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在抗美援朝文學中,朝鮮敘事常常作為一種“次敘事“的形式充當志愿軍英雄主義敘事與國 際主義敘事的闡釋客體,但同樣具有相對獨立的意義.這種敘事具體體現為復合性的敘事視 角,以女性為主體的敘事鏡像,以及敘事倫理上的道德偏向主義傾向等。其中,“朝鮮”這 個語詞在政治、文化、地理、審美等意義方面的多重性決定了敘事視角的復合性特征;朝鮮 “老婦、青婦、女孩”的女性形象系列分明對應著志愿軍心中“母親、妻子(或姊妹)、 女兒”的生活記憶與親緣期待;道德偏向的精神實質是道德秩序的等級性、主體道德實施的 優越性與道德確立標準的私人性。對抗美援朝文學中“朝鮮敘事”的重新清理,不僅具有“ 回歸歷史現場”的意義,而且具有文學史建設的意義。
關鍵詞 抗美援朝文學 朝鮮敘事 視角 鏡像 道德中心主義 道德偏向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 X(2007)04-0110-08
發生在50多年前的抗美援朝戰爭是新中國建立以來的第一次涉外戰爭,抗美援朝文學是當代 文學在建構初期所面臨的第一次涉外敘事。有關這次戰爭的緣起,歷史上早有公論,是美國 為代表的西方列強率先打破二戰之后的朝鮮秩序,瘋狂集結所謂的“聯合國軍”入侵北朝鮮 ,并將戰火蔓延到中國邊境的鴨綠江畔。為維護世界和平,打擊國際霸權主義勢力,中國政 府在“保家衛國”、支持社會主義同盟的原則底線下以“志愿軍”的名義進入朝鮮,與金日 成領導下的北朝鮮軍民一起開始了歷經三年的抗美援朝戰爭。所以,從戰爭的性質講,“抗 美援朝戰爭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應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請求,為粉碎以美國為首的 ‘聯合國軍’對朝鮮民主人民共和國的侵犯,保護中國安全,派志愿軍于1950年6月至1953 年7月赴朝進行的正義戰爭。”(注:《抗美援朝散文選粹?前言》,解放軍文 藝出版社,1990年9月版,第3頁。)社會環境的巨大變異自然觸發了當代文學創作主 題的轉換,而志愿軍戰士在 朝鮮戰場上可歌可泣的英雄行為更直接導引了自“抗戰文學”之后現當代戰爭文學的再度繁 榮。一時間,以朝鮮戰爭為話語背景的文學作品為初始化的當代文學揭開了最為鮮亮的一頁 ,楊朔的《三千里江山》,陸柱國的《上甘嶺》,巴金的《團圓》,劉白羽的《雪夜》、《 渡口》,路翎的《洼地上的戰役》、《初雪》等小說,連同菡子、巴金、魏巍等創作的戰地 散文,成為這一時期口授心傳的名篇。尤其是陸柱國的《上甘嶺》與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 人》、《依依惜別的深情》等,以澎湃的激情不但激活了中國人民的戰爭意識,書寫了新中 國在戰斗中成長的英雄主義命題,而且在文學敘事的高度上第一次成功地確立了志愿軍的英 雄范型與朝中友誼模式,并作為一種完整的意識形態想象與審美想象長久地注入了當代文學 流變的血脈中。直至今天,背插報話機、滿臉血污的王成同志在就義之前,那聲撕心裂肺的 “向我開炮”的吶喊,與返國之際,朝鮮民眾與志愿軍戰士“舉手長勞勞”、“行行復行行 ”的難以割舍的分別場景,仍然成為我們遙想并體味那場戰爭的最醒目的記憶。
值得思考的是,當我們重新來閱讀這些作品時不難發現有關“朝鮮敘事”的存在。盡管在主 流敘事的秩序中,朝鮮敘事常常作為一種“次敘事“的形式充當志愿軍英雄主義敘事與國際 主義敘事的闡釋客體,意在熔鑄一種以確證戰爭性質與意識形態性質的應答關系。可透過文 本的表層,我們還是能夠發現在主流話語的統攝之下以獨立形式而存在的“朝鮮影像”。這 種“影象”的藝術傳達是瑣碎的,散亂的;又是固定化的,完整的。在鍥入敘事秩序的同時 又在分解著敘事的節奏,呈現出一種交織共生的多重視角。另外,幾乎在所有的抗美援朝文 本中,以“阿媽尼”為主的朝鮮女性常常承擔朝鮮敘事的主體,女性的隱喻性內涵在注解政 治觀念的主題之下自然含蘊了更為復雜的文化內涵。而朝鮮敘事中朝鮮鄉民的熱情感性與志 愿軍戰士的高度理性之間的強烈逆反,又使敘事的意義求證方面處處體現出一種國際主義精 神庇護下的道德偏向主義特征。這些事象的出現當然與當代文學從左翼、“講話”以來所牢 固形成的政治敘事傳統有關,但決不能排除與這次戰爭的域外性質有關。正是革命文化與異 域文化、親人情結與游子情結、人道主義與道德中心主義的交糅對抗,致使抗美援朝文學的 朝鮮敘事呈現出一種別樣的色彩來。遺憾的是,這一現象在當代文學研究界始終沒有得到應 有的重視,政治話語下意義闡釋的單向性不但輕易地磨合了敘事秩序中質素之間的矛盾罅隙 ,而且造成了對文本結構的率性肢解。在當下“重返”呼聲尚在強勁之時,我想,對抗美援 朝文學中朝鮮敘事的重新清理,不僅具有“回歸歷史現場”的意義,而且具有文學史建設的 意義。當然,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反映這場戰爭的文學作品大都立足于對戰爭性質的政治學 傳達,對“朝鮮”的地理意義上的界定也帶有十分明顯的意識形態色彩,所以,我們這里所 關注的“朝鮮敘事”特指的是抗美援朝文學中的“北朝鮮敘事”。
一、“復合視角”透視下的“朝鮮”
對于文學敘事而言,“視角”的選定是決定文本敘事態度、敘事方式繼而營造敘事秩 序、確立敘事意義的重要環節。“視角”意味著說話人言說事象的角度與選取的言說身份, 反映在文學創作中,就是作為藝術世界建構者的作家在反映社會生活時所采用的敘事位置。 對于一般文學作品而言,作家選取的視角從敘事關系方面講往往是非聚焦、內聚焦與外聚焦 三種類型,分別對應敘事人在文本敘事處理上三種不同的敘事狀態。但不管是那一種敘事類 型,在一個文本中,在一種敘事語境下,說話人的敘事位置是相對固定的,這才有文本敘事 秩序的相對集中與文本敘事意義的相對獨立。這種情況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歸因于敘事人物與 敘事對象之間關系的單一性與敘事語境的靜態化。當敘事人與敘事對象的關系呈現出多重的 特性,敘事語境又因為敘事對象的位移發生新的置換與交錯時,敘事本身的意義秩序中就難 免會增加新的質素,從而使敘事視角的多樣化與敘事內涵的豐富性成為可能。抗美援朝文學 中的“朝鮮敘事”就屬于這種依憑不同敘事質素所組構起來的敘事范型。“朝鮮”這個語詞 在政治、文化、地理、審美等意義方面的多重性本身就決定了敘事視角的復合性特征。
其中,政治視閾下的“朝鮮”是抗美援朝文學中最恒定的一種敘事角度,它直接規定了這類 作品意義集成的方式與意義傳輸的通道。“朝鮮”在這種意義秩序中是與中國一樣的世界無 產階級政權,或者說是國際社會主義聯盟共同體的一個代碼,隱喻著現實存在的合理性與斗 爭方向的同步性。美軍的入侵不但打破了朝鮮半島的政治地界,而且對以中國為代表的東亞 社會主義勢力構成嚴峻的挑戰與威脅。所以,志愿軍的入朝在“唇亡齒寒”的危難意識外, 多了一種意識形態的自衛意味,暗含著對內涵同一、秩序同一的“大社會主義”概念的堅決 認定。這一點,我們從彭德壞司令員的莊嚴通告中就可見一斑。另一方面,基于對幾百年來 民族歷史的痛苦體驗,中國形成了一種習慣從相似意象中反觀自身的濃重的“及我”情結。 尤其是西方列強對弱國的每一次挑釁,都能在中國歷史與中國人民的集體情緒中聆聽到怒潮 般的回響。朝鮮戰爭的爆發,自然將中國人民的歷史記憶深刻勾連,一種重回歷史語境的沖 動油然而生。照此理解,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豪邁精神在國際主義精 神與“保家衛國”的意義氛圍外連帶著一種由他及我的民族歷史想象意識。“朝鮮”在這樣 的政治內涵中自然成為中國自身的影像,朝鮮戰爭也自然成為中國民族抗爭歷史的話語載體 。故而,在反映這場戰爭的文學作品中,“朝鮮”是另一個意義上的“中國”,志愿軍包括 所有參戰的支援者在朝鮮戰場上的浴血奮戰成為無數戰地作家極力抒寫的主題。《三千里江 山》中為運送物資壯麗犧牲的吳天寶,《戰士的心》中挺身炸掉美軍碉堡的吳衛江,《洼地 上的戰役》中舍棄自己生命以保全戰友的年輕偵察員王應洪,以及用“英雄”的名義都難以 涵蓋其精神特性的黃繼光、楊根思等。淺谷峻峰上的守持,無名高地的激戰,飲雪涉冰的豪 邁,粉身殞國的壯烈等等場景,無不訴說著民族陣痛與中國人民對歷史前行最深刻的記憶。 無怪乎我們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很難看到朝鮮人民軍的影子,間或在戰斗間隙中提及的崔站 長、樸龍太等也只是出于文本結構需要而特意設定的,并不具有戰爭敘事的主體性意義。
戰爭視閾下的“朝鮮”是遍地焦土、呼號縈繞的戰場,是善良的朝鮮人民遭受帝國 主義荼毒的貧弱而又英雄的土地,這是正義者被凌辱、強壓中催生著反抗的革命意識形態中 戰爭思維定勢的固定反映模式,寄予著創作者對戰爭狀態及戰爭走勢的深刻理解。于是,對 戰爭所帶來的朝鮮人民的生活殘狀與朝鮮人民堅韌不屈的生活態度、抗爭意識的敘寫就成為 抗美援朝文學中“朝鮮敘事”的主題。最常見的就是濃烈硝煙中具有警示意義的場景特寫, 坍毀的房屋,荒棄的田園,母親的殘死與孩子的哭泣,它成為見證戰爭發動者的惡魔本性、 點燃被欺凌者復仇怒火的情節鏈,為敘事的進行提供結構與意義方面的支撐。另一個場景就 是對朝鮮人民不屈意志的極度彰顯,尤其是對戰爭邊緣弱勢性別的濃抹重染,從而營造了朝 鮮敘事中以苦難與搏斗為旋律的經典情節模式。其中,朝鮮老婦是對戰爭最沉痛的體驗者, 對生活本身的維持就是對戰爭最素樸無聲的抵抗。《板門店前線散記》中這樣寫到:“一個 老婦在炮火擊毀的廢墟中耕種,在磚瓦的廢墟旁清出一小塊菜地,然后撅開泥土,拌著草灰 ,手抓著一把一把草灰往小泥洼里撒著。”(注:路翎:《板門店前線散記?初 雪》,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0頁。)青年婦女是對戰爭最有力的反擊者, 她們的勇毅與樂觀改寫著戰爭的歷史與民族的命運,如《安玉姬》中那個慷慨赴死的年輕母 親安玉姬,《渡口》中“脖子上纏一條毛巾,手里拿一把鐮刀”的玄真女(注: 劉白羽:《渡口?劉白羽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56頁。),《從歌 聲和鮮花想起的》中那些開鑿坑道、比試腕力,“然后,笑著一同滾倒在地上”路翎:《從歌聲與鮮花想起的?初雪》,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6頁。的女游擊隊員,以及在寒夜里健邁行進的女戰士,“背著槍,抗著行囊,她們的臉,不 是戰爭的苦難,而是安詳和鎮定。”(注:劉白羽:《在朝鮮的第一夜?抗美援 朝散文選粹》第二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0年9月版,第63頁。)至于孩子,戰爭 帶給他們的更是驚人的生命成長與災難面前不改本性的純真和渴望 。白天,“凡是有人民和土地的地方,學習照樣進行,天氣很冷,山上的松樹在風中呼呼直 響,孩子們大都赤著腳,盤腿坐在地上,有的托著下巴,有的手抄在小裙子里。”⑥路翎:《春天的嫩苗?初雪》,寧夏人民出版社,19 81年版,第183、185頁。)夜晚,“穿著學生制服的崔洪姬正在油燈底下織襪 子,粗糙的小手迅速地搖著織襪機,垂著黑發的額上有幾粒小小的汗珠。”⑥從這些敘寫中,我們不難發現,戰爭 視閾下的“朝 鮮”是直接承受戰爭創痛的朝鮮婦女與孩子的現實敘事,他們構成了抗美援朝文本中與“志 愿軍主體”并行不悖的另一類敘事主體。
地理視閾下的“朝鮮”是與中國一江之隔的小國,是新義洲、板門店、大同江、白頭 山等一系列讓人遐想萬千的地名,是近在咫尺卻充滿神秘色彩的土地。這里山高林密,風景 秀美。這里歌舞飛揚,白衣飄飄。頂在頭上的水罐,屋外蹲放的泡菜缸,進山打柴用的背夾 ,操持著不同語言的朝鮮人民,共同構成了一個奇妙的異域世界。為此,抗美援朝文學中有 關志愿軍的入朝敘事,在政治敘事與戰爭敘事之外,又自然多了一種境外敘事或他鄉敘事的 特征。也就是說,“志愿軍”的身份內涵開始擴充,不但是幫助朝鮮人民阻擊美軍侵略的政 治同盟,同時又是來自境外的外國人;“朝鮮”的意義也在增殖,既是與中國人民親密無間 的戰友,又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所以,《三千里江山》中就給我們細膩地描摹了作為 鐵路運輸線上的志愿軍初次進入朝鮮的興奮心情,“這座橋連接著中朝邊境,誰都沒有到那 邊走過。當行進的號令發起時,所有的人都急切地想過去看看,近在眼前的土地到底是一種 什么樣的景況。”(注:楊朔:《三千里江山》,人民文學出版社,197 8年版,第46頁。)這是一種在政治話語之中急速跳動的頗有意味的游客情結, 并始終貫穿 在主體敘事的過程中。如很多作品都要以較大筆墨來描寫朝鮮人民的穿戴,他們的屋舍、汲 水與特有的頂罐動作,尤其是精巧的船型膠鞋,結在胸前的飄帶,尤其是彼此語言不通、僅 靠手勢來表達感情的方式等。這樣一來,文本中的“朝鮮”就變成一個地理學意義上的概念 ,有關朝鮮的敘事也順勢轉化為一種文學意義上的異域想象。
而文化視閾下的“朝鮮”又是一個古風渾樸的民族,唐代時期兩國文化交往匯注所形 成的歷史傳統在40年代的朝鮮依然暢行不衰,簡約雅致的文言,以銅質為主要材料的各類飲 食器皿,包括對深具有中國傳統文化底質的書法藝術形態的偏愛,連同大有上古峨冠博帶遺 風的長襟皂帽,處處讓我們感覺到中國文化特性對于朝鮮文化形成的深刻影響。這些散見于 文本中的文化碎片看起來與戰爭敘事的主題無甚關聯,卻在各種文體的抗美援朝作品中都有 反映,不能不讓人疑竇叢生。究其原因,其實內里隱匿著創作者一種執著的建立在文化共享 基礎上的本土文化崇拜意識。因為無論對志愿軍而言,還是對赴朝慰問的創作者而言,目睹 到這樣的場景,自然會萌生一種重回故里的感情沖動,繼而自覺強化著文化流變體系中的“ 根脈”意識,并能在直覺中形成一種簡單而富有成效的判斷:“中國”是傳統文化的創造者 ,“朝鮮”是中國文化的承繼者與續接者。這樣的“朝鮮敘事”不但在滿足民族想象的前提 下提供了文化想象的依據,而且能形成與政治內涵的同構性對等的文化內涵的同構性,從而 在另一種意義上深刻昭示出:志愿軍的入朝作戰不僅是國際社會同道者的義舉,更是傳統文 化鏈條中母系文化對支系文化的確證與引渡。
二、“女性鏡像”映照下的“朝鮮”
如果說,“視角”體現的是創作者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聚焦文本,從而牽動敘事線索、整合敘 事意義的話,那么“鏡像”常常是在視角定格之后,應證著線索、含蘊著意義的外在化了的 文學形象。“鏡像”是法國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理論體系中的一個關鍵詞,在他關于 主體形成的理論中,“鏡像階段”是最初、最根本的一個階段。通過兒童主體在不同階段對 自己在鏡子中影象的認識,他認為“兒童正是在相似的意象,也就是在想象中確認自身的 主體”的。不管是從主體自身看,還是從主體與他人的關系看,主體之間的吸引是建立在想 象關系上的,由此得出了“自我就是想象中的他人,他人就是想象中的自我”的著名論斷。 (注:參見杜聲鋒:《拉康的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 司,1988年版,第128-131頁。)這一概念為我們分析抗美援朝文學中的朝鮮敘事提供 了有效 的支持。因為我們在閱讀作品 時驚奇地發現,朝鮮女性形象是同類題材中著力最勤的形象,無論是年邁的老人,還是多情 樂觀的青年女子,還是黃發垂髫的頑童,女性儼然承載了朝鮮敘事的主體,并擔負著規約文 本意義的積極作用。那么疑問隨之而來,中國的創作者為什么如此癡情地描摹朝鮮女性,朝 鮮女性又在文學敘事中扮演一種什么樣的角色?而且,女性的三代式年齡界分又預示著志愿 軍與朝鮮女性之間怎樣的意義關聯?如果以“鏡像”原理來推論,兩類主體之間的想象關系 又是如何體現出來的?這不能不歸究到志愿軍挺身境外的“游子情結”,轉戰異域,鄉愁倍 添,感花踐淚,恨別驚心,特別是在目睹了艱難中生存卻完整延續著生活格局的朝鮮女性之 后,一種反觀自身的想象關系由此建立。文本中俯拾皆是的“親人”稱謂本身就預示了志愿 軍戰士對這種想象關系的自我認定。照此理解,朝鮮女性無疑就是志愿軍自我確認的“鏡像 ”,朝鮮“老婦、青婦、女孩”的女性形象系列分明對應著志愿軍心中“母親、妻子(或 姊妹)、女兒”的生活記憶與親緣期待。
讓我們來仔細審度路翎筆下的“阿媽尼”形象:“天一亮就起來了,出去背水,在廚房忙著 ,做了簡單的飯菜擺在她的兒子面前。然后喂牛、掃院子,頭頂著幾十斤蘿卜在大雪中出去 ,在大雪中回來。她背著背夾上山找柴,推磨去碾去年留下的小麥。在一盞掛在柱子上的豆 油燈下,替兒子縫著這樣那樣的東西,一直到深夜。”(注:路翎:《從歌聲與 鮮花想起的?初雪》,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4頁。)慈愛,勤勞,堅韌, 這是中國人心 目中對母親最為沉重而熟悉的深度記憶,這個朝鮮老婦的默默無聞的舉止很容易地 讓我們想起孟郊筆下“臨行密密逢,意恐遲遲歸”的母親,以及張承志筆下半倚柴門、淚雨 紛飛的母親,想起在祖國的每一個角落里用佝僂的背影與粗糙的雙手為子女辛勤編制生活圖 景的“母親”。又如《洼地上的戰役》中王應洪所看到的“母親”,“透過門縫,他看到老 大娘疲勞的臉和花白的頭發,艱難地推磨,聳著瘦削的雙肩。”(注:路翎:《 洼地上的戰役?初雪》,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6頁。)這更是一種典 型的中國人 意義上的情感投射方式,是一個有愧的渴望分擔愁苦的兒子視野中的母親形象,也是中國傳 統文學中母親敘事的經典模式。路翎的書寫明顯帶有將審美對象中國化的特征,暗合著青年 戰士王應洪在異地他鄉觸景生情的自我想象,其中蘊藏著強烈的親緣確認意識。巴金更是直 言了這種想象關系的現實性,“整個北朝鮮就是我的家,阿媽尼就是我心中的母親。”巴金:《朝鮮的夢?巴金選集》第九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斑,第170 頁。)
與“母親”形象類似,朝鮮中青年女性形象也在抗美援朝文學中大量存在,作家們對這類形 象的偏愛完全不亞于“阿媽尼”形象。細心的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發現幾乎所有同時期的作 品中都躍動著一個個類似于大姐或小妹的身影,她們的身上似乎沒有“母親”影象中那種肩 負生命苦痛的忍耐與悲涼,更多地呈現出一種夾雜著女性的溫善、嬉鬧等性別特征,同時又 閃爍著朝鮮民族所特有的健邁、硬郎的精神品格來。如《三千里江山》中與姚志蘭一起從事 鐵路話務工作的朝鮮姑娘康文彩,《初雪》中那個愛笑的老拿年輕戰士王德貴開玩笑的紅紗 巾姑娘,以及《從歌聲和鮮花所想起的》中那些在戰斗間歇不忘熱愛生活的女游擊隊員等等 。有意思的不僅僅是這些形象往往使帶有剛性敘事的戰爭作品顯現出柔性瑰奇的一面,更在 于創作者在書寫這些形象時所采用的一種性別意義上的獨特的敘事角度,即構成對象化關系 的“中國男性眼中的朝鮮女性”與“朝鮮女性眼中的中國男性”,兩種敘事角度相互映射又 相互闡釋,掀開了志愿軍羈旅文學中極有情趣的一頁。如《初雪》中剛上戰場的年輕副駕駛 王德貴與車棚中那個紅紗巾姑娘的情緒交流,非常類似于《百合花》中小戰士與宣傳隊大姐 的開心一幕。王德貴是一個身上充滿了成長野心的新戰士,雖然19歲了,可一張稚氣的娃娃 臉讓他在眾多的朝鮮女性的詢問面前尷尬萬分,尤其是紅紗巾姑娘每每在他難以應對時所發 出的富有多重意味的笑聲,更讓這位自以為已經是男子漢的小戰士窘迫不已。他只能以一種 強裝的冷漠來掩飾自己,并通過抱小孩這樣的動作來證明自己,可“仿佛捧著一盆熱水似的 ”的幼稚行為更招來自己的滿臉通紅與紅紗巾姑娘的開懷大笑。這種敘事方式顯然不是一般 政治語境下的戰爭敘事,相反生活敘事包括青春敘事的成分很濃。就小戰士與紅紗巾姑娘之 間的微妙接觸而言,很容易讓我們觸摸到一種有關情愛體驗的想象關系的存在。至于“女孩”形象更是比比皆是。無論是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還是硝煙未散的廢墟旁,還 是部隊休整時的朝鮮老鄉家里,對志愿軍戰士與朝鮮孩子之間的“親人關系”敘事是抗美 援朝文學中最能打動讀者心靈的敘事。如《初雪》中劉強從朝鮮母親手中接過的七、八個月 大的小女孩,《活命草》中一心想當舞蹈家的小學生樸玉姬,《板門店前線散記》中在被窩 里嬉鬧的兩個小姑娘,《春天的嫩苗》中費力地在昏暗的燈下織襪子的十來歲的崔洪姬,以 及那個只有兩三歲,一見志愿軍就“猛撲過去,抱著我的脖子說‘中國沙拉米’”的小女孩 。面對這些稚氣未脫卻過早承擔了生命重壓的孩子,我們的志愿軍戰士,包括我們的創作者 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孩子,下意識的動作是“抱起來,在她粉紅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掖掖被角”,“用軍大衣緊緊地包裹了起來”,或者是油然產生感慨:“這時,我想 到了我的孩子,她也在上學,有各種各樣的紙,也沒有炸彈敢來威脅她。”一種“父親”式 的垂憐與疼愛溢于言表。
這種敘寫思路容易理解,正如“阿瑪尼”的形象一樣,“妻子(姐妹)”形象在這類作品中 的豐富涌現依然昭示的是行旅之中的志愿軍戰士在情感空缺之時一種自覺的心理期待意識, 以及建立在心理期待基礎上的以對象化形式所反映出來的自我想象意識,這是一種對象化過 程中非常自然的情感投射意識與記憶喚醒意識。由此,對象化的過程就是想象關系建立的過 程,“阿媽尼”與“志愿軍”的關系就成為想象關系中“母親”與“兒子”的關系,“大姐 、小妹”與“志愿軍”的關系就成為想象關系中男性與女性,或者說是準丈夫與準妻子之間 的關系,而“小孩”與“志愿軍”的關系就成為想象關系中“父親”與“女兒”的關系。
還有一類現象值得關注,就是創作者對朝鮮女性的“愛美”意識特別敏感,并且不惜花費很 多筆墨來對之表現、認同與沉浸。如《三千里江山》中中國志愿軍對朝鮮話務員康 文彩脖子上始終圍系的那條紗巾的羨慕,《活命草》中玉姬對因戰爭所帶給自己腿上的殘疾 耿耿于懷、生怕從此跳不成舞蹈的傷感,以及《從歌聲與鮮花想起的》中一個二十二歲的人 民軍女戰士的困惑:“腿上有傷,還怎么穿裙子呀?那多不好看呀!”③路 翎:《從歌聲與鮮花想起的?初雪》,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5、213頁。從這些柔和的語調 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創作者與筆下朝鮮姑娘面對“美麗”遭受外力摧殘時,那種同 樣發自內心的焦灼與渴望。的確,朝鮮民族是一個張揚美麗的民族,也是一個珍視美麗生 怕遺 失的民族,這里的姑娘“衣裙永遠是那樣潔白,胸前結著兩根彩帶,臉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 ,時刻發出那樣柔和的光芒。”劉白羽:《安玉姬?劉白羽小說選》, 人 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70頁。)即使是處身于戰爭中間,朝鮮姑娘愛美的心理 始終沒有消褪,為了在廢墟中營造她們自己的天地,她們可以“從300公尺以外的山坡上移 來一棵一丈多高的大松樹,裝上新制的白色的木柵欄門,用磚瓦砌成花壇,種上剛剛開放的 金達萊花,并摘了各種顏色的花掛在門前枯樹的枝條上。”③但不管怎么說,這樣的敘寫在五十年代厭棄生活敘事,尤其是竭力克服“小女子敘事”,追 求“鐵姑娘”或 者“假小子”美感體驗模式的中國當代文學中顯得那樣特別與孤立。我們可以把這種“美麗 意識”的復蘇歸結于朝鮮族愛美的天性,也可以歸結于因涉外敘事的特殊性所導致的敘事過 程與敘事角度的審美偏離。但有一點不容忽視,就是創作者與朝鮮女性之間的敘述與被敘述 的關系,從本質講依然是一種自我想象關系。這種想象關系的存在原因是五十年代的政治文 化傳統與工農兵文學規范所帶來的文學審美上的性別消亡與情感淡化,這種想象關系的存在 基礎是在意識形態寫作中擁有合法敘寫優勢的朝鮮民族的愛美傳統,于是,一種審美意義上 的想象關系由此展開,一個是民族美麗風情的展示者,一個是徜徉于民族風情中的保衛者與 欣賞者,其中,“現實補償意識”是自我想象關系得以確立和再現的審美中介。
三、“道德偏向主義”遮蔽下的“朝鮮”
按照結構主義敘事學家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的分析,敘事文學屬于時間藝術,又是 一個具有雙重時間序列的轉換系統,它包含兩種時間,即被敘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編年時間和 文本中的故事時間,這種雙重時間賦予了敘事文學根據一種時間創造另一種時間的功能。其 中 ,“時限”主要研究故事發生的時間長度與敘述長度之間的關系,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敘事 節奏”。熱奈特認為,時限主要包括五種敘述運動,分別是等述、概述、擴展、刪節與靜述 。這五種敘述運動構成了敘事文學跌宕起伏的節奏。敘事文學對這五種敘事運動的不同選擇 ,尤其是對概述、擴展與刪節等影響時間長度的功能性因素的特殊處理,在追求敘事節奏的 錯落 有致之外,往往還具有暗示文本內涵指向的意義功能參見張寅德編選: 《敘述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10—118頁。)。
抗美援朝文學中的敘述節奏,與采用“概述加等述”的一般敘事文學不同,特別側重于概述 、 擴展與省略這三種敘事運動。在英雄題材作品中,有關志愿軍赴朝作戰的心情往往是“省略 ”的,故事的發生直接就是“某某高地的守衛連”或“上級的作戰任務下達了,某番號的部 隊向某地挺進。”志愿軍與美韓勢力的搏斗奮戰,特別是志愿軍戰士的壯烈殉國行為往往是 極度“擴展”的,從地形交代到方案定奪,從武器配備到坑道設計,從槍彈的密集程度到敵 我對陣地的每一次爭奪,從戰友的前赴后繼到主體英雄就義前每一個動作的精描細染,直至 喊出豪言壯語才能安然入眠。而戰役結束之后的情狀往往是“概述”的,紅旗如海,鮮花如 云,“勇士們又踏上了新的征程”是這類作品的慣用尾語。這樣來處理敘事時間無非是為了 體現志愿軍的英雄主義精神,從而通過打造英雄雕像,張揚一種以扶危濟困的國際主義理念 為核心的道德中心主義。其基本的表現就是志愿軍本身就是道德的持有者與實踐者,志愿軍 的行為就是道德的命名過程。
不過在英雄題材中,由于不涉及普通人的生活情感敘事,所以建立在“心理省略、過程擴展 、終點概述”等敘事節奏上的單純英雄文本,還是為道德中心主義的揮抒與定型提供了整一 的意義支持。可當這種英雄敘事轉變為有朝鮮人參與的生活敘事時,并且“概述、擴展、省 略”等敘事運動也因內容的變化出現節奏的調整時,固守在“英雄文本”中的道德中心主義 ,就不能不因主體之間情緒交流中的偏差與沖突轉化為反向運動的道德偏向主義。這種情形 在以情愛敘事為主體敘事的文本中表現得比較明顯。其中,路翎的《洼地上的戰役》就是一 部典型的作品。
這是一部描述志愿軍戰士王應洪和朝鮮房東老大娘及其女兒金圣姬之間微妙情感關系的 小說,從結構上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作為偵察兵的王應洪在未上戰場前與朝鮮母 女的故事,另一部分是王應洪接受任務、光榮就義的故事。因為后一部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 朝鮮敘事,所以我們闡釋的重點集中在前一部分,何況僅前一部分本身就是一篇相對獨立、 意義完整的小說。我們先看一下這部小說的敘事特征:小說依然延續著英雄文本的敘事節奏 ,對王應洪調入偵察排后的練兵過程進行了概述,暗指正在苦煉擒敵本領的王應洪不久之后 就要踏上戰場的事實,同時又點明在練兵過程中住在朝鮮老鄉家里的王應洪所即將遭遇到的 事情是發生在戰斗的間隙,為生活敘事的展開與上下篇的勾連起到敘事中介的作用。小說主 要的情節,即敘事的“擴展”集中在志愿軍的救助行為與朝鮮母女的感恩行為,具體來講, 就是王應洪單調熱情的挑水行為與金圣姬通過“洗衣”、“縫織襪套”和“贈送繡花手帕” 等對王應洪的情感暗示行為。至于王應洪對金圣姬情意的切身感受,小說則采取了敘事的“ 刪節”,以王應洪一味渴望殺敵報國,對情感意識沒有絲毫警覺的懵懂無知這樣一種極不穩 妥的敘事行為作為支撐,從而把一場本來應該是浪漫的愛情變成因單方迷戀或文化差異而導 致的一種誤會,內在的蹊蹺令人深思。
我們說,對敘事時間的刻意改寫其實隱喻著對文本內涵的頑強固守。反映在抗美援朝文學中 ,就是對志愿軍戰士救助精神的片面放大,對其精神情感的極度壓縮,這是當代文學早期主 流意識形態所張揚的“道德中心主義”的變體——“道德偏向主義”的主要形式。其直接造 成的敘事效果就是道德的持有者滿足于自身道德實踐的快感,絲毫不顧及道德實踐對象對這 種道德形態的反映,并把自身認定的道德形態的外化建立在割裂不同種群之間道德內涵差異 的基礎之上,以自我道德范型取代他人道德范型,最后形成一種取消了道德實踐關系的以自 我假想與迷醉為主要特征的道德獨語意識。從本質上來講,就是道德實踐的個人化與道德內 容的冷酷性。
《洼地上的戰役》中的王應洪就是這樣一個深受“道德偏向主義”理念所濡染熏陶的典型人 物。作為一個從中國而來的志愿軍戰士,“朝鮮”在他的心目中只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是 他渴望成長的英雄情結得以釋放的一個泛指,等同于他曾經熟悉的一切中國式的地名,并不 具有任何特殊的含義。對于朝鮮人民的感情,他更多地是從職業的角度上來理解,所謂的“ 扶危濟困”在王應洪身上體現得并不明顯,19歲的年齡、倔強的性格以及裹脅著濃烈個人英 雄主義的私心使他把“朝鮮人民”僅僅看作是一個能使他實現英雄夢想的載體,即使是每天 早晨搶著挑水,熱心地和戰友一起為房東大娘蓋房,內心中也曾瞬間涌現過一種“慌亂而甜 蜜的感情”等。可我們從他對金圣姬“別樣歡欣”的漠然不覺中不難發現,他儼然把金圣姬 一家作為一個鍛造自己英雄品質的假想中的練兵陣地。所以,他對金圣姬感情投遞的簡化處 理,并不是單純的懵懂無知,而是基于狹隘的英雄崇拜意義上的冷酷拒絕。“還襪套”的一 幕便生動地展現了這一切,“這時姑娘與大娘正在踏板上吃飯,王應洪鼓起勇氣站了起來 , 還敬了一個禮,將襪套硬邦邦地一遞,‘還給你’。那一瞬,姑娘瞪著他,母親也瞪著他。 ”③④路翎:《洼地上的戰役?初雪》,寧夏人民出版 社,1981年版,第115、114、112頁。)這里的王應洪是一個完全不顧及金圣姬感情的冷面戰士,是一個粗糙理解國際主義精神 的沉浸在個人理想主義世界中的草木之物。難怪老大娘對小伙的舉動莫名其妙,就連王應洪 的戰友王順也“感覺到這年輕人簡直太糟糕了”。
其實,不惟這部作品,《板門店前線散記》中的老大娘也感慨萬千地說:“你們志愿軍呀, 什么都好,就是沒有人情味。”路翎:《板門店前線散記?初雪》,寧 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頁。)朝鮮大娘的感慨是發自內心的,也是建立在 素樸的生活邏輯和朝鮮本身的民族傳統上的。在金圣姬的母親看來,戰火紛飛的戰場,突然 來了一伙不顧 及自己生命的外國人,與他們一起共度難關,感激之情自然涌上心頭。母女倆只能通過搶著 洗衣來報答這些素不相識卻親同一家的志愿軍。王應洪的勤快本色與只知勞動的傻勁強烈地 吸引著母女倆,因為“在朝鮮,頂水背水是婦女們的事,男子只要把園子收拾一下,然后一 起下地勞動,這就是生活了。”所以,王應洪的早起挑水的尋常舉動在母女倆的心中就是一 幕完整的生動的家庭圖景。在某種意義上,“她們已經把他看作了自己的家里人。”③愛情的甜蜜深深地滋潤著戰亂之中相依為命的母女,老大娘多次顫巍巍地摸著王應洪不曉 真情 的臉龐,用誰也聽不懂的朝鮮語表達自己對這個年輕人的特殊愛憐,金圣姬夜以繼日地用僅 有的新布為他縫織了一雙御冬的襪套,“盡管自己終年吃著酸菜與雜糧,裙子都打了補丁, 只有跳舞時才肯穿那件比較新的紅色紗裙。”④并盡可能地用各種形式來寄托自 己綿長無 暇的情思。誰知,王應洪卻以那樣一番冷漠的行為擊傷了兩代人的心。不管從哪個角度講, 這場愛情悲劇無疑都是一場道德對抗的悲劇,悲劇的形成是道德秩序的等級性、主體道德實 施的優越性與道德確立標準的私人性。故而,王應洪所確認的以滿足個人民族想象的道德形 態凌越了金圣姬母女生活化的異域道德形態,致使整個文本呈現出一種貌似無私、實則無情 的道德偏向主義敘事傾向。
王應洪形象在抗美援朝文學中的出現決不是偶然的,還有很多類似的形象。中朝道德形態的 對立也不是僅僅體現在王應洪與金圣姬的個人關系之中。包裹在政治文化內涵中以國際主義 精神彰顯出來的道德實踐,本來就是政治實踐的一部分,道德形態的優越性也就是意識形態 的優越性,這與中國內在的“大國假想情結”息息相關。因為“救世主”的角色認定決定了 戰爭的正義性與主流敘事的民族性,同時也決定了民族道德形態在兩國道德對話秩序中的主 體性。抗美援朝文學中志愿軍形象的高度膨脹與志愿軍道德實踐的強烈主動性就是明證,這 本身就是意識形態偏向在敘事話語中的典型表現。當然,意識形態策略的道德化,必須通過 文學敘事來完成,而且盡可能是那種純粹的不涉及道德差異的“英雄敘事”。道德的意識形 態化,同樣也必須通過文學敘事來實現,而且最好是那種具有普范性標準的“拯救者敘事” 。這樣,道德的“自虐”才能有效地轉化為道德的“自律”,獨自迷醉的“民族想象儀式” 才能合理地過渡為國際社會共享的“人道主義精神”。蹊蹺的是,《洼地上的戰役》在英雄 敘事的同時偏偏又補充了生活敘事的成分,特別是將朝鮮姑娘與中國志愿軍之間的情感敘事 滲透在其中,由此引發了兩種敘事原則在道德傾向方面的的正面沖撞,也使原來在單一的英 雄文本中潛隱的道德偏向主義幽靈因道德對象的自在化與道德形態的本源性最終全面釋放了 出來。這樣明顯地暴露意識形態本質的文學敘事自然成為政治激進主義時代口誅筆伐的對象 ,《洼地上的戰役》最終被當局否定以及路翎后來的牢獄之災也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文學院,延安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