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哭著出生來到這世界上的,總要拍著哄著才安定下來。無可奈何,也就認了。要活著,那真是很累,也艱苦,很不容易的。人是天生愛自由的,可使人擔心的事、煩惱的事,從小時候起就不少。剛懂點事,老覺得要受大人的管,起床要洗臉,不許光腳走路;頭發長長了,硬要剃掉、剪掉好多,不管人家多難受,不洗腳不讓上床。上學要應付各種考試,出了學校要找工作掙錢吃飯,要結婚,要養孩子,還要應付各樣的人事問題,各種矛盾,累得很呢!誰不想休息一下,放松一下,自由一會兒,把一天勞累、緊張的心情和緩下來?笑是最有效的安神劑。人都愛看、愛聽可笑和逗笑的事,愛聽人說笑話。有人愛聽、愛看,就會有提供逗人笑的市場,于是出現了各種逗笑的表演。有滑稽的雜耍、逗笑的雜技以及逗笑的鬧劇、滑稽戲和喜劇等等,這些表演都需要一定的技術訓練。有些表演中會出現一個人或兩人對演形式。相聲就是這樣經過幾次變革之后,才成為通行的說笑話的表演技藝。簡單的笑話,人大都會說一些,還不難學。有的貧苦人就會用說笑話表演掙點錢吃飯,維持生活。表演時間長了,經驗多了,技術越來越熟練,會逐漸形成一定的表演程式,這種表演既然能使人維持生活,就會有人來學。富于這種表演經驗的人成了師傅,教了幾個徒弟,技術就傳下來了,幾代傳下來,經過上百年,這種表演程式趨于成熟時,會逐漸產生動人效果。這就是現在的相聲藝術表演成長的歷程。
相聲在我國北方是很受一部分觀眾和聽眾喜愛的。我在北京上學讀書,從小就愛聽相聲。我家附近有個“西安市場”,里面有曲藝和雜技表演,我常去看的。更常去不遠的“西單商場”內的廣場中,聽著名相聲藝人高德明、張杰堯(外號張傻子)、緒得貴、湯金澄(近視,外號湯瞎子)和朱闊泉(很胖,外號大面包,是侯寶林的師傅)的表演。觀眾都是市上一般男性體力勞動者和男學生,沒有一個女的。相聲藝人在表演中看到有女人來聽,就會婉言勸她別聽,請她退出。這種情況我見過許多次,我很理解。因為那時相聲藝人出身貧苦,沒有受正常教育的條件,為了逗人笑,有時難免出語粗俗傷雅。他們自己家有婦女,會想到傷雅的話是不便讓女人來聽的。
那時的相聲中有不少精品,但不少精品中也會有些糟粕。藝人文化程度較低,常會不分精糟,有人還常用不雅的部分來逗笑。因此人就會把相聲看成低俗的表演,許多人不愿去聽。這就使一般相聲藝人只能擺地攤演出,多是在街頭或廣場,有的在茶館里,不多,能進演廳表演的是很少數。
新中國建立后,在黨和政府的督促和幫助下,經過老相聲藝人們的努力,還有幾位學者、作家如老舍、羅常培、吳曉鈴等先生們的從旁協助,把傳統相聲加以整理和修改,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并創作相聲作品,研究相聲藝術理論,使相聲表演在藝術發展上達到完全成熟的階段。這就使相聲成為全國各階層男女老少都深愛的一種藝術表演。不僅如此,也還很受國際人士的景仰。我有時到侯寶林大師家,就常見過不少外國客人來訪,曾見過有日本、加拿大和印度賓客。現在大家都見過許多著名相聲演員收了好幾位外國徒弟,經常登上舞臺表演。他們學到的我國普通話,比大多數各具方言的許多省的中國人說的普通話,說得更地道。
從相聲的成長歷程看來,顯然可分兩個重要的階段,是以新中國的建立為分野的。在先前,相聲還處于藝術發展的原始階段,半成熟階段;在之后,藝術達到成熟。其成熟表現很明顯:一是成為雅俗共賞的;二是幽默意識增強。
逗笑靠滑稽。幽默也是滑稽,但不止于滑稽,而有所內涵,引人回味,予人以美感的愉悅。觀眾之所以喜愛看馬三立和侯寶林的表演,就是在于他們的幽默。幽默是雅俗共賞的。侯寶林向我說過:相聲表演一定要講究美。說、學、逗、唱,在表演中,都要講究美,形體動作也同樣講究。他說過,他很不喜歡在表演中做出不雅的怪像來逗笑。我和他相識、也常來往有三十多年之久,聽他說話,就覺得他很講究語法、修辭。有一天我說,漫畫和相聲很像。他略一想,說:“相聲是立體漫畫,是有聲的漫畫;漫畫是平面的相聲,是無聲的相聲?!边@話說得很對,也很簡潔!相聲是一種語言的藝術,用口說出表演的;而漫畫同樣是一種語言的藝術,用筆畫出來的。兩者都屬于語言藝術,在這一點上是相通的。
相聲在整理、改革之后,藝術上有明顯的進步與提高,從馬三立和侯寶林以及他們的弟子們,在創作和表演中就看得很清楚。但其中也難免會出點問題。我看到不少相聲表演,覺得有失去相聲藝術特性的趨向。
前面講過,相聲逗笑靠的是滑稽,而且是語言的滑稽。一般的滑稽雖然逗笑,使人得到快感,但快感不等于美感。笑了使人感到輕松有趣,僅此而已。幽默不僅使人發笑,還會享受到回味的美感,愉悅之情難忘。聽侯寶林說的《夜行記》,說到他買的那輛舊自行車,說它“除了鈴不響,剩下哪兒都響”時,誰能不樂?樂了之后,想到他這句話中的機巧:該響的不響,不該響的反而都響,使人大出意料,又好理解,一想就樂。會騎車的人還會聯想到騎上這輛車的感受,這就有回味的欣賞。如果直說這輛車:“舊得成破車啦!”或說:“它那零件兒全都松啦!”那還有什么味兒?聽了也未必能逗樂。
相聲靠滑稽的語言逗樂,這是它的藝術特性。現在有的相聲表演卻改了,常用各種表演動作造成滑稽來逗樂。有的還是多用形體動作的滑稽逗樂的,這就成了另一種表演形式,和相聲不同了。如此繼續下去,相聲藝術有可能會失傳。
更嚴重的是,現在的相聲演員,會演傳統相聲的極少!過不多久,相聲必定會漸漸失傳!
相聲的流傳,過去都是把什么相聲段子傳給徒弟,這徒弟在表演時,從聽眾的反應體會到哪樣說法的效果更好,或是差些,自然會有所改動,再傳給下一代徒弟。這些徒弟在表演時,又從聽眾的反應有所體會,再作修改,繼續傳下去。其結果是每個相聲段子,都是經過幾代人在表演實踐中修改而成的。那時的相聲段子都是大家公用的。修整得最好的段子,也人人可用,但在實際表演時,因各人的體會有所差異,說法未必完全相同。所以傳下來所有的相聲段子,都是經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一代代的眾多演員,在表演實踐中修改過的。而每一位演員,都是從幾十個、上百個傳統段子的表演實踐中,領悟相聲逗笑的種種技巧,深知其中的奧妙。最著名的相聲大師張壽臣、馬三立、侯寶林、劉寶瑞等等,都是經過表演上百個傳統段子,才領悟相聲的藝術精華,成為大師的。也正是這些大師,以及他們有所成就的徒弟,才有可能整理好傳統相聲,會創作新段子。因為相聲是由許多彼此相關的“包袱”(相聲術語,笑料)組成,缺乏相聲經驗是很難創作出來的。
目前常聽到相聲陷于低谷的議論,主要原因可能就是因為演員們缺乏相聲藝術傳統的繼承,未曾領悟相聲藝術的技巧,創作自然會陷入困境。我曾向一位相聲界的朋友問過,他告訴說,年輕演員會說四五個傳統段子,有的會多一些。在這種情況下,恐怕會十個傳統段子的年輕演員就不多了。還有一種與前不同的現象:各人說各人的段子,互不相通。我沒見過姜昆說別人說過的段子,也沒見過別人說姜昆的段子,更沒見誰說過侯寶林說過的段子。只就這一點來說,傳統不見了!
我知道侯寶林曾為毛主席說過一百多個傳統相聲段子。張壽臣、馬三立當然也同樣在幾十年里的各種場合至少說過一百多段子,沒有這能耐是成不了相聲大師的。按過去所知,各人所說的傳統段子大都是同樣的,只是每人所選有所不同,表演時會各有差異,也會有各人自己創作的。大多數的段子是大體相同的。他們都是在多年的傳統段子表演實踐中得到藝術鍛煉,才會成長而成為相聲藝術大師的,其他老相聲演員,也都是從繼承中鍛煉成長的。
不會說傳統段子,段子靠個人自己或與別人合作寫出來,是憑誰的相聲藝術基本功來進行創作呢?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相聲表演,就感覺不大像相聲,怎樣逗笑的法子都有,有時還見過用一些毫無美感的怪樣子來逗笑的,看來不怎么像藝術表演,甚至不覺滑稽,不覺快感。
2004年10月,我寫的一篇《傳統藝術的危機》,就已提到相聲界的斷絕傳統繼承,擔心相聲能否繼續存在的問題。去年6月,才聽一位朋友告訴我,有一位相聲演員說得很好,很叫座,他名叫郭德綱。聽了我非常高興,立即要我孩子從網上錄他說的幾個相聲段子,他很快錄了給我。聽了他說的幾個段子:《竇公訓女》、《豆腐堂會》、《賭論》、《看話劇》、《買面茶》、《八大改行》、《白事會》、《大寫福壽全》和《買月票》,單口的有《范家店》、《馬壽出世》,我立刻寫了一篇文章《談現在的相聲》,交給姜昆同志,他立即送到《文藝報》發表。文中從相聲與傳統斷絕的危機,談到郭德綱的出現,我說:“聽了他的表演,我非常高興,感到相聲藝術有了合意的傳人,大有希望?!蓖瑫r希望他繼續提高文藝修養,將作品繼續整理改進,像侯寶林大師那樣,多運用幽默技法。
我主張相聲演員都學傳統段子,表演傳統段子,會的越多越好?,F在電視里就不想播出傳統相聲的表演。前一兩年我曾在文章里寫過:侯寶林曾為毛主席說過一百多個相聲段子,都是傳統老段子。毛主席可以聽傳統相聲,也很愛聽,很多老百姓也愛聽,為什么不可以聽?
從我過去看相聲表演有所體會:演員表演時,是和觀眾在一起的。當場看到觀眾的反應,可知演出的效果如何,有利于表演的調整和改進。演員當場和觀眾的情感直接交流,對雙方都有好處。但這并不妨礙電視和廣播演播傳統相聲的表演。傳統京戲不是常播出的嗎?如今天天看到電視播出各種歌星的演唱。電視的領導這么喜愛歌星的演唱,分一點播出時間給傳統相聲表演,行嗎?相聲可是我們中國獨有的一種傳統表演藝術,不少觀眾需要,對相聲藝術的鼓勵,對其發展也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