著聯大學人的精神境界和民族大義。
吳征鎰在一篇回憶錄中提及:當年他和熊慶來之子熊秉信同行考察,僅圍繞昆明郊區各村鎮進行一個月調查,就認識到2000多種昆明植物。他和聯大學人在整理《滇南本草圖譜》的醉心考證中,幾乎忘卻了當時的戰局。這些學人只有一個目的——科學救國。此外,圖譜的編撰還有一個直接用途——為戰時的中國提供醫治兵民的草藥,也就是在這本書中,他們為知名的“云南白藥”中一味重要的草藥命名。
據楊云珊介紹,至今吳老當年養成的勤勉作風沒有改變,雖說已91歲高齡,但仍然每天堅持工作3個小時,主要做些對中國各類植物學經典進行整理。
“我們正在做《中華大典》生物卷的編寫工作,吳老要求我們查閱1911年以前所有的方志,閱讀其中對物產中有關植物的描述;吳老憑驚人的記憶力和毅力,對文學、史學、藥學等圖書中提到的各種植物進行正本清源,并做出拉丁文的對應說明。”吳老的助手呂春朝告訴記者。
在書桌的一張信紙上,記者看到吳老于近期寫下的對于漢代樂府中提到的一種植物——“葵”的考證。
吳老在注解“葵”的時候,廣泛引征其他經典如《爾雅·釋草》《古詩源》以及西方的相應文獻,在文字上對中國的植物進行“考古”。
“像吳老這樣的自然科學家,有如此扎實的文學功底,現在已難以找到了。吳老在指導我們查閱文獻的時候,經常對一些經典文句脫口而出,并向我們傳授一些古文學習的技巧;對于西方學者的植物學類書籍和專著,吳老囑咐我們只可參考,不可照搬。”呂春朝說。
在吳老的舊書齋,桌子上堆滿了被吳老用朱筆批注的古文獻,為《中華大典》生物卷的重要內容,他的科研助手負責將這些文字校勘錄入,并同時在他的指導下,進行大量的資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