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民族國家等社會結合體是近現代歷史哲學家構建理論體系的主要“歷史單位”。隨著人類歷史由地域走向世界的歷程,“歷史單位”也隨之不斷演變。其中20世紀思辨歷史哲學的代表文明形態史觀把最基本的歷史單位定義為“文化”或“文明”,產生了世界范圍的影響。“文明”既總結了以往歷史哲學關于歷史單位的思考,又是人類“世界歷史”形成的反映。唯物史觀的社會有機體理論是囊括全部社會生活的總體性范疇,超越了文明形態史觀的不科學性和唯心主義色彩。
關鍵詞 歷史單位 民族 文明 社會有機體
〔中圖分類號〕B03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1-0027-04
20世紀的歷史哲學理論中影響最大的是文明形態史觀,它肇端于德國學者斯賓格勒,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是其集大成者。它用“文化”和“文明”為最基本的歷史單位來解釋人類歷史的演變,雖然遭到諸多職業史學家的攻擊,但是卻產生了轟動性的世界影響。甚至在20世紀90年代仍出現諸如“文明沖突論”等令人瞠目的觀點。因此,反思近代歷史哲學關于歷史單位的理論,有助于澄清認識,更為準確地把握唯物史觀的社會有機體理論。
一
世界近代史是人類從地域走向世界的歷程,社會結合體在這一過程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此,什么樣的社會結合體才能構成歷史研究的基本單位問題,隨著近代歷史哲學興起而浮現出來,成為近現代歷史哲學家構建不同理論體系的主要依據。在歷史研究中最常用的方法是歷史過程論和歷史比較論。由于在近代工業文明發端以前,人類主要從事的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活動,生產的國際分工沒有出現,各國學者在歷史研究中采取的主要是以編年史為主的歷史過程論。隨著人類歷史向世界歷史的演進,生產國際分工逐漸凸現,學者們開始用世界歷史的眼光審視人類社會的發展演變,研究各民族國家之間的差異和相通之處。這樣歷史比較論才得以成立,歷史哲學才成為可能。
17世紀意大利歷史學家維科是最早用世界歷史的眼光審視人類社會的發展演變的,他從哲學高度把握了人類歷史的共同點。他認為,世界歷史是多元發生的,在人類歷史初期不存在統一的民族和國家,各部落、各民族往往是互相隔絕的,因此,歷史研究的單位是民族體。由于各個民族在擁有某種宗教、舉行結婚儀式和埋葬死者等方面具有共同性,這是人類之所以能建立起未來聯系的基礎。歷史的任務是研究各民族體 “全部眾多而復雜的制度的起源”②〔意〕維科:《新科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2、145頁。。“描繪的是每個民族在出生、進展、成熟、衰微和滅亡過程中的歷史”②。
德國古典哲學深受維科思想的影響。康德雖然著重考察整個人類的發展規律,從“世界公民”的觀點來考察“普遍的歷史”,但其歷史哲學的前提仍然是人類被分割為民族這一事實。他認為:民族的特性是建立宗教和語言的基礎上,并把民族與國家聯系在一起,國家是民族的對外戰爭的必須而形成的,但本質上是社會成員之間的權利關系。赫爾德則把“人性”和“文化”即民族性作為一個民族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特性。他認為,每一個民族都是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中形成獨特的人性和文化的,人性一旦形成就不會再發生改變。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雖然本質上是客觀唯心主義的,但也把人類歷史的最基本單位視為民族,民族最初是以家庭、部落等形式向前演進的,最后才形成國家,并指出“一個民族最初還不是國家。一個家庭、游牧民、部落、群體等等向國家狀態過渡,一般說來,就是理念采取民族形式的實在化。”〔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355頁。所以真正構成歷史的單位是“民族國家”。
研究歷史不僅要從一國一民族的內部,而且要從其外部,即從一國一民族與他國他民族的關系中進行研究。人類史是人類不斷地從地域走向世界融合的過程,自從歷史進入世界史以來,世界各民族是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尤其是世界進入以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發展階段以來,由于生產和消費越來越趨于世界一體化,國與國之間的影響越來越加深,在這一態勢下,忽視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關系,顯然不能完整地揭示歷史發展規律。傳統歷史哲學的重心是在一國之內,探尋不同民族和國家共同的演進規律。而文明形態史觀的重心是突破一國的范圍,把理論研究的視野伸向國外,從一個更大的整體和更寬的文化氛圍去探尋歷史演進的共同規律,雖然落腳點有錯誤,但是這一新視角的合理成分恰恰是傳統歷史哲學所忽視的。
在20世紀,民族國家作為歷史單位的觀點受到了以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為代表的“文明形態史觀”(亦稱文化形態史學)的嚴重挑戰。斯賓格勒把自己的歷史理論稱為“文化比較形態學”,認為歷史的單位是所謂的“文化”,歷史只是若干個相互之間沒有親屬關系的文化結構的歷程。“文化”,是指一群人在藝術、宗教、哲學和政治等方面表現出的對待世界的統一觀念和精神傾向。文化創造了民族而不是民族創造了文化。但是,他卻沒有說明古典文化同它的后繼者西方文化之間的關系,西方文化又是如何產生和衰落的等問題。湯因比正是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歷史研究的最小單位是文明而不是國家,“我所說的文明,是指歷史研究的最小單位”〔英〕湯因比:《文明經受著考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0頁。,歷史單位是歷史研究中可以自行說明問題的研究單位。其理由有三:一是文明比國家范圍更廣,其范圍與宗教傳播范圍相當;二是文明比國家歷史更長。三是文明的精髓是文化,它是歷史變動的最深刻原因。“宗教是文明生機的源泉。一旦失去對宗教的信仰,就會帶來文明的崩潰和更替……西歐各民族的近代宗教史將成為認識整個人類現狀、展望文化未來的一把鑰匙。”〔英〕湯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紀》,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第39頁。由于湯因比認為各種文明形態是此種文明所固有的宗教的反映,因而其歷史觀從整體上講還是唯心主義的。
雖然文化形態史觀顛覆了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歷史哲學,但是他們仍然與傳統的歷史哲學有著很強的內在邏輯關聯。其一,近代歷史哲學的興起否定了“神”的歷史,開始了“人”的歷史的探索,從維科開始就顛覆了中世紀的神學歷史觀,從民族、部落這樣現實的社會成分出發把握歷史的客觀規律,去除了歷史研究中的神秘主義色彩和宗教道德的教誨,這實際上是科學化和現代化的努力。
其二,近代歷史哲學超越了以往的民族史、國別史和斷代史,在于它帶有民族、文化比較論的色彩。它把不同民族、國家和文化的特性放在一起進行綜合的比較,探尋不同民族、國家共同的演進規律,帶有超越單一民族、國家的世界性的眼光。當然,由于時代的局限性,他們主要是站在歐洲中心主義立場上看待世界歷史的。
二
思辨的歷史哲學家們觀點諸多也并不相同,一個不斷探索和深化的過程,總體上反映了歷史變遷的客觀事實,但在內容上有著相當多的共同之處。其一,歷史的單位都與民族有關。維科直接把民族作為歷史單位,黑格爾、斯賓格勒、湯因比等人則不限于單一民族,但仍然是以民族為基礎的。其二,使一個民族或若干民族的人群聚合在一起從而構成歷史單位的紐帶都是政治的或文化的東西。因此,思辨歷史哲學的歷史單位實質上都是精神性的單位。維科把宗教作為最基本的社會制度;康德、湯因比等人以宗教作為劃分歷史單位的基本依據。其三,一定歷史單位的人群只是精神文化發展的載體,人自身的發展以及人們的社會關系的發展不在歷史單位的視域中,至少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例如,湯因比就是把宗教作為歷史單位發展的主體,文明從第一代到第二代再到第三代的演進,都是以高級宗教的產生和存在為目的的。其四,歷史的單位不僅有一個空間范圍的大小問題,而且還有時間上下的界限。歷史單位的產生是以某種精神文化為標志的;而當一種精神文化衰亡以后,不管作為其承載者的民族(或民族群)的命運如何,一個歷史單位總是不復存在了。即使再有精神文化發生,也只是一個新的歷史單位的誕生了。最后,按照思辨歷史哲學各自的設定,歷史單位本身沒有歷史性,其范圍大小基本上是固定不變的。其實,民族或民族群作為歷史單位,只是近代歷史的現象,而思辨歷史哲學恰恰把自身所處時代的這種現象投射到全部歷史,從而沒有看到歷史單位的歷史性。
思辨歷史哲學關于歷史單位的劃分是以精神為基礎的,偏重于唯心主義的,并非以對社會經濟的分析和考察為基礎。雖然并不科學,但是卻有諸多值得借鑒之處。一、歷史發展從而也是歷史研究的基本單位應當是一定地域內按照某種方式聯結起來的人群或人群共同體。共同的經濟生活既把該人群維系為一個整體,又體現了其內在的一致性或基本特征。這種經濟生活的性質不是指抽象地看待的生產力狀況與生產關系的性質,而是指從事和組織經濟活動以至衣食住行等實際生活過程的特殊方式,開發自然資源的特殊的工藝技術、分工狀況,以及滲透于其中的自然環境、人種體質和心理素質的特點。湯因比提出的自然挑戰的性質和應戰的特殊方式,確實從一個角度體現了人和自然所發生的關系是多樣化的。這對于歷史單位特性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政治組織的統轄、精神文化的積淀,強化了歷史單位的特征,也影響到它的范圍,諸如疆域的改變和文化的傳播就可能造成歷史單位的重新組合等等。但起決定作用的仍然是經濟生活。
二、歷史單位并非先定的、不變的,而是有一個歷史地形成和改變的過程。人之初,在孤立地點上形成了若干原始群,以后演變為氏族、部落;進入階級社會又演變為部族、民族以至民族群。每一時期的歷史單位并不相同,它們的范圍是歷史地擴大的,其內容特點也經歷了若干次重大變化。
三、歷史單位作為一定范圍內人群共同體,應當看作歷史變遷的主體。人類歷史的歷史首先是個體發展的歷史,是人們不斷地從野蠻走向文明、從必然走向自由的歷史;是人們的實踐活動、生產能力發展的歷史;是人們的社會關系發展的歷史。人類歷史區別于動物史的一個特點在于,改變了的東西主要是其創造物而不是物種(生物學意義上的)本身。在歷史上發生巨大變遷的是人們創造的社會制度、物質文明和精神文化,即人的實踐活動的結果。因此,不能把某種文化或社會制度的衰亡等同于人群共同體的死亡即歷史單位的滅亡。人群共同體(歷史單位)具有歷史的延續性,沒有這種延續性就沒有社會的進步、文化的積累。當然也要看到,作為歷史單位的人群共同體由于其創造物的反作用而發生變化,甚至由于自然的或人為的原因發生整個群體的滅亡。
如果要對以上幾個方面進行概括,用一個概念來表達歷史單位的話,“民族精神”、“文化”、“文明”等等思辨歷史哲學的概念顯然都不適用。只有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有機體”這一概念可以準確地表達上述有關歷史單位的基本內涵。
三
唯物史觀揭示的是社會有機體運動發展的一般規律和過程,社會有機體是馬克思終生的研究對象和歷史哲學的思想主線。這主要體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和《資本論》等著作中。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提出了唯物史觀的一系列最為重要的范疇,揭示了社會生活辯證運動的最基本規律。雖然其中的一些規律和范疇還不夠規范和系統,但是馬克思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揭示整個社會的運動發展規律,他潛在的研究對象就是整個社會有機體。19世紀50年代,《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經濟學研究,并提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新范疇——社會有機體。“現在的社會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能夠變化并且經常處于變化過程中的機體”。《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2頁。社會有機體范疇蘊涵了一切以往研究成果而又充分展現這些成果的總體性范疇,這是把握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思想基石。相對于維科、黑格爾等人以民族、國家為對象,斯賓格勒、湯因比以文化和文明為對象,馬克思建立在社會有機體基礎上的社會形態理論有著質的飛躍。
從成熟的社會機體看,社會有機體是囊括全部社會生活的總體性范疇,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社會不是由個人構成,而是表示這些個人彼此發生的那些聯系和關系的總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20頁。。而人的關系是包括經濟關系、政治關系、思想關系、血緣關系、倫理關系在內的一切關系的總和。這種關系本質上不是一種抽象的思想關系,而是一種物質的社會關系,是以物為中介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總和,是包括社會生活條件在內的社會生活全過程的總體性概念,是以社會存在為中介的一切原生的和派生的社會關系的總和。
作為社會形態基礎的生產方式是劃分社會生活階段性的主要標準,而社會經濟形態只是社會形態的質的表現。如果我們把社會形態看作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統一,那么,社會經濟形態主要是指社會形態的基礎,即一定社會的生產方式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系。把社會結構的不同層次混同于一個內容,其結果只能是既失去了社會歷史研究的嚴密性,又縮小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范圍。長期以來,我們很少研究生產力本身的發展規律,很少研究構成整個社會基礎的人類個體和人群共同體,很少研究科學、技術、文化,很少研究個體和群體的行為規律,無不與這種思想方法有關。
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真正對象是社會有機體,它不僅研究社會有機體的橫向結構,而且研究社會機體形成、發展、變化的縱向歷史演進;不僅研究社會機體的外在形式,而且研究社會機體的內容本身;不僅研究社會機體質的變化規律,而且研究社會機體量的變化規律;不僅研究社會機體的宏觀整體,而且研究社會機體微觀要素和細胞,研究這一社會有機體與其他社會有機體的關系,因此,要整體地概括、理解和把握這一切,就必須把社會看作不斷運動的活的機體,這正是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精粹之所在。
由于馬克思的社會有機體是以社會經濟形態為質的規定,因而具有堅實的唯物主義基礎,它既避免了斯賓格勒、湯因比以文明或文化為歷史單位的過于寬泛、過于精神化的研究,同時又體現了斯賓格勒、湯因比的理論精神——即超出一國范圍從一個更高更寬的視角研究歷史。社會是一種有機體,因而它是不斷運動發展變化的,歷史上,社會有機體經歷了氏族、部落、部族、民族、國家等不同的發展階段,在今天,一種更高的社會共同體正在顯現,例如歐洲聯盟和東南亞國家聯盟。因而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社會有機體的具體表現形式是不同的,它既可以指某一具體的人群共同體,同時也是對各種人群共同體的一種抽象,它是既包容又高于一切具體社會共同體的總體性范疇。
社會有機體范疇的提出,其意義十分重大。首先,它是從發展、變化和不斷再生的角度,提出了社會內部有機的總體性聯系。其次,確立了不同社會有機體間相互影響、不斷再生的新視角。尤其是在當代,在以商品、市場經濟為基礎的時代,一國的發展幾近不能離開世界,因此囿于一國的研究,已不能適應時代的需要,只有站在世界歷史的高度才能真正把握歷史演進的規律。社會有機體學說的提出,正是反映了歷史進入世界歷史的需要,但是它又是唯物主義的,馬克思終生認為,現實生活的基礎是物質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因此,只有以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為基礎的社會有機體才是現實的有機體,在古代,它可以是氏族、部落和部族,在現代,它主要是指民族國家。湯因比、斯賓格勒提出了國與國之間的文化、宗教影響,但是文化宗教是社會生活的反映,而不是物質生活本身,因此,離開了現實的政治、經濟聯系,把文明、文化作為歷史研究的基本單位,是過于唯心主義的。馬克思歷史哲學是體現湯因比、斯賓格勒研究精神又高于湯因比、斯賓格勒的真正歷史哲學,馬克思哲學精神在當代依然是不可超越的。
作者單位: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張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