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是聽到汽車輪子卷著泥水飛奔的聲音,然后聽到的才是雨聲,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貓舉著小爪在敲……從夢的邊緣醒來,我沒有馬上睜開眼睛,也沒有不自信地拉開百葉窗去印證,但我知道:它們得救了!
昨晚從堤壩上回來,平添了許多惦念,說不上是難過,但也差不許多,手上雖干著家務,腦子里卻一直晃動著禿毛筆寫出的幾個字:“旱!旱!旱!”像電影里的閃回,很強的視覺沖擊效果。是呵,再不下雨,那些玉米就完蛋了,地裂成龜背;玉米葉子從最大的數起,已枯了幾層。眼看著就要收了,卻旱成這個鬼樣子!上個星期去看時,嘩啦啦嘩啦啦還精神抖擻的,可現在,卻像不得不認輸的漢子,蔫頭耷拉腦袋的,不免讓人動了憐惜之心。
二
玉,米,圓潤微溫的兩個字,并肩站在一起,嘬著嘴輕輕地念出,像是在說小門小戶誰家的女兒,小家碧玉似的,隨處可見,又缺稀不得,而絕非那些盛宴似的大家閨秀。她們的臉上會有北風吹出來的“東北”紅,在臉蛋兒的正中,高突的顴骨上,也許還會漫延至兩頰;頭發是焦的,毛毛草草梳攏不順的那種,編著兩條貓尾巴似的細辮子;碎花兒小襖肥肥大大的,在瘦小的身體上晃來晃去。
嫁了人,那情形就不同了。她們多半便成了一家(有時候是一個大家族)當然的女主人,她們扭著肥碩的臀走路,炕上、地里手腳麻利,旋風一樣,不知道轉眼之間將會刮到哪里去。她們生孩子和種地的成績同樣優異,過不了幾年,瞧瞧吧,腳上絆的、手里牽的、背上伏的,就全是復制出來的“小玉米”了。她們也因此一改做姑娘時的矜持、羞澀,而變得響、脆、嘹亮,也許剛才還在院子里打雞罵狗“劈雷閃電狂風暴雨”,轉瞬,就在玉米地里笑聲朗朗了。
而那些玉米粒子似的噼里啪啦性格的女子,若攤不上開明父母,或不甘生活的屈辱又逃不出鄉土,傳些風流韻事、殉情之事出來,多數也是在玉米地里。玉米地儼然是鄉村的戲臺,無數悲欣交集、生離死別的“戲”都在那里上演。依稀記得,奶奶家村上的兩個青年苦苦相戀,卻礙于兩家家長無休止的私怨,無法修成“正果”。他們在深夜雙雙出逃,又被族人舉著火把,掄著耙子、鎬頭捉回來“教訓”一頓之后,不得不選擇了下策——兩個人連眼皮兒都沒眨,像喝喜酒一樣一起喝了農藥,死在玉米地里了……若干天后,當人們循著尸腐的氣味找到玉米地里,見到他們時,在場的人無不震驚:只見一片除掉玉米的的開闊地上,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躺在鋪陳開來的玉米秸上,像長在一起的生瓜,怎么也掰分不開,他們的四周散著細細碎碎的花紅紙屑,那女子的頭上還蓋著一條帶金銀絲線的紅紗巾,而那時,那女子的肚子里,還有一條同去的扼然中止的新鮮生命……
三
這些日子,東北的老家里,帶院落的人家會有兩種顏色最搶眼:一是房檐下懸著的辣椒,成串成串的,火紅火紅的,像北方女人的性格;再就是黃澄澄的玉米了,在圍成的四邊形的圍欄里,粗大的木棒子隨意地捆綁在一起,恰好攔住橫七豎八的玉米棒子,這時的玉米像粗手大腳的婚后女人——指望她,又拿她不太用心,沒耐心地被閑置在一旁。而時冬臘月,掛在屋子里房椽子上的那幾串,才是被幸運地寵幸的。它們被風干,放在燒得很旺的火盆里烤著吃,也可以一粒粒放在鍋里炒熟,當零食,打牙祭。
收割后,要放些時候,待玉米的表皮干硬了,水分被鎖在里面了,我們小孩子的活計就來了。在大人的“威逼利誘”下,我們開始搓玉米,那個疼呵就別提了,不一會兒,細嫩的手掌就會一片暄紅,個個小人兒牙齜得像苞米粒子。第一天還好說,第二天連想一想都鉆心地疼呢,但無論如何是不允許停下來的,直到一天一天的時間戰勝了疼為止,就像莊稼人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戰勝了土地為止……
賣了玉米,鄉村便活躍起來:還饑荒、買大件、置家產,最熱鬧的要算娶新媳婦了,總之都是辦大事情。姐姐出生在放公糧的日期后僅幾天,就少得了幾麻袋玉米,這讓爺爺忿忿不平,“才幾天呵,就少收了三五斗?!蹦菓嵟?,無異于丟了一疊嘎嘎響的大票。那一年,姐姐成了沒有口糧的“黑人”。
天再涼些,柴禾就從田里拾回來了,各家的門前便會堆起稻草垛、玉米秸垛,晃悠悠的,要供一冬一春的煙火用呢。誰家的垛高,誰就是過日子的好把式。路過的人,也會從那垛的高矮上作出判斷,嘖嘖地贊嘆或挖苦一回。垛高而多的主人,打著飽嗝、叼著旱煙袋有意無意地從前面經過,胸脯梗梗著,脖子拔拔著,總有些趾高氣揚的意思。不過,民間有了私仇,倒霉的也是那些柴禾垛,一根火柴匆匆提前點燃了彌天大火,受了難的一家人就得生活在咬牙切齒之中了:一少半是因為寒冷,一多半是因為仇恨。
四
一茬茬的玉米,就是一茬茬的莊戶人,撒種、破土、揚花、結穗、倒伏、化為炊煙……一個完整的輪回,而村莊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輪回中,延續著它的根系,傳承著它的血脈,有條不紊,不聲不響。
在鄉村,沒有男孩或干脆連女孩也沒有的家庭是說不過去的,因為繁重的農活的確需要男孩子的寬肩厚膀去扛馱,再有,就是關乎看不見卻又被濃墨重彩的所謂“香火”了。
恰是夏至前夕,我迢迢來到熱浪滾滾的人間,使本已狹窄的小偏廈子更加窒悶。我沒有姐姐胖乎乎的小圓臉,也沒有她那樣的大眼睛白皮膚,又不識好歹地以同性別排在姐姐之后,自然不招人待見,“又來個白吃飯的!”奶奶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看媽媽——媽媽也遭到連累。我委屈,把臉憋得黑紅,沒日沒夜地哭?!斑@孩子太丑了!就叫二丑吧!”村上人都這么叫。其實媽媽也嫌我丑,但她卻把我摟得更緊,親著我的臉叫我“丑兒呵丑兒呵”,然而止不住淚流……那時,爸爸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半月或一月回去一次,回了家,要先到上房聽奶奶“訴苦”,然后才會氣鼓鼓地回到我們的小屋,每次都是如此這般,哪還有情緒恩愛妻子、憐愛女兒呢。爸爸是個孝子,又年輕,不懂得疼人?!耙皇强丛趦蓚€閨女的份兒上,我早就離開那個家了……”媽媽是個能干、有頭腦、有骨氣的女人,如果不是六歲死了娘,寄人籬下,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個學期繳不上一塊五的學費,斷斷續續只讀了二三年書,媽媽絕對會成為一位知識女性??上?,年輕時她的苦和難處,我們成年后才深切地體會到,小時候,對爸爸的懼怕不僅是因為他不接近我們,還來自他的一句笑談。爸爸有個同學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子系,“把我們家老二送你吧。”那語氣,像是要送個小動物給人。剛識字時,我曾把“楊艷杰”三個字劃了大大的“×”,再撕得粉碎。那不是我,絕對不是!長大后,當我問起爸爸時已不再懷恨在心,爸爸死活不承認,但一提起這事,媽媽仍舊義憤填膺。后來得到證實,爸爸那個姓楊的同學,果真又要了個孩子,為了封鎖消息安寧度日,他們很快就舉家搬遷了,不過只是: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
五
奶奶戴著銀戒指的手刮在搪瓷盆的邊沿兒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不用看,奶奶的嘴里咝咝地吹著涼風,雙手正呵護著一小撮粘粘的面團兒,顛來倒去的,像是要哄著它。是呵,不哄著它咋辦?一家老小還指望它填飽肚子呢。但奶奶知道她的二孫女嘴饞,看見天天都是它們“黃臉婆”一準兒又會生氣,于是奶奶也生氣了,“叭”地一聲,干脆、響亮,像是打了它們一巴掌,它們就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乖乖地站在鍋邊兒上了。這火候是不好掌握的,如果不是深諳此道,過不了多久,再掀開木鍋蓋看看,一圈玉米餅子中總有一二個,早就叛徒似地溜到鍋中間土豆燉豆角里面去了。
不過,奶奶還有別的辦法哄我開心(后來,靠我的勵精圖治,不懈努力,奶奶已經喜歡我了)。每次吃飯時,都有一個小碗里的玉米餅子是專門給我的,別看它們表面上與其他的餅子毫無二致,嘗嘗,你嘗嘗就知道了。做飯前,我看見奶奶打開豁牙郎齒的大板柜,從最深處翻出一個帶蓋的“抓革命,促生產”的紅字白瓷缸,她用兩個指頭捏幾粒糖精出來,放在碗里,化開,再放到另一個和面的盆里,所以我會比叔叔姑姑們多點甜頭兒。
直到去了城里,我們的生活還是沒有多少改變,仍要吃玉米??赏瑯邮怯衩罪炞?,我的同學李霞卻吃得有新意、有耐心、有情調。她把玉米餅子縱向劈開,攤平,用筷子很細心地把兩半餅子均勻地涂滿大醬——像她往臉上涂友誼雪花膏似的,再夾兩根不粗不細有白有葉光溜溜的大蔥,一合,哎喲,三明治就做成了!寫到這里,我不禁口舌生津。想起懷孕初期,我嘔吐不止,百食無味,忽一日想起親愛的玉米餅子卷大蔥這個老伙計,像當年朱元璋食不甘味,忽然想起珍珠翡翠白玉湯,辛苦家人跑了半個城,只咬一口,便興趣全無——它們一點也不正宗,一點也沒有“過去的滋味”。
六
后生們不再喜愛土地,不再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熱汗、熱淚播撒在先祖世代休養生息的故土上,而是選擇了游戲規則里能夠幫助逃生的“放棄”。他們躊躇滿志地穿過玉米地,對玉米們挽留著的“吶喊”絲毫沒有察覺,大部隊浩浩蕩蕩地開拔了,帶著泥土的氣息,向著神往的美好理想。他們西裝革履,脫胎換骨,像一棵棵被移植到城市的盆景,被心懷鄉土的人派上用場。或者,他們干脆甩掉了沉重的鋤頭,輕快地攀爬上構建文明的腳手架……我真誠地希望他們越攀越高,看到越來越光明的前景,可是,無人的暗處,受傷的夜晚,他們會不會摸到自己驛動的心跳,會不會摸到那條與先祖相牽系的根——那條深藏于血液里的命脈?
那天,聽鄉下的表哥說起他的近況,我稍感心安。
表哥不說他饞,他說這么多年上化肥,土地越來越“饞”了,靠打糧食過日子還真挺難呢。于是他也進城了,做了這個那個那個這個,折騰得骨瘦如柴、煙塵滿面,結果,又打起背包回到了土地?!皽p免了農業稅,又通了公路,不種糧干啥?”他甕聲甕氣地說。他扳著指頭,數他一天都在忙些啥:種了若干畝水稻、高粱、玉米;把玉米秸漚了,做沼氣;把玉米秸粉碎,做飼料……后來每次打電話,最先聽到的總是他爽心的笑。
從小我就馬馬虎虎,學齡前又回奶奶家住過一段日子,卻仍然分不清玉米和高粱,它們長得太像了,同樣都是高高瘦瘦的,像村子里那對孿生兄弟,尤其是它們還沒長出果實之前,像他們沒有娶妻生子之前一樣,我是無論如何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但玉米與我們“糾纏”的時間太長了,在家庭生活中它長久地占據著“家庭主婦”的位置,而那些遙遠的稻子,那些被美譽為“精神食糧”的稻子,卻高高地懸垂于我們想象的天空中,踮著腳尖都夠不著??扇缃?,當我們不再為充滿口胃而煩憂的時候,為什么更多的憂愁卻絲絲縷縷地飄然而至,無孔不入……
七
開門上班的時候,我看見鄰居家的孩子彎著腰、咧著嘴朝他家的門里嘶吼。他媽媽唔唔唔地應承著,邊趿拉涼鞋,邊用五指當梳子攏著頭發,嘴里叼著別頭發的夾子。在電梯間,女人的頭發已經別好,嘴巴空閑下來了,我才知道他們是要去醫院打點滴。那孩子蹲在地上,像昨天晚上與他媽媽蹲在人聲喧雜的十字路口那般。“我也吃了烤玉米,沒事,這孩子卻上吐下瀉,哎呀,折騰了一宿,不知怎么搞的……”
每年夏天的傍晚,那個男人都會在區政府和陽光大藥房的路口烤玉米,好多年了,一直在,不知道他不賣烤玉米的時候還賣啥。他的小鐵皮爐子不像是去年那個了,像是新打的,能看出比去年的多一只耳朵,去年的只有一只耳朵;爐火也旺了許多,和人氣一樣旺。他就在爐子旁邊放了一溜兒小板凳,靠著墻跟兒。人們舉著玉米,眼睛盯著剩下的部分,想著下一口該在哪兒下嘴,偶爾停下翕動,滿意地用舌頭在齒面上蕩來蕩去。他脖子上吊著的白毛巾隨著身體在晃動,他把串在長鐵釬子上的玉米在爐火上不停地翻動,黃色消隱,表面泛黑的時候,香味就飄出來了?!翱纠宵c!”或者“嫩點!”他就哎哎著爽快地答應,遵照指令去辦。人們用玉米葉子裹著,把玉米橫在唇際,像吹口琴似的,咝咝呵呵地,吃得津津有味。幾次路過那里,腳步都下意識地放慢,但我始終沒敢買一穗過癮。饞肯定是饞的,但就是沒有勇氣,大不了來個煮熟的吃,并對低頭在塑料袋里翻找的女人說,“來個煮熟點兒的?!毕襁@個年紀不敢做的許多事情一樣,我對朋友調侃,現在我是吃“軟飯”的,不敢吃生、冷、硬的食物,雖然我的胃至今還沒有消極怠工過,但我還打算與它和平共處幾十年呢,欲望無止境,小不忍則亂大謀呵。
玉米是我們這一代的食物,城市的胃口是消化不了的,就像鄰家的孩子,他們的胃在退化、在西化,雖然他們對一切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都想嘗試——哪怕是生吞活剝,但他們的胃先于他們自己懂得:什么才是他們能夠消受得起的。
八
再看看各大酒店里的主食食譜吧:黃金塔、玉玲瓏、玉面小霸王……文謅謅、褶叨叨、神乎其神的,其實都是在命名比牛眼睛大不了多少的一種玉米面小窩窩頭兒,大變活人一般,像如今的農家女也出落得細皮嫩肉了。粗糧細做,已遠非粗糧本身,但除了講求營養,多多少少還說明人們仍舊在懷念。
想起那年全國文學院院長聯席會在遼寧文學院召開,恰好在“5·23”前夕,我們作為省簽約作家,有幸參與了一些活動。那天晚上的聚會選在一個特別的酒店,說它特別是因為一進門,不由得你不懷舊,特別是有過知青經歷的人。酒店顯眼的地方擺著石碾子、轆轤,墻是舊報紙糊的,墻上看似隨意地掛著成串的玉米棒子、脫邊漏頂的草帽、開過刃的鐮刀、草綠色的軍用挎包、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各個單間的門楣上寫著生產隊的字樣。進了屋,炕桌已放好,身著靛藍布碎白花衣服、系著小圍裙的服務員連跑帶顛地送上酒來——那是細長瓷壺裝著的一種自釀的高粱酒,我們叫小燒,比正常的酒度數要高一些。在北方,這種酒要這樣的喝法才地道:用文火溫過,三兩摯友,四五小菜,熱炕,慢慢地酌,慢慢地聊,掌燈時分,驀然回首,不覺窗外已雪深一尺……“上炕!上炕!”有人嘻嘻哈哈地嚷著,首先甩了鞋。接著,有人情不自禁地開始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那氣氛一下子就出來了,我們那桌,有吉林、廣東、浙江的幾位文學院院長,雖分處天南海北,但置身那樣的場景中,無不深受感染,不知不覺間,不勝酒力的我已喝光了幾壺……
九
隔幾天不去就想,就像想一個人,沒著沒落的,什么也做不下去。具體想什么,又說不清楚。只有踏上護城河邊高高的堤壩,看到一望無際遼闊的玉米地,才能心安,才能平息焦灼、緩釋憂慮。行人稀少,正適合隨心所欲。我散散淡淡地走,無所用心地走,有什么緩緩地下沉,下沉……放眼望去,滿目風情,心曠神怡。除了仿若天籟的蟲鳴,大地異常沉靜,那種靜,是往骨子里靜……
如果是響晴澄明的天光,滑爽如腰肢的那一彎遼河水便是透明的,倒映著藍天白云的碧空。半截鐵橋,白色的,不像是廢棄的,倒像是為了專門營造氣氛而增設的布景。河流兩岸時起時伏的土坡上,順勢長著不確定的柳樹、玉米或野草,一簇一簇,齊嶄嶄的,棵棵蓬勃向上,讓你也不由自主地挺拔腰身。偶爾,有一棵蒼勁的樹孤獨地孑立,配以萋萋草色,很有俄羅斯風景畫的效果。河邊的搬網圍成迷宮狀,在水草游弋的河面上投下稀疏迷幻的影像,單等魚兒入甕,避風的河汊中,有三五條漁船竟自橫陳,船上明艷、帆一樣鼓蕩飛揚的前裙,讓我看見了風……
再往前走,就有人家了。堤壩左岸的民居里傳出單田芳演繹的程咬金在哇哇哇地怪叫,如果不是因為長短波的提示,我會一直走在我的童年里。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隱遁,我像電影《美麗心靈》中的符號解密專家納什一樣,出現幻覺:堤壩上下敞著懷、叼著玉米棒子瘋跑的孩子不是我嗎?挎著柳條籃子在地里掰玉米的背影不是奶奶嗎?“跳房子”的女孩子們不是我的玩伴嗎?……看來,不管我的衣著多么奢華,皮鞋多么光亮,我的骨子里從來沒有失去對土地的虔敬和依賴,深深的,沉沉的。當我無意間迷失,總會有一種飄搖的氣息炊煙一樣,柔軟地把我招回。
同樣一段路,去回的心境是絕然不同的。回程的時候,我會走得很慢,有些不舍,有時,還會懶懶地坐在堤壩上,煞有介事地,瞭望一下遠方,“接接地氣吧,很有必要?!蔽覍ε笥颜f,“來看看我的玉米,它是我的情人呢……好了,不給你打電話了,你沒聽到城市的車水馬龍嗎?我要回到我熱愛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七點四十分,最后一班列車都會準時穿過無人看守的道口,把我淹沒在夜色和迎面而來的現代文明之中,那呼嘯而過的時光專列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