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前居住的這個城市,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那些衣衫破舊,操著各地方言的外地人突然多了起來。他們像有著詩意名字的樓盤一樣,從這座飛速擴大的城市里一大群一大群地冒出來,并不斷向這個龐大的城市邊緣地區(qū)擴張,感覺和諧無比。
對于他們,我知之甚少。比較深刻的印象是從一些報紙的社會新聞版或者電視里得到的:他們爬上他們親手建造的高樓,作出欲跳狀,以此討要自己的工錢,顯得多么悲壯。結(jié)果大都未遂,跳樓未遂,討要工錢未遂。但他們還是要爬,每年都爬,多么固執(zhí)。他們在這個城市的范圍內(nèi)到處活動,回收舊電器,疏通下水道,搬家,幫人開鎖,搞衛(wèi)生,收廢品,做假證……很多人都兼職做著很多工種,且不斷變更,那些稀奇古怪的工作簡直怎么干都干不完。
去年秋天,當(dāng)樓下那個以收廢紙為主業(yè)的老頭大老徐鄭重邀請我去他的老家金寨去摘獼猴桃時,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他們是鄰居。我相信,這個城市的所謂原住、半原住或自感原住的人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和這些無孔不入的外地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我原來租住的小區(qū)大門兩側(cè),有兩排為拆遷而搭建的簡易平房,其中一間就住著那個收廢紙老頭,隔壁住的是位操淮北口音的中年夫妻,他們以收廢紙或建筑垃圾為主,兼做其他事,另外的幾間平房里住有幾個比較年輕的外地人,他們經(jīng)常一起湊份子買最便宜的鹵菜和簡裝白酒,喝完酒他們自己做飯或是煮面條。我不知道他們都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樣的活兒。
白天,他們出去干活,房門緊閉,那兩排平房看上去就像是兩片某某星級酒店隨便丟棄的抹桌布,廢墟般寂靜。晚上昏黃的燈光從那些房子里彈出,里面?zhèn)鞒鲆恍┩回5苡腥さ姆窖裕约耙恍┕ぞ吲鲎驳穆曧懀瑹垼扪a器具;或者抽煙,吸吐痰塊的聲音大得驚人。他們的小孩,一個個臟兮兮地聚集在門口的馬路上,互相追跑,笑或者哭,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精靈。我每次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這兩排平房,每次路過,都感覺置身于一個既熟悉卻又陌生的地帶,黑白電影般,既古典又科幻。
三個月前的一個陰天,因為工作的緣故和交通因素,我必須搬到離報社更近的地方去住,便叫了金寨大老徐和他的一位室友。因為要搬的東西并不多,把搬家的費用給他們,也算是對我們曾經(jīng)鄰居過一場有個交代,他們又叫上了另外一個助力三輪車司機,那些簡易的家具,沒搬前看不出什么,可一搬到車上卻龐大得出奇,我把一些可要可不要的物件全都送給大老徐了,包括兩箱可要可不要的雜志和報紙。即使這樣,裝完后的體積似乎比整條馬路還要寬。
我朋友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在后面押陣,每到一個十字路口或交通堵塞時,我們都要停下來等待。在等待的時間里,我才發(fā)現(xiàn)車上的東西大得太離譜了,大老徐他們坐在車上彎腰駝背的樣子像是搬運著一大塊青菜幫子的螞蟻那樣渺小。在陰天里,這樣的場景顯得很悲壯。
回來的路上,我逐一給他們工錢。其中的大老徐堅決不要,晚上我又付了一次,還是不收。他說的某句話我沒聽懂,但是手勢很固執(zhí):你已經(jīng)給我那么多的報紙和物件了,哪能再收你這個錢!那些固執(zhí)的手勢,揮得我無地自容。
“她自動從自己那個階級下降再下降,下降到跟工廠里的工人一起干重體力的勞動。在經(jīng)過勞動的艱辛之后,她感覺到自己就是受苦人之中的一個,并以全部的生命去探尋十字架上的真理。”這是余杰《閘門在你的肩上》里的一段話,“她”是法國宗教思想家、實踐者西蒙娜·薇伊,一個平凡的女性。我今天把它摘抄到這里,作用只有一個:解構(gòu)標(biāo)題。這是件很無奈的事情。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