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加爾和他的《白色的磔刑》

　　美國藝術(shù)史論家霍斯特·伍德瑪·江森把現(xiàn)代藝術(shù)概括為“表現(xiàn)、抽象、幻想三種趨勢。”如果這一論斷成立，那么俄羅斯現(xiàn)代畫家馬爾斯·夏加爾的杰作《白色的磔刑》就既非抽象，也難于歸入表現(xiàn)主義的范疇，因為它充滿著許多想象和幻想的東西，現(xiàn)實中根本無法看到，顯然屬于后者。該畫用不拘一格的自由開放手法，表現(xiàn)了作者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對沙皇專制和法西斯罪行的控訴，充滿著天真無邪的童稚感，想象力十分驚人。在他的筆下，沒有翅膀的人也可以在空中飛行，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發(fā)生的事件也可以結(jié)合起來放在一幅畫上。房屋可以在地面上翻滾，甚至可以倒立起來，好像是一些用紙糊成的建筑物，可以隨風(fēng)顛來倒去，沒有多少重量。這種自由的表現(xiàn)方式看起來似乎有些荒唐，違反現(xiàn)實的真實，但它的確源于生活，并非憑空臆造，而是畫家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以童稚的心情充分發(fā)揮想象的結(jié)果。
　　想象是藝術(shù)活力的保證，在創(chuàng)作中是不可或缺的東西。沒有它，藝術(shù)作品就會僵硬、死板。沒有充分的想象力，就沒有千年不朽的《希臘羅馬神話》和我國的《西游記》等生動感人的名著。在這兩部書中，許多是生活中無法看到的。如孫悟空一個筋斗要翻十萬八千里，太陽神阿波羅可以千變?nèi)f化等等。但我們并不懷疑它的真實性。因為這些都是具有超人能力的神，但要了解夏加爾畫中的“反常”現(xiàn)象，我們必須從了解他的生活及其所處的時代開始。
　　1887年，夏加爾出生在白俄羅斯維耶布斯克一個貧窮的猶太人家庭里。父親在一家鯡魚批發(fā)店里作苦力。“每當我看到父親搬起那些沉甸甸的重物，并用凍僵的雙手撥弄小小的鯡魚的時候，我的心就像一塊土耳其脆餅干一樣，緊緊地縮在一起。”畫家后來在他的《我的生活》一書中痛苦地回憶道。
　　沙皇時代，在民族歧視政策的左右下，猶太人在俄羅斯幾乎無容身之地。直到1795年第三次瓜分波蘭，沙皇從那里獲得數(shù)以百萬計的猶太新臣民，為了緩解一下矛盾，原有的歧視政策才稍有放松，但并無實質(zhì)性的變化。猶太人被迫害的事件仍不斷發(fā)生。如焚燒他們的書籍、關(guān)閉他們的學(xué)校、屠殺他們的人民、搗毀他們的教堂等惡性事件仍不斷發(fā)生。對這些，畫家幼年時代都一一目睹或有所耳聞，并在自己的書中有所敘述。
　　沙皇時代，猶太人連在國內(nèi)的行動也要受到限制。即使是去彼得堡也必須首先得到當局的批準，而且被批準的人群范圍也非常狹窄，只有那些在那里已有固定工作和固定收入的人、畫家或已在那里就讀的大學(xué)生有可能。作為學(xué)生的夏加爾有幸成為其中之一，于1907年來到彼得堡。未來給他敞開了成功之門。
　　大凡弱勢群體、受壓迫者或身處困境的人，往往非常富于同情心，樂于幫助自己身邊同樣的不幸者。因此，當時彼得堡富有的猶太人，如醫(yī)生、律師和銀行家們，常常主動捐資，幫助自己民族中有作為的大學(xué)生們出國深造。夏加爾再次成為幸運兒，來到藝術(shù)之都巴黎，決心學(xué)成后報效自己的民族，為他們不平的處境而呼號奔走，用畫筆反映他們的苦難生活。
　　畫中受磔刑的耶穌被釘在一個白色的十字架上，占據(jù)著整個構(gòu)圖的中心。他顯然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無力地低著頭，從面部看不出明顯的痛苦表情。他與其說在受難，倒不如說在冷靜地沉思，甘心用自己的不幸去改變?nèi)嗣竦谋瘧K遭遇。
　　耶穌的左側(cè)是一座正在熊熊燃燒的猶太教堂。教堂前奔忙著一個身穿希特勒先鋒隊隊員服裝的彪形大漢。他的面部和雙手都是紅色的，顯然是渾身沾滿人民鮮血的儈子手，兇惡的納粹分子。他專嗜殺人、放火、搶劫和毀滅人類文化的勾當，弄得遍地都是古圣先賢的經(jīng)典書籍、文物和神圣的宗教儀式用品。教堂上空的那塊暗紅色，有人說是“反萬字旗”（見《世界美術(shù)》2000年第1期83頁），表明了誰是這場災(zāi)難的罪魁褐首。它不由使人聯(lián)想到1938年11月發(fā)生的“水晶之夜”大屠殺事件。而該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恰好又在1938年，不能說與這場萬惡的血腥事件無關(guān)。
　　1938年11月7日，德國外交官拉特在巴黎被猶太大學(xué)生格倫什潘槍殺。希特勒以此為借口，在整個德國和奧地利發(fā)動對猶太人的瘋狂大屠殺，約有177座猶太教堂被焚燒和拆毀，數(shù)千猶太商店被搶劫，數(shù)百猶太人在此事件中喪生，由于暴行后到處都是砸碎了的玻璃碎片，人們事后諷刺性地稱它為“水晶之夜”。
　　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個倉皇逃跑的男人，他身穿長大的粗布罩衫，完全是維耶布斯克猶太人的典型裝束。肩頭上搭著一個裝得不很飽滿的口袋。這說明事態(tài)發(fā)生的突然，他在逃跑時只能匆忙裝上身邊的一點貴重東西。他前面是個半展開的卷筒形書籍，正在熊熊的燃燒著。那是一個被猶太教人視為行動準則的《律法書》，也就是他們的《圣經(jīng)》。平時它被珍藏在教堂里。每逢安息日都要選誦其中的一個部分。男孩在加入公社時也必須用希伯來語去朗讀它。每周朗誦一個部分，借此接受教義教育。可見它在猶太人生活中的重大意義。有人說它是猶太社會凝聚力的根本，是他們團結(jié)一致、戰(zhàn)勝外侮與生存下來的保證。焚毀它當然是對猶太人最大的不敬。《律法書》旁還有另一本打開的書籍，被拋棄在地上，更說明法西斯對人類進步文化的仇視。再下邊是一個無可奈何、抱著孩子哭泣的婦女。
　　畫的左下角有兩個大胡子的猶太人。一個像保護自己的生命一樣，雙手緊抱著筒形的《律法書》。他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看后邊是否還有法西斯追趕。再前面還有一個身著綠色短外衣的猶太人。他胸前掛著一塊白布。這里的白布是一片空白，但在草圖中里面寫有德文“l(fā)ch bin Jude”（我是猶太人）的字樣。顯然這塊牌子是對他莫大的侮辱。他正無奈地攤開雙手，表示反抗和質(zhì)疑。
　　十字架的右邊又是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兩座維耶布斯克典型的貧窮猶太人木屋正在燃燒。一個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似乎世界的末日已經(jīng)到來。又像發(fā)生了特大的地震。房屋像紙張糊成的一樣，沒有什么重量，在地上翻來滾去，有3個居民逃跑出來，驚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對這幕可怕情景的產(chǎn)生，畫家曾有過這樣一段回憶：“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可能是我母親給我講的故事。顯然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在維耶布斯克監(jiān)獄后面的路旁，有一間小木屋發(fā)生了大火。全鎮(zhèn)都籠罩在火焰之中。猶太貧民區(qū)在燃燒著。人們抬著床和床墊，扶著母親和孩子逃到城鎮(zhèn)對面安全的地方。”這是畫家51歲時對童年往事的回憶，直接體現(xiàn)了沙皇時代猶太人的痛苦生活。
　　十字架上空是4個漂浮在空中的猶太人，三男一女，他們似乎是羽化登仙的圣者。有的情緒激動，像是在講述什么，可能在講述自己親眼看到的人間不幸。中間坐著的那個男人頭頂祈禱頭巾，額前掛著皮制的經(jīng)匣，好像在為那些不幸的人祈禱。經(jīng)匣是猶太教信徒不可缺少的東西，內(nèi)裝從《圣經(jīng)》（舊約）中摘錄的片斷，隨時可以朗讀經(jīng)文。
　　這4個人也許是安息日降臨的先知，蕓蕓眾生的拯救者。他們因目睹人間的苦難而不安。關(guān)于先知降臨的傳說，夏加爾在他的回憶中有過一段敘述：“我父親舉起手中的杯子，讓我去開門。天這么晚，讓我去開門，開我家的大門，是迎接先知以利亞嗎？從藍色的天空里，一道白色的光線直射下來，射進我的兩眼，直到我的內(nèi)心。但那兒有以利亞和他那輛潔白的四輪馬車嗎？也許他還在外面，在院子里，是個瘦弱的老頭，就要走進我們的家來。也許是個彎腰躬背的乞丐，肩上扛著布袋，手中拿著拐杖？我來啦，你們敬我的一杯酒在哪兒？”
　　畫面的中心確有一道從空而降的白光。它像是一條通天大道，從受難者耶穌的身旁邊直抵人間的悲慘世界。如果仔細觀看，耶穌光環(huán)上還有“I·N·R·I”的字樣，那是羅馬文“猶太人之王”的縮寫，顯然這是猶太人，而非西方人心目中的耶穌，猶太人在受難。
　　畫面的左上方還有一隊打著紅旗，手舉武器，在一個人的呼吁和帶領(lǐng)下，向耶穌受難方向直沖過去的人群。可能他們才是人民真正的解救者，連耶穌也在他們解救之列。紅旗上雖然沒有明確的標志，但我們知道，夏加爾畢竟是在十月革命之后，還在前蘇聯(lián)生活過五六年之久的畫家。他曾親眼目睹這場為被壓迫者的解放而戰(zhàn)的革命。此后他不僅作過維耶布斯克的人民委員，而且還奉命在那籌建了一所美術(shù)學(xué)校，更有過一段婚后的美滿生活。后來只是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與當局有一定的距離，才最終選擇離開，于1922年去到巴黎，終生未歸。但他對當局的政治不僅沒有什么反感，而且還目睹和參加過當時的許多群眾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