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學過來沒多久,就有人告訴我,林南是個悶葫蘆。除了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他從來都是金口難開。背地里,他們叫他俠客或者世外高人。
有惡作劇的男生,把林南晾在宿舍前面的長褲藏起來,留下個空衣架。他不向任何人打聽褲子的下落,自己找了一圈,沒有結果,便不了了之。后來是見他從此再不換外褲,才偷偷物歸原主。發現褲子又奇跡般出現了,他仍舊不吭聲,也不感到意外。
沒過多久,男生那邊的“線人”又遞來消息說,林南居然會做針線活,并生動描述了他掐線頭、穿針眼時的熟練與細致。女生們聊起這件事,羅雨柯馬上嚷嚷起來:以后我們改叫他“巧婦”吧。哄笑中,又有人說:“巧婦”多難聽啊,還不如“無米炊”來得有神韻。
我討厭這樣取笑人家,卻不知道該怨誰去,只得恨到林南自己頭上。那天在校門口碰到他,終于忍無可忍,上前擋他的去路,清了清嗓子說:林南,我想跟你談談!他嚇得臉都青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然后繞開我,跑得比誰都快。好事沒做成,還落下后遺癥。自從被我“劫持未遂”后,林南在路上碰到我都會繞著走,一次比一次繞得遠。
周末在家,我很不要臉地問老媽:你女兒長得有點情竇初開的模樣了?老媽盯著我看,然后問我今天又是哪根腦神經搭到了背脊上。聽過原委,老媽說:林南一定是個自卑的孩子!應該就是這樣。我所知道的林南,生在一個窮困的農村家庭。父親有腿疾,許多重活怕是干不了;母親瘦小,可能都不到一米五,弱不禁風的樣子。
遵照老媽的意思,給林南寫了信,趁教室沒人時偷偷塞進他的課桌。我告訴他要從自卑中走出來,抬起頭才能看得見藍天。可惜做不到現身說法,畢竟他所經歷和面臨的那些苦,我未曾有過。幾乎隔一個星期寫一封。往他桌里塞時,每回心鼓都敲得厲害,生怕被人撞見。
誰知怕什么來什么,有天陳可神秘兮兮地問我是不是喜歡林南。不用說,我當時最需要的就是一條地縫。很快,下午的體育課上就有男生故意把話說得響亮。一個說:世外高手就是世外高手,果真深藏不露。另外一個接:劉班長那張臉,在咱們班不說排第一,排前五總該綽綽有余吧?!我快要氣炸了,恨不得把手里的鉛球砸過去。
謠言愈演愈烈,我不能找林南要同情,只好跑去跟班主任周老師說實情、表清白。聽過解釋,周老師先搖頭后嘆氣,說林南什么都好,成績好,心眼好,就是扔不掉骨子里那點自卑。他還告訴我,其實他也找林南談過幾回,可沒法子,很多農村來的學生都這樣。
接下來組織了一次班會,要求每個人上講臺說自己的家庭。是周老師有意的安排。輪到林南時,我比他還緊張。從教室最后面走到最前面,他始終低著頭,不看任何人,好在說起家里情況,話語間沒有太多的躲閃,還很耐心地說了一件具體的事。
初一那年,母親來看他,用賣辣椒的錢,給他買了件襯衫。在從縣城回到鎮里的車上,母親掏出兜里僅剩的五毛錢遞過去,馬上遭來呵斥。母親一臉難堪地解釋:我只坐半程,坐到七里廟就下。售票員當然還是不肯,上車最低一塊,這是規矩。母親怯怯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不坐,我站著,站到最里邊去,這樣就不占地了。那天母親就果真站到了七里廟,然后下車來走后面的二十里路。林南說,如果從縣城就開始走的話,天黑都到不了家,不過由于坐了半程車,母親趕回去,圈里的豬都還沒鬧晚飯。
林南講完,大家都哭了。我就更不用說,眼淚稀里嘩啦的根本停不住。我不知道他心里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傷口,于是小聲為他鼓勁:林南,你要堅強!可是,我馬上就后悔了。只見他抬起了頭,居然傻傻地沖我們笑。他不是在強裝歡顏,因為那笑里有種我們想象不出的羞澀。他像是很驕傲,笑著說了最后一句話:母親一直都這樣,她總會有辦法!
從此,再聽不到人拿林南尋開心。我回去跟老媽請功,說給林南寫了那么多封信,總算沒白費。老媽直笑,大肆夸張一番,滿足了我那點小得意。
后來,有天中午,在花壇邊看見林南走過來,我遠遠沖他喊:喂,林南,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了。他開始可能沒注意,一聽到我說話,馬上掉轉方向,跑進了廁所。他大概不知道我剛才親眼看見他從廁所里出來的。
第二天就收到了林南的小紙條。他說:劉夢溪同學,現階段,我們應該以學習為重,你以后千萬別再給我寫信了,以前那些,放學后我還給你吧。最后面還有祝福,八個字:學習進步,萬事如意!這還沒完,拿到信后,才發現全都原封不動,他壓根沒看!
開始我簡直快要氣瘋掉,不過仔細想想卻多了心安。葫蘆還是那只葫蘆,但現在我知道,那就是只悶葫蘆而已,跟自卑沒點關系。他原本就不是一個為家庭感到自卑的孩子。我和老媽,還有周老師,一直在給腳痛的病人開降火藥。
只是,誰有治悶葫蘆的方子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取。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