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運改變是從一面鏡子開始的……
進入初三后,很長時間內我就是維持這樣一種生活狀態:上課要么睡覺,要么起哄捉弄老師,然后被老師帶到辦公室,寫上兩頁紙的檢查,最后叫來父親,當著他的面,把我,有時還順帶把他也一起訓斥一番。
父親是名彈花匠,脾氣很暴躁,身材雖不魁梧,但手臂很有力氣。母親去世后,受了氣的父親回家便常將拳腳落在我的身上。挨打的次數多了,我便也麻木了。和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遠,從母親走后家對于我而言也就變成了一個睡覺的地方,僅此而已。
家里沒有電話,犯了錯誤老師便把電話打到相隔一塊田地的代銷店里,豁牙的女老板便經常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喊父親。代銷店是村里的消息的中轉站,次數多了,村里人便都知道彈花匠的兒子在學校是個痞子。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過去。
初三下學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一種淡淡的愁緒籠罩著我,父親最后一次被叫到學校時,當著老師的面說我混到初中畢業后就跟他去彈棉花。
父親說得斬釘截鐵。
我當然不愿意。
化學老師是去年剛分配來的女大學生,皮膚黑黑的,瘦瘦的鼻子上有一顆大痣,我暗地里管她叫“黑棗”。黑棗常是我們捉弄的對象,我很愛看她因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罵我們,而滿臉漲得通紅的樣子。我緊張又興奮地盯著她的手,“好,手伸進粉筆盒了。”
“啊!”化學老師尖叫一聲,全班頓時哈哈笑起來。今天我在廁所角落里捉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壁虎,把它藏在粉筆盒里。
我寫的檢查已經有厚厚一疊存放在年級主任的抽屜里,用老頭的話說,這個抽屜是專門為我準備的。我昂著頭,等他批評,可老頭根本沒有搭理我,更沒有問我一個字,這令我有些困惑。
“我要坐下來。”我極不情愿地從口中吐出幾個模糊的音調,老頭動也未動。
“我要坐。”我聲音尖了些,眼睛直盯著老頭。他緩緩抬起頭,接著努努嘴,那邊有張凳子。我晃晃酸脹的雙腿,搖搖擺擺地走去,有點像鴨子走路,轉身的剎那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滑過一絲詭異的笑。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抬頭,驚訝地發現墻邊不知何時裝了一面半人高的鏡子。旁邊有個書柜擋著,在外面竟然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坐著有些不大自然,老實說,我從未這么近距離審視過自己。頭發是校園里很流行的爆炸式,老師稱是獅毛狗身上的卷毛。額頭上的幾顆痘痘很不規則地分散著,鼻子上有處血疤,這是最近剛添的。要命的是我突然發現自己嘴唇邊上有了一圈淡淡的青色,那是胡須,我睜大眼睛,心里有些恐懼!
我居然長胡須了,“胡子是一個男孩長成男子漢的標志,有了胡子就該頂天立地了。”我突然記起父親說過的這句話,那是很早以前我第一次被父親揍時他說的,這話我記得深刻。
“天哪!”我在心里邊一直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我一直固執而又放肆地揮霍著我的青春,當年那個被別人一碰,就將唾液往別人身上吐,還能博得別人夸耀的小孩怎么就一下子不見了呢?
我剛才那種狂妄的勁兒倏忽間煙消云散了,我愣愣地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眼睛一眨,鏡子中突然閃出父親的形象:臉上是那種枯菜葉般的灰白,嘴唇卻是紫色。背是微駝的,手背的青筋條條突起。父親一手抓著棒槌,一手扶著弓,在半明半昧的屋子里像驢拉磨一樣,機械地移著步子……
父親的形象和我的重疊在一起,分不清誰是父親,誰是我。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拍我的肩膀,遞給我一條毛巾。
我頭一回主動地認了錯,接著又到化學老師旁邊說了聲對不起,并且鞠了一個躬。
我沒有參加那一年的中考,在知了的叫聲中,我跟隨父親去了鄰縣的一個村莊,用兩個月的時間賺了我復讀的學費。一年后的中考,我考取了城里的高中。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