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先秦時代的廉政思想

　　內容提要 先秦時代的統(tǒng)治者們?yōu)榱司S護政權的長治久安，已提出了一些強調廉政的理論觀念和政治主張，其中“以民為本”、施行仁政、講求君德、“任賢”、“使能”、“以法治吏”的思想，以及“富民”、“薄賦”、“輕徭”、“節(jié)用”、“慎刑”、“救濟”的政治主張，以及強調統(tǒng)治階層的從政道德的思想，都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積極內涵。
　　關鍵詞 先秦 廉政 治國理念 政策主張
　　〔中圖分類號〕K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1-0031-08
　　
　　在中國傳統(tǒng)廉政制度發(fā)展史上，先秦時代在創(chuàng)立相關政治制度方面的建樹雖然只是初筑根基，但卻在政治思想領域引發(fā)了廉政觀念的蓬勃興起并取得了多方面的有益成果。當時的一些統(tǒng)治集團成員和社會有識之士，從探索治國理政之道、改善相關統(tǒng)治政策、重視官吏從政道德等不同角度出發(fā)，明確提出了一系列強調廉政的理論觀念和政治主張。先秦時代廉政觀念的興起，提供了當時政治變革的思想理論基礎，推動了其后廉政制度正式形成的進程，也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理論中的積極內涵。
　　
　　一、先秦廉政觀念與探索治國之道
　　
　　一切政治觀念的產(chǎn)生，都是以一定社會歷史條件作為基礎的。先秦廉政觀念的興起，當然也是同當時整個社會政治形勢的發(fā)展分不開的。正是在先秦時代社會矛盾不斷深化的趨勢和國家政權統(tǒng)治效能不斷強化的趨勢的共同作用下，才促成政治思想領域出現(xiàn)了具有積極意義的思潮。
　　自夏商周三代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統(tǒng)治集團與被統(tǒng)治的人民大眾之間始終處于尖銳對立的狀態(tài)之中。特別是在當政者的統(tǒng)治相對更為殘暴腐朽的時期，便更容易促使社會矛盾的激化，導致原有統(tǒng)治秩序遭到破壞，甚至造成既定政權的敗亡覆滅。從有關資料來看，先秦時代社會矛盾的激化，往往由下列因素引發(fā)：一是統(tǒng)治者貪婪無度、橫征暴斂；二是統(tǒng)治者嚴刑峻法、兇惡殘暴；三是統(tǒng)治者奢侈淫亂、荒殆政務；四是統(tǒng)治者任人不當、寵用奸佞。隨著社會矛盾的不斷激化和民眾反抗斗爭的日益激烈，先秦時代的統(tǒng)治者們在依賴暴力手段維護既定秩序的同時，也不得不被迫從自身政治行為的角度進行反思，努力從既往的歷史軌跡中吸取教益。夏商周三代，盛極一時的強大王朝最終土崩瓦解。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政權風雨飄搖，“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史記·太史公自序》。 。歷史的教訓表明：當統(tǒng)治者的政治行為超出一定限度時，勢必導致被統(tǒng)治民眾的反抗，破壞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平衡穩(wěn)定，引發(fā)政治危機和社會動蕩。為了維護自身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為了實現(xiàn)既定政權的長治久安，先秦時代的統(tǒng)治者們開始調整自身的政治行為和統(tǒng)治思想，力圖尋求更有實際成效的治國理政之道，一些新的政治理念于是應運而生。
　　先秦時代在探尋治國之道中所取得的積極思想理論成果，主要集中產(chǎn)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其原因有四：一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政治制度的重大變革與政治思想領域的重大創(chuàng)新密不可分，相互適應，相互促進。二是春秋爭霸戰(zhàn)爭和戰(zhàn)國兼并戰(zhàn)爭大大加劇了各國之間的政治競爭，凸顯了各國改善其內部政治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此種壓力與動力使得廉政觀念有著較為廣闊的市場。三是由于官僚制度的正式登場，如何控制與約束官吏的政治行為已經(jīng)成為一個需要給予現(xiàn)實回答的重大政治課題。四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思想文化領域空前活躍，諸子蜂起，百家爭鳴，各種思潮的相互碰撞磨礪有利于先進思想的不斷豐富發(fā)展。
　　在當時所提出的一些具有積極廉政意義的治國理念中，“以民為本”的思想、施行“仁政”的思想、講求“君德”的思想、“任賢”“使能”的思想、“以法治吏”的思想，尤其值得關注。
　　關于“以民為本”的思想。中國奴隸制時代的傳統(tǒng)統(tǒng)治思想是“尊天”、“敬神”、“崇祖”、“重君”。隨著“民”在社會生產(chǎn)以及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不斷增強，商周官方的思想論壇中出現(xiàn)了“重民”、“保民”、“敬民”等新的政治概念。春秋戰(zhàn)國時期，“重民”思想發(fā)展得更為豐富多彩而廣泛深刻。在如何看待民的地位方面、如何認識民的政治作用方面、如何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方面，眾多的政治思想家紛紛提出了各種積極的見解。有人針對既往神權政治盛行的狀況，大膽提出了先民而后神的新認識：“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有人深刻指出，統(tǒng)治者的愿望和要求只有得到民眾的支持才能實現(xiàn)，“無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還有人主張：為了爭取民心，統(tǒng)治者應當“親民”、“恤民”、“利民”、“和民”，而統(tǒng)治者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將決定著國家的興亡福禍，“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左傳》哀公元年。尤其可貴的是，在《尚書》中提出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思想的基礎上，戰(zhàn)國時人進一步發(fā)展了“以民為本”的治國理念，明確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⑩《孟子·盡心下》。“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管子·霸言》。
　　關于施行“仁政”的思想。為政以“德”、施行“仁政”的思想，與前述“以民為本”的思想密切相關。西周時即有人認為：仁德就是要“恤民”、“保民”，“恤民為德”《左傳》襄公七年。，“仁，所以保民也”《國語·周語中》。春秋時代的孔子，提出了內涵極為豐富的關于“仁”的學說，其中就含有倡導“仁政”的內容。戰(zhàn)國時代的孟子，則從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探尋政權興亡規(guī)律的高度出發(fā)，更加明確地提出了施行“仁政”的主張。孟子指出“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孟子·離婁上》。；“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⑩。除了高度強調“仁政”的重要性之外，孟子還就統(tǒng)治者施行“仁政”的具體內容提出了不少建議。
　　關于講求“君德”的思想。在君主專制的政治體制下，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國君的“君德”狀況如何，勢必直接影響到國家的理亂治廢。先秦時代的政治思想家們就此亦提出了一些具有積極意義的看法。如荀子提出：國家是君主存在的前提條件，因此君主必須先治國、后享受，“故明君者，必將先治其國，然后百樂得其中”，“國危則無樂君”[13]《荀子·王霸篇》。國君治國必須以國為重，辦事公道，“公道達而私門塞矣”《荀子·君道篇》。，“人主不公，人臣不忠也”[13]。又如《管子》指出：國君的行為或決策，須考慮是否順乎“理義”、“民心”，是否合乎“大道”，是否遵乎法律。“明君之動靜得理義，號令順民心”《管子·形勢解篇》。“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數(shù)而不任說，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管子·任法篇》。再如孟子指出：君主欲治理天下，就應當修養(yǎng)品質，成為道德楷模。“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上》。國君“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盡心下》。這些言論，都是從探討治國之道的角度，針對君主所提出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要求。
　　關于“任賢”“使能”的思想。商周時代“親親”、“尊尊”的用人傳統(tǒng)和血親世官制度，限制了統(tǒng)治者選拔人才的視野，使得官吏隊伍的來源趨于狹窄和凝固化，顯然不利于統(tǒng)治基礎的鞏固和統(tǒng)治效能的提高。春秋時期，隨著時代條件的變遷，各國之間的人才交流與競爭不斷加劇，“任賢”、“使能”的呼聲日漸高漲。秦國有人指出“信賢，境內將服，敵國且畏”《呂氏春秋·慎人》。晉國有人指出“使能，國之利也”《左傳》文公六年。楚國有人將賢能之人稱為“楚國之寶”《國語·楚語下》。“明賢良”《國語·晉語四》。、“舉賢才”《論語·子路》。之類的言論，屢屢出自當時的一些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之口。至戰(zhàn)國時期，任賢使能的思想進一步深化。時人高度評價了賢能人才的治國安邦中的重要作用，主張統(tǒng)治者應當把任賢使能視為基本的治國之策。墨子認為：“王公大人為政于國家者”必須“以尚賢事能為政”，“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將在于眾賢而已”。他還主張：統(tǒng)治者應當不分出身貴賤任用賢才，“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墨子·尚賢上》。孟子主張：“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在他所提出的能夠“無敵于天下”的五項施政綱領中，首項即是“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孟子·公孫丑上》。荀子亦高度推崇“尚賢使能”，并將“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列為“王者之政”《荀子·王制》。的首要政務。另外，荀子還告誡統(tǒng)治者不能只在口頭上空喊用賢，“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賢，而在乎不誠必用賢”《荀子·致士》。
　　
　　關于以法治吏的思想。戰(zhàn)國時期，封建官僚制度已正式形成。對于專制君主而言，治國必先治吏，治吏方能治民。君主如何治吏，一時成為熱門話題。在各種有關治吏的言論和學說中，“以法治吏”的思想尤具積極意義。如《管子》強調指出了法的權威作用，認為君臣吏民均應遵法行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管子·明法解》。“法律政令者，吏民規(guī)距繩墨也”《管子·七臣七主》。，“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謂大治”《管子·任法》。同時，《管子》還主張法律的內容應包括官吏的從政規(guī)范，以便官吏執(zhí)行職務時有所遵循規(guī)戒。“君一置則儀，則百官守其法；上明陳其制，則下皆會其度矣。”《管子·法禁》。又如商鞅強調了各級官吏犯法均應受到懲處，并且明確提出了“一刑”的主張；“一刑者，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商君書·賞刑》。上述以法治吏思想的重點，在于強調君主治國理政必須通過法律來整頓吏治。
　　
　　二、先秦廉政觀念與改善統(tǒng)治政策
　　
　　有關治國之道的基本理念，必須轉化為具體的統(tǒng)治政策，方能真正貫徹于政治實踐。統(tǒng)治政策的得當與否，對于國家政權本身的興衰存亡至關重要。統(tǒng)治政策上的倒行逆施或偏差失誤，不僅會造成社會民眾的苦難，而且終將損害統(tǒng)治者自身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產(chǎn)生與其既定的治國理念背道而馳的結果。從歷史經(jīng)驗教訓和既定治國理念出發(fā)，先秦時代的一些政治思想家積極主張調整改善統(tǒng)治政策，并紛紛就此向當政者提出了各種建議，其中不乏就其時代而言屬于進步、合理的施政設想。有關此類的思想言論，即是當時所興起的廉政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前文所述治國之道方面的廉政觀念不同，先秦有關統(tǒng)治政策方面的廉政觀念有著自身的一些特點。首先是所提出的政治主張非常明確具體，不僅探討理論化、理想化、抽象化、原則化的治國基本理念，而且化虛為實地提出一套與之相應的具體政策建議。例如，孟子既提出了“以民為本”、施行“仁政”的治國理念，同時也就如何以民為本、“仁政”的具體內容以及怎樣施行“仁政”，明確而詳細地向當政者獻計獻策，發(fā)表了一整套施政綱領式的言論。又如，荀子在宣揚其所推崇的理想政治“王道”時，一方面提出了有關“王道”的理想標準和原則要求的空洞說教，但另一方面也精心構思了如何富國富民以實現(xiàn)“王道”的實際措施。其次是此類廉政觀念所提出的政治主張，往往系根據(jù)當時社會政治中的現(xiàn)實問題有感而發(fā)，因而具有一定的針對性和可操作性，實踐中也較易發(fā)揮政策影響力。許多觀念形態(tài)的廉政主張，經(jīng)過政治思想家的鼓吹而被當政者采納之后，也就轉化為政治實踐中的廉政舉措了。正是當時所興起的廉政觀念思潮，才影響和導致了相關統(tǒng)治政策的調整與改善。再次是此類廉政主張所要約束規(guī)范的對象，并非針對統(tǒng)治集團中的個體成員，而是涵蓋國家政權整體以及最高當政者自身。其著眼點不在于制約少數(shù)官吏的個別政治行為，而在于通過調整改善整個國家的施政方針來影響全局大勢的發(fā)展。最后是此類廉政觀念在一定意義上涉及到了社會政治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因而其所產(chǎn)生的歷史影響不容低估。先秦時代有關改善統(tǒng)治政策方面的廉政主張，雖然多系針對特定時期、特定國家的特定情況而提出，但其中相當部分在中國整個封建時代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
　　先秦時代（主要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調整改善統(tǒng)治政策方面所提出的廉政主張，主要涉及以下具體內容：
　　關于實行“富民”政策的主張。早在春秋時期，有人即從“富國”、“富君”的目的出發(fā)，提出了“富君”必先“富民”、“民足”方能“君足”的問題。“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國語·楚語上》。？“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12]《論語·顏淵》。？至戰(zhàn)國時期，更是有人明確提出了實行“富民”政策的主張。荀子認為：統(tǒng)治者當以“富國”、“裕民”為己任，特別應注意要“以政裕民”《荀子·富國》。，即通過實施各項優(yōu)惠政策來幫助百姓富裕。孟子提出“仁政”學說，認為治國理政應當首先滿足百姓的基本生活需要，保證“黎民不饑不寒”，“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11]《孟子·梁惠王上》。他還認為：只要統(tǒng)治政策得當，就可以使百姓富裕起來，“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孟子·盡心上》。此外，就“富民”政策的實施舉措，孟子也提出了一些具體的設想和建議。“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管子·治國》。，既是一種治國理念，更是一種明確的政策主張。
　　關于實行“薄賦”政策的主張。賦稅是維系國家政權生存的物質基礎，統(tǒng)治者絕無可能放棄征收。但賦稅倘若過重，則勢必直接影響農民的生產(chǎn)與生活，破壞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大凡在論議統(tǒng)治政策的調整與改善時，先秦時代的政治思想家們多會提出“薄賦”的政策建議。春秋時代的老子，對統(tǒng)治者的厚斂重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斥責，尖銳地指出：“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老子》七十五章 。孔子明確反對厚斂，主張實行取民有度的政策，“斂從其薄”《左傳》哀公十一年。有人還嚴肅指出了賦斂過度勢必激化社會矛盾，“賦斂厚，則下怨上矣”《管子·權修》。，因而要求統(tǒng)治者在制定賦稅政策時必須把握合理的“度量”《管子·形勢解》。標準。孟子提倡“施仁政于民”，其具體的政策措施之一，就是“薄稅斂”[11]。
　　關于實行“輕徭”政策的主張。“輕徭”政策往往與“薄賦”政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徭役過重，民力不堪，同樣會引發(fā)社會危機、動搖統(tǒng)治基礎。先秦政治思想家們在提出“薄賦”的政策主張時，一般會同時提出“輕徭”問題。有關“輕徭”的具體政策建議，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建議慎用民力。如孔子提出：“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12]。意即統(tǒng)治者征用民力應當如同舉行重大祭祀活動那樣格外慎重。二是建議使民有度。如《管子》認為：統(tǒng)治者征用民力，必須考慮百姓能夠承受的程度，“度量其力”方能使“民不困傷”，“明主度量人力之所能為而后使焉”《管子·形勢解》。三是建議使民以時。如孟子主張征用民力要考慮農業(yè)生產(chǎn)的季節(jié)性特點，徭役應以“不違農時”、“勿奪其時”[13][17]《孟子·梁惠王上》。為原則。荀子亦明確提出“罕舉力役，無奪農時”《荀子·王霸》。
　　關于實行“節(jié)用”政策的主張。主張“輕徭薄賦”，必然就會要求統(tǒng)治者尚儉節(jié)用。老子提出，統(tǒng)治者應當“去甚、去奢、去泰”《老子》二十九章。孔子也明確主張“道千乘之國”者應當“節(jié)用而愛人”《論語·學而》。《管子》進一步分析了君主的享受欲望與客觀實際之間的矛盾，指出：“人君之欲無窮”，“地之生財有時，民之用力有倦”《管子·權修》。，因此統(tǒng)治者必須考慮實際可能而對自身的欲望有所克制，以儉為道，“儉，其道乎”《管子·法法》。《管子》提出：“明主有六務”，其中第一要務就是“節(jié)用”。《管子·七臣七主》。墨子則更是發(fā)出了關于“節(jié)用”的大聲疾呼：“去無用之費，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墨子·節(jié)用上》。墨子還深刻地指出：國家要去其無用之費，統(tǒng)治者的生活消費應有一定限度，倘若奢侈浪費過度，則“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墨子·節(jié)葬下》。
　　關于實行“慎刑”政策的主張。統(tǒng)治者的濫刑殘殺，往往是激化社會矛盾的重要原因之一。從維護既定統(tǒng)治秩序出發(fā)，許多先秦政治思想家均提出了“慎刑”的政策主張。春秋時期，曾出現(xiàn)了一批反對“濫刑”的言論。如晉國有人認為：“刑之不濫，君之明也，臣之愿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楚國有人主張：“善為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孔子也提出過先德后刑、慎殺、先教后誅等主張。在戰(zhàn)國孟子所提出的“仁政”思想中，也包括著“省刑罰”的內容。孟子還特別指出了實行“慎刑”政策在爭取民心方面的作用：“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13]。此外，孟子明確反對株連，主張實行罪止其身、不及妻子的“罪人不孥”[18]《孟子·梁惠王下》。政策。荀子雖然強調法的作用，但也表示反對連坐制度，認為那種“一人有罪而三族皆夷”的“以族論罪”的政策是亂世的暴政。他的政策主張是“刑不過罪”，“殺其父而臣其子，殺其兄而臣其弟”，“刑罰不怒罪”，“是以為善者勸，為不善者沮，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政令致明而化易如神”《荀子·君子》。
　　
　　關于實行“救濟”政策的主張。在先秦時代所興起的廉政觀念中，有關對老弱孤獨廢疾者應當給予關注并實行救濟政策的主張，尤具社會進步意義。時人曾描繪了一幅理想的社會圖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禮記·禮運》。孟子則不僅提出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7]的社會道德理想，而且強調了統(tǒng)治者應當對于此類人員實行重點救助的政策。孟子指出：鰥、寡、獨、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統(tǒng)治者“發(fā)政施仁”，應當“必先斯四者”[18]。
　　
　　三、先秦廉政觀念與強調從政道德
　　
　　先秦時代興起的廉政觀念，除了在探索治國之道和改善統(tǒng)治政策方面提出了一些具有積極意義的言論主張之外，還明確提出并高度強調了統(tǒng)治者必須講求從政道德的問題。此類廉政觀念，主要涉及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提出了國家政權必須強化對從政者進行道德約束的主張。
　　自夏商周三代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王朝傾覆，政權更迭。后人從歷史的發(fā)展演進中不斷吸取了種種鑒戒和教益。統(tǒng)治者已然明白：為了維護自身的根本利益，不僅需要依靠軍隊、法律等暴力手段，同時還必須重視發(fā)揮社會道德的勸化作用。“禮、義、廉、恥”，被稱為維系國家根本的“四維”。所謂“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牧民》。的說法，即反映了當時統(tǒng)治者對于道德力量的借重。統(tǒng)治者既需要以自身的道德武器來實現(xiàn)對被統(tǒng)治民眾的精神控制，也需要在統(tǒng)治集團內部實施一定的道德規(guī)范，籍以維護既定的統(tǒng)治秩序。先秦時代的政治思想家們就此提出了種種具體的主張。
　　主張對從政者進行道德上的品分評價。先秦時期，人們已經(jīng)開始對統(tǒng)治集團成員的政治行為和政治品質從道德上進行品分評價，并以各自的道德標準對之做出善惡褒貶。例如，《管子》之中專有“七臣七主”一篇，分別將“主”與“臣”各自品分為七類。“七主”此處姑且不論。所謂“七臣”，是為“法臣”（一切遵法以行事）、“飾臣”（虛名假譽以飾實）、“侵臣”（狡詐枉法以行私）、“亂臣”（縱行淫樂以昏上）、“諂臣”（阿諛奉承以諂上）、“愚臣”（重罰厚斂以招怨）、“奸臣”（讒毀誣陷以行奸）。其品分的依據(jù)，既有政治行為方面的標準，也包括政治道德方面的標準。對當政者進行具體的道德品分評價，乃是國家政權自我審視、自我調節(jié)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品分評價，既有道德導向作用，又有道德規(guī)戒作用。在道德品分評價所形成的社會輿論、傳統(tǒng)習慣以及內心信念面前，從政者不得不有所顧忌、有所約束。
　　主張對從政者的道德標準提出要求。道德上的品分評價，為統(tǒng)治者區(qū)分識別和選拔任用官吏提供了新的標準。先秦時期所提出的“任賢”、“使能”的積極用人主張，就是從能力才干和道德品質兩個方面提出了“任”與“使”的標準。何謂之“賢”？當時雖有各種不同的具體解釋，但毫無疑義地共同認為賢是一個道德方面的標準。隨著政治道德本身的不斷豐富與發(fā)展，賢的內涵也在逐漸深化和細化。除了籠統(tǒng)的“賢”之外，時人已開始對從政者提出了更為具體的道德標準，其中就包括廉潔從政的要求。“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潔勝任”《戰(zhàn)國策·韓策二》。可見“廉潔”作為從政者的道德標準，已經(jīng)被明確提出來了。荀子提出：“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貪利者退而廉節(jié)者起”《荀子·君道》。，主張把“德厚”、“佞說”、“貪利”、“廉節(jié)”作為從政者進止退起的道德標準。
　　主張對從政者的政治行為進行道德約束。西周時期強調禮刑并用，以“刑”（法律規(guī)范）和“禮”（主要是道德規(guī)范）來共同制約從政者的政治行為。所謂“禮不下庶人”《禮記·曲禮》。，意即“禮”主要用來調整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關系。因此，“禮”中也就包含著更多的針對從政者的道德規(guī)范內容。至戰(zhàn)國時期，官僚制度正式形成，專制君主就如何控制駕馭官吏已經(jīng)有了更多的經(jīng)驗，但其基本手段依然是“起禮義”和“制法度”《荀子·性惡》。除了繼續(xù)依靠法制手段加強對官吏的控制之外，通過提出更加具體、更加明確、更加廣泛的從政道德要求，封建國家政權也進一步強化了對官吏政治行為的道德約束。湖北云夢秦墓出土竹簡中的《為吏之道》，即詳細記載了秦國朝廷專門針對官吏而提出的從政道德方面的種種要求和訓戒。
　　第二，提出了統(tǒng)治集團成員必須強化自我道德約束的主張。
　　道德規(guī)范不具有法制規(guī)范的強制性力量，只有通過人們內心的信念才能發(fā)揮作用。先秦時代的政治思想家們不僅提出了國家政權應當對從政者強化道德約束的主張，而且根據(jù)道德規(guī)范的特點，要求從政者還必須強化自我道德約束、自覺恪守禮的規(guī)定。
　　他們主張：統(tǒng)治者必須帶頭講求從政道德，以身作則，修身正己。孔子多次強調為政者必先正己：“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⑧《論語·顏淵》。?“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荀子在討論“為國”之道時，著重指出了統(tǒng)治者率先垂范，帶頭“修身”的重要性，“君者，儀也；儀正而景正。”《荀子·君道》。
　　他們主張：從政者講求從政道德必須從“自省”、“自訟”做起，不斷加強自我修身養(yǎng)性。在他們看來，提高道德水準主要應當依靠自我的努力，“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⑧?此種自我努力體現(xiàn)在需要經(jīng)常進行自我內心反省自責，“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內自省”《論語·里仁》。，“內自訟”《論語·公冶長》。自我內心省察的過程，就是自覺以“禮”來克制自身欲念的過程，所謂“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即是指出：當政者必須克制約束自己，才能使己符合禮的規(guī)范；“克己”本身就是一種美德，同時又是達到理想美德的必然途徑。
　　他們主張：從政者在自我修身養(yǎng)性的過程中，必須注重向他人學習，特別是向賢者學習。孔子大力提倡“見賢思齊焉”《論語·里仁》。，意即修身養(yǎng)性不僅要以禮作為道德標準，還應當以賢者作為自己的學習榜樣和道德楷模。所謂“齊”，就是通過向賢者學習從而提高自身道德水準的過程。先秦時期，已經(jīng)涌現(xiàn)了一些以“廉”而留名傳世的政治人物。如商末周初的伯夷有“廉”之名：“廉如伯夷，不取素餐”《戰(zhàn)國策·燕策一》。，“讓賢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戰(zhàn)國策·秦策三》。春秋時期的鮑叔牙有“廉”之名：“鮑叔牙之為人也，清廉潔直”《呂氏春秋·孟春紀·貴公》。；“其為人潔廉善士也”《莊子·徐無鬼》。要離有“廉”之名：“要離可謂不為賞動矣，故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可謂廉矣”。《呂氏春秋·仲冬紀·忠廉》。晏子有“廉”之名：“盡忠不豫交，不用不懷祿，其晏子可謂廉矣”《晏子春秋·內篇問上》。這些以廉潔著稱的人物，常常被時人作為“思齊”的對象而提起。當時還有人提出，從政者應當多與廉士相處交往，以便形成有利于自身道德修養(yǎng)的人際環(huán)境。“有道之君”應當身處“圣人在前、貞廉在側”的環(huán)境，“有道之臣”則應“義以與交、廉以與處”《管子·四稱》。
　　第三，提出了從政者必須遵循特定政治道德規(guī)范的主張。
　　政治活動具有自身的特點，政治道德也不完全等同于一般意義的社會道德。先秦時代，隨著政治實踐和政治思想的不斷發(fā)展，專門作用于政治領域的政治道德已與一般社會道德有了明顯的區(qū)分，其規(guī)范原則和內容也在逐步趨向具體化、明確化、系統(tǒng)化。當時的政治思想家們，針對政治活動的特點，專門提出了一些旨在約束從政者政治行為的道德規(guī)范，并要求從政者必須遵循此類特定的從政道德規(guī)范。“廉”，作為一個主要的具體從政道德規(guī)范，開始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政治道德領域，并在其后的歷史進程中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
　　
　　廉潔從政的觀念，經(jīng)歷了一個逐步興起的過程。與先秦早期相對成熟的“賢”、“仁”等觀念相比，“廉”觀念的興起出現(xiàn)較晚，是時發(fā)展尚不充分。最初的“廉”，并非專指清廉、廉潔之意。“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老子》五十八章。“行廉直于晉國，不免其身”《國語·晉語八》。此處之“廉”，多系由廉字的本義（側邊、棱角）直接引申而來，喻指人們品行的剛直、剛利、正直、方正等。其后，“廉”逐漸產(chǎn)生了更多的復合含義，如廉潔、廉清、廉恥、廉貞、廉節(jié)、廉儉、廉介、廉正、廉公、廉平、廉直、廉倨、廉隅、廉謹、廉士、廉吏、廉政，等等。
　　專與“貪”相對的“廉”觀念，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政治生活中已經(jīng)頻頻出現(xiàn)。“廉節(jié)者”與“貪利者”《荀子·君道》。，常常作為善惡對立的雙方，被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比較評判。“以清廉方正奉法”與“以貪污之心枉法以取私利”《韓非子·奸劫弒臣》。，作為兩種截然相反的政治行為，也往往被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相互對照。此時的“廉”，大旨是指不貪利妄取。廉，就是不貪享受，安貧樂道，不可“有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論語·里仁》。，“廉斯貧”《列子·楊朱》。廉，就是淡薄利欲，不重金錢，“所謂廉者，必生死之命也，輕恬資財也”《韓非子·解老》。廉，就是“欲而不貪”《論語·堯曰》。，“見利思義”《論語·憲問》。，不取非份之財，“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呂氏春秋·仲冬紀·忠廉》。，“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孟子·離婁下》。廉，就是注重追求名節(jié)，“凡為名者必廉”《列子·楊朱》。廉，就是取利須顧及他人，“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莊子·讓王》。
　　從上文可以看出，“廉”觀念的規(guī)范內容不斷豐富并趨于具體，但其規(guī)范指向卻逐漸趨于集中，“廉”與“政”之間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所謂“廉政”《晏子春秋·內篇問下》。，這一特定的專門用語開始出現(xiàn)。“廉者，政之本也”《晏子春秋·內篇雜下》。的思想，一方86TQOwf1L3MFAvZh+pgbNg==面從正面強調了“廉”在“政”中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反過來指明了“政”需要“廉”的規(guī)范和要求。所謂“廉潔之吏”《管子·明法解》。、為吏“必清潔正直”《睡虎地秦墓竹簡·為吏之道》，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67頁。，則進一步明確了“廉”的規(guī)范對象是官吏，同時也指出了凡從政為吏者都應當遵循“廉”的規(guī)范要求。總之，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廉”觀念的發(fā)展，“廉”的規(guī)范內容，更加集中地指向政治行為；“廉”的規(guī)范對象，更加明確地指向從政官吏。廉潔從政的觀念，開始逐步走向成熟。
　　除了“廉”觀念之外，先秦時期還提出了一些與廣義廉政建設密切相關的其他政治道德規(guī)范。如“賢”、“仁”、“忠”、“正”、“儉”、“勤”，等等。
　　“賢”。有關“賢”的觀念，先秦時代興起較早。治國理政者應當尚賢、任賢，從政為吏者應當以賢自律、見賢思齊。類似的主張，在先秦政治思想論壇上屢見不鮮。作為政治道德規(guī)范的“賢”，含義十分廣泛，往往是指從政者的綜合德行素質。“賢”，包含著對“廉”方面的要求。
　　“仁”。作為政治道德規(guī)范的“仁”，不完全等同作為統(tǒng)治政策的“仁政”。此處之“仁”，是指對當政者所提出的倫理道德方面的要求。“仁”，要求利國、利民，“利國之謂仁”《國語·晉語一》。，“仁所以保民也”《國語·周語中》。“仁”，要求愛人，“愛人能仁”《國語·周語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B17《論語·顏淵》。“仁”，要求堅持操守志向，“殺身以成志，仁也”《國語·晉語二》。“仁”的內容極為豐富，是時諸種美德似乎均可歸之于仁。摒除其中的消極成分不論，先秦盛極一時的“仁”，無疑對“廉”的興起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忠”。先秦時代的“忠”，主要是從維護君主專制出發(fā)，要求臣屬忠于君主，“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作為一種從政道德規(guī)范，“忠”同時包括著一些積極的因素。“忠”，要求忠于國家、忠于職守、忠于信念，“臨患不忘國，忠也”《左傳》昭公元年。“忠”，要求先公后私、公而無私，“謀國家無二”《左傳》成公十六年。，“無私，忠也”《左傳》成公九年。“忠”，要求有利于民，“上思利民，忠也”。《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忠”，要求臣屬堅持原則信念，敢于犯顏直諫，“以諫取惡，不憚死進，可不謂忠乎”《國語·晉語六》。“忠”，就必然會提出“廉”的要求。忠于國家，就不可損公肥私；忠于職守，就不得以權謀私；忠于信念，就不會縱欲圖私；忠于法律，就不敢違法行私。
　　其他“正”、“儉”、“勤”等從政道德規(guī)范，也都與“廉”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正”，主要強調了從事政治活動時應當剛正公正。“政者正也”B17。公正的前提是不以私利為依歸，這當然就需要“廉”的規(guī)范。唯其“儉”，節(jié)欲、節(jié)用、節(jié)事，視金錢如糞土，才不會產(chǎn)生貪的欲念和行為，從而符合“廉”的規(guī)范要求。“廉”的規(guī)范對象是為從事政治活動的人員，政務須“勤”，勤于職事。所謂“克勤于邦，克儉于家”《尚書·大禹謨》。，從政者既應“克儉”，亦應“克勤”。君主應當勤于國務，“勤恤民隱而除其害”《國語·周語上》。官吏應當勤于職事，“為人臣者患不勤”《國語·晉語一》。諸如此類的一些政治道德規(guī)范，共同豐富和發(fā)展了先秦廉政思想的內容。
　　
　　作者單位：陜西省社會科學院
　　責任編輯：心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