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的哭泣

　　一
　　
　　佘蕊之所以留意起麥暄，不是因為他的帥氣，不是因為他精湛的網球技術，更不是因為他是班里的問題少年。佘蕊看人從來都是站在對等的角度，不仰視，也不俯視，不羨慕，也不鄙夷。
　　但那天麥暄把小姨給他的毛毯從樓上扔了下來，砸中了剛好經過男生宿舍的佘蕊，一切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麥暄的小姨慌忙跑下樓，連聲道歉。佘蕊只是受了點驚，并沒有什么大礙。 “你是麥暄的小姨?”佘蕊隨口問。
　　“是的。你是稻兒的同學嗎？麻煩你多照顧他!”
　　“稻兒？”佘蕊愣了一下。
　　“那是麥暄的小名。麻煩你把毯子給他，剛才真的對不起!”小姨看了看樓上緊閉的窗戶，黯然離開。
　　看著她落寞的背影，佘蕊有一種莫名的心酸。
　　“剛才對不起了?！毙∫虅傋撸皯艟痛蜷_了，麥暄探出頭來說。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那還要警察來干嗎？”佘蕊一手拿著毯子，一手故意揉著腦袋。
　　“你真OUT!那都是什么年代的臺詞了！”麥暄故意揶揄她，“那你想我怎么補償??？”
　　“聽說你網球很厲害，那就當我的網球教練吧!”佘蕊一副“便宜你這小子”的表情。
　　“切!我還以為什么大事，行！”
　　那一天有點涼，風拂過的時候可以聞到秋天的味道。但麥日宣燦爛的笑臉，讓佘蕊想起了夏天。
　　就這樣，這兩條看似平行的直線有了交點。麥暄有空就會教佘蕊打網球，一來二往，他們就熟了起來。
　　麥暄覺得佘蕊和其他女生不一樣，不會一天到晚打聽他的家底，問他為什么這樣，為什么那樣。佘蕊會一直等，等他自己愿意說；她也一直讓他知道，她隨時都愿意聽。
　　佘蕊的第六感告訴她，麥喧的桀驁和乖戾只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工具。佘蕊覺得，麥暄需要人家理解他，而不是剖析他。
　　
　　二
　　
　　2006年的圣誕前夕，高二(4)班打算以舞臺劇《封神榜》參加學校的“元旦文藝表演大賽”。通過全班投票決定，節選其中的“殷十娘苦勸哪吒回家”的章節。
　　劇本是選好了，但演員的選定仍然是個難題。
　　劇中男主角哪吒自小被生父“托塔天王”李靖所嫌棄，因為李靖認為他是一個不祥之人，長大后必定禍國殃民。在生母殷十娘的苦苦哀求下，哪吒才得以跟隨深山老僧隱姓埋名地生活，保住了小命。孤兒般的哪吒，一直不知道什么是父愛和母愛。所以，哪吒應該是一個桀驁不馴、帶點野性和乖戾的不成熟的人。
　　大家一致認為，這個人非麥暄莫屬。大家都知道，麥暄是個孤兒，是外婆和小姨把他帶大的。麥暄的小姨對他很好，可以說衣食住行無微不至。但麥喧對小姨的悉心照顧卻很抗拒，他迷戀打網球，學習上一直不怎么用心。面對小姨的詢問，他通常只冷冷地回一句，我媽都不管我，你管我干嗎？這一句就能讓小姨啞口無言，眼淚簌簌流下，無一例外。麥暄會轉過頭去，假裝什么都看不到。
　　向來特立獨行的麥睻最后答應出演，完全是看在佘蕊的分上。用班主任楊老師的話說：只有佘蕊才鎮得住麥暄。
　　元旦文藝比賽的時候，佘蕊第一次發現，麥暄原來也有崩潰的時候。
　　“我今天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從今不再姓李，跟李靖和殷十娘生生世世再無關系!”“哪吒”麥暄揮動著“鋼刀”，說得很激動，眼角居然有淚水溢了出來。
　　“哪吒，娘當初實在是出于無奈啊。爹娘知道對不起你，我們將用一生來補救。好孩子，跟我們回去吧！”在哀傷的音樂中，“殷十娘”佘蕊十分入戲，已經分不清面前這個到底是麥暄還是哪吒。
　　“殷十娘，你要記得，是你先不要我的！我的生死與你無關！”本來劇本是要求哪吒被感動，以大團圓作為結局的?？甥滉丫雇耆撾x了劇本。臺下一陣騷動，楊老師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佘蕊心里一驚，靈機一動。
　　“李哪吒，如果你現在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今生便與你為仇。不但今生，我世世代代都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殺死了我最心愛的小兒子哪吒！”佘蕊對著激動的麥暄狂喊，又小聲示意他冷靜下來，“麥暄，我們只是在演戲！你不要這樣！”
　　麥暄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佘蕊隨機應變的臺詞還是她小聲的提醒，他扔了“鋼刀”，緩緩地走過去抱住了佘蕊：“娘，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臺下不知情的觀眾拼命地鼓掌，反應十分熱烈。麥暄逼真的表演和佘蕊隨機應變的臺詞讓這個舞臺劇添色不少，一舉獲得了比賽的總冠軍。
　　
　　三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你小姨呢？”生活老師拉住麥暄，在走廊上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老師，她只是我小姨，又不是我媽!”麥暄歪著頭，語氣里滿是倔強。
　　“雖然她不是你母親，但勝似你母親??！無論如何，你應該向你小姨道歉！”生活老師不容置疑地說……
　　一整天，麥暄都無精打采，情緒低落。為什么全世界都認為，錯的是我麥暄！
　　“麥暄!”放學的時候，佘蕊拍了拍他的肩。
　　“你又想怎樣？要我去跟那個女人道歉嗎？告訴你，不可能!”
　　“什么道歉啊？我是說，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練網球？”佘蕊明顯被嚇了一跳，但仍然假裝輕快地說。
　　“現在就去！”麥暄拉著佘蕊就往網球場跑。打球時，麥暄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猛烈地發球，扣球，迎擊……與其說他是在打球，不如說他是在打仗，一場自己與自己較量的狠仗。佘蕊能感受到他的難過，后來也不怎么接球，一直發球讓他扣，讓他發狠地扣。麥暄不斷地跳躍揮拍，好像是一只哀傷而憤怒的獅子。當他累得仰躺在網球場上的時候，已經暮色沉沉了，喧鬧的學校開始進入宜人的安靜之中。渾身是汗的麥暄躺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佘蕊在他旁邊坐下來，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什么都不問。
　　
　　四
　　
　　“麥暄，你可不可以原諒你小姨？”佘蕊輕聲地說。
　　麥暄愕然：“全世界都叫我跟她道歉，你卻叫我原諒她?” “世上會有毫無根據的愛，卻不會有毫無根據的恨！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嘗試一下，原諒她。”
　　麥暄不再說話，仿佛在思考一些東西。
　　“我想告訴你，關于那個女人的事。”
　　“我愿意聽。”佘蕊平靜地看著他。
　　“那個女人，其實是我的親生母親——”
　　原來，在麥暄上初中的時候，他外婆才告訴他，小姨其實就是他親媽。麥暄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為了能嫁得好一些，就騙麥暄她是小姨。麥暄一直以為，自己雖然是個孤兒，但有小姨肯接納他，也算是上天的眷顧了。麥暄對“小姨”一直心存感激，但真相大白后，性質就變了……麥暄別過頭去，躲開佘蕊的目光。
　　佘蕊很自覺地把眼光移向遠處，倔強的麥暄怎么會讓別人看到他的眼淚呢？她終于知道，為什么他演哪吒的時候會那么入戲：“自從那次文藝表演，我就感覺到你身上的怨氣。我知道站著說話的人不腰痛，我沒有資格要求你一定要原諒你媽媽，但我懇求你試一試?！?br/>　　麥暄一直低著頭，當他抬起頭時，眼角泛光，嘴角含笑。其實他心里也明白，雖然媽媽是以小姨的身份出現，但給他的愛不遜于任何一個母親。一個帶著孩子的少婦的辛酸，也許不是他這個年齡可以體會、揣摩的。而佘蕊那天在舞臺上的即興臺詞，也是媽媽的心聲。如果麥暄待自己不好，媽媽今生也會與他為仇，不但今生，世世代代都會與他為仇的！
　　這時的麥暄，佘蕊覺得是最好看的。
　　第二天是周末，佘蕊特地讓麥媽媽來接他，說是麥暄的意思。佘蕊對她說，阿姨，今天天氣很好，說不定會有驚喜。
　　麥媽媽站在麥暄面前，激動得有點顫抖。他居然叫自己來接他，這是上初中后的頭一次，頭一次。
　　“小姨……”麥暄遲疑了很久，終于輕輕地喊。
　　“好！好！好……”雖然喊的不是“媽媽”，但麥媽媽的眼睛已經模糊了。佘蕊扶著她的肩，對麥暄悄悄地豎起了大拇指。
　　事情一定會好起來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