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雌雄同體且法力無邊、能夠生化萬物的“道德主體”,已經成為今天道德的最大敵人,大大 增強了變道德為任性的可能性。要防止這種可能性,則必須深入到儒家的“本體論”層面: 在不斷提高“孝”之地位的過程中,儒家通過追溯其根源,發現了人與自己的世界的兩性性 交式的源始爭斗關系,從而強調兩性性交的本體論象征內涵。這一本體論的建立,表明道德 只能是一種不斷爭斗的歷史過程;而將儒家的“本體論”與康德兩層世界下的本體論直接勾 連,卻也使得某種即道德即本體的趨勢加強,道德蛻化為某種感悟的兇險降臨。
關鍵詞 孝 兩性性交 本體論 道德學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4-000 7-07
當現代新儒家獅子吼般地斷定儒家的道德心、道德感就是“呈現”,純善無惡且不可究詰時 ,實際上已經讓人類的種族起源于一個非個體的個人,即一個沒有歷史、罪孽、恐懼、物質 等等“負面”糾結的“道德主體”。這就取消了道德之根,泯滅了種族與個體之間的永恒輪 回,最終讓儒家的“內圣外王”成為一部名為《留惑潤生》的荒誕劇:道德主體雌雄同體, 先是勇敢地通過自我坎陷而生出人類的墮落,然后再大無畏地將其從這一墮落中拯救出來。 這表明,一切法力無邊的“主體”最終也就不過是一種自我消解的自由,它常做的事情就只 有一件,即吞掉自己。
這里問題的根源即在于儒家的“本體論”與西方本體論(與認識論相對)的直接勾連如此,此處的“本體論”從一開始便要和現在流行的西方本體論區分開來。站 在這一角度,這里的本體論或者稱之為“本根論”更好,它關注的是“夫物蕓蕓,各復歸其 根”的“根”和“體用不二”的“體”,與“情”(當然不能排除道家的自然之情和佛家的 悲苦之情等等)有著天然的聯系。)。如果說,儒學的中心并不是“孝”,而是“仁”的理想境界和一個“天下大同”的堯舜式社 會,那么我們同樣也要看到,“孝”作為中國人最基本的一種自然而然的情感,其自然性和 親和力可以使它在境界與社會之間扮演重要的橋梁作用。換言之,因具有某種強烈的“根” 性,“孝”成為雙向互通的。一方面,“孝”成為一切道德情感的發源處,在成就人性的情 趣方面作用巨大;另一方面,作為一切道德的基礎,在社會的有效秩序的建設上,“孝”也 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內圣外王”的建構并不那么容易,它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系統性整體 ,必須有根基,亦必有其操作和實現的途徑。這同時意味著,道德只能是一種歷史過程,世 間沒有無歷史的人。
本文將通過討論“孝”與儒家“本體論”的關系來追問:如何把道德學從這種勾連了的本體 論中解除出來,并在此解除中給出道德與本體各自的界限?
一
“孝”字始見于《尚書?虞夏書?堯典》“克諧以孝,,不格奸。”或曰,尚孝且為祖先教,其風實始于虞夏,而關乎中國歷代之文明 (注: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92-94頁。)。但是,先秦軸心時代里,只有儒家把孝提到了如此高的地位。
道家哲學的本體論,并不從具有道德情感因素的“孝”處講,它要求對“無名之樸”的直接 體悟,并在體悟中參與構成“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的大化流行。道家這一講本體論的進 路在《莊子?天運》里得到了明確的表示:
商太宰蕩問仁于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至仁無親。”太宰曰:“蕩聞之, 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 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 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 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于萬 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 ,不足多也。
故道家雖也講“民復孝慈”,但此“復”必須通過“絕仁棄義”(《老子》18章)的方式才 能達到,在他們看來,“六親不和,有孝慈”(《老子》19章),孝只是人類墮落后的一種 不祥的東西,它應該在“行于大道”(《老子》53章)中隨著“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老子》34章)而得到消融。
再來看墨家。《漢書?藝文志》序墨家者流曰: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但是,在墨家“莫 若法天”(《法儀》)的宗教性情懷標準下,“兼愛”是第一性的,“孝”的作用僅僅是“ 利親也”(《經上》),而“知親之一利,未為孝也”(《大取》)。換句話說,“兼愛” 是對于“天”的“孝”,而“孝”卻只是對于父母的“孝”,二者之間是有先后、沖突與取 舍的。《法儀》說:“奚以為法而可?當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為父母者眾,而仁者寡; 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故“孝”只有在與“慈”對舉中被強 調:
當察亂自何起,起不相愛。臣子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 父自愛也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兼愛上》)
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 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同上)
君臣相愛則惠忠,父子相愛則慈孝,兄弟相愛則和調。(《兼愛中》)為人君必惠,為人臣必忠,為人父必慈,為人子必孝,為人兄必友,為人弟必悌。(《兼愛 下》)也即是說,為人子的孝,并不是基于對父母的自然情感,而是基于一種外部的考量,目的只 是使禍亂無所生。基于同樣的理由,為人父的慈也必然地被強調,從而在父子之間形成一種 對等的關系,也就使得孝同樣無法在墨家中獲得突出的地位。
但儒家對于“孝”的態度,卻完全不同于以上兩家。“孝”在孔子學說中有著特殊地位,孔 子對“孝”在社會倫理上的實際價值非常重視:
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 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 能則勸。”(《為政》)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學而》)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 。”(《子張》)我們可以看到,孔子把孝視為道德的根源和教育的基礎,是因為孝并不只關系到個人的心性 修養,而且更與社會的安寧有序和某種制度的穩定有著密切的聯系。“孝”是入“仁”之門 ,而“仁”必然是儒家個人理想和社會理想的合一,是故孔子所講的個人修養一定是隨同社 會的有序性建設一道進行的,而社會制度的建設亦以不違背人性為條件。當有人問孔子“子 奚不為政?”時,孔子回答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 奚其為為政?”(《為政》)
也正是因為這一結合,我們有以下幾點需要重視。首先,孔子并沒有規定什么行為是孝,什 么是不孝,而只是為不同的人指點其津。孟懿子問孝,孔子回答說“無違”;孟武伯問孝, 孔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子游問孝,孔子則強調“敬”字;子夏問孝,孔子卻說“色難 ”,等等(《為政》)。而且,“孝”也不意味著對父母的絕對無條件的服從,孔子更有“ 事父母幾諫”(《里仁》)之說,孝必須以某種更高和更為基礎的東西為其源泉。與此相關 ,在孔子,“孝”的地位并不高。《論語?子路》中有這么一段話:“子貢問曰:‘何如斯 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 ’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悌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脛脛然 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這雖是就“士”而言,但就《論語》來說,士應該是“君子 儒”,是近于仁者,我們從孔子對于士的層次的劃分中亦可以見出某種孝的地位的消息。最 后,所有這些都向我們表明:如果我們說孔子有本體論的話,那么這個本體只能是“仁”本 體,而仁本體就是沒有本體。
對于仁,孔子是沒有定義的,在不同的場合下有著不同的闡述,亦不以之輕許人。仁無所不 包,既是認識的,又是理智的,更是感性的欲望的情感的和勇于實行的,但又絕不僵化固著 于任何一方。另外,孔子沒有說“心”字,也沒有說“仁”即是我們的道德本心。孔子亦不 喜談性與天道,它們是相當奧密而難聞的,但卻都不是什么“形而上的實體”,而是可通達 的和敞開的。孔子是在踐履中踐仁,在踐仁中知天,在知天中體道,在體道中完成社會的制 度性建設(政、禮等)以近仁。這樣的“仁”,當然只能是“無”。是故孔子“毋意、毋必 、毋固、毋我”(《子罕》),感嘆“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 貨》),感嘆“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衛靈公》), 而強調“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這“無”顯然不僅 僅“由德性生命之沛然與渾然而顯”,它就是飽有了欲性、德性和智性等等的生命本身,就 是一種向上生命的活潑潑的境域。
二
在《孟子》、《易傳》、《禮記》、《大戴禮記》、《孝經》等書中,情況發生了改變。
首先,“孝”不限于順親和經營家族,“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孝經》),孝仍然是個性修養和社會建設的門津:
仁之實,事親是也。(《孟子?離婁上》)
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盡心上 》)
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 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 (同上)
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同上)
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禮記?祭義》)
孝,德之始也。(《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
夫孝,德之本也。(《孝經》)
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同上)
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同上)
在經學史上,《易傳》、《孝經》、大小《戴記》與《孟子》的作者與成書時代雖然還是疑 案重重,但我們說這些都經過孔門后學的整理,應該不至于十分謬誤。再就經學史而言,至 漢代各學振興,其傳承沿革方才有據可考,則說這些著作特別能反映漢代的思想,亦應該不 至于十分謬誤。于是據以上的例子,我們可以說孔子之后以至于兩漢,“孝”仍然是儒家學 說中的重要話題,關乎個性修養和社會建設。但是我們卻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門 津”受重視的程度逐漸上升,地位得到了加強,以至于有取代“仁”而成為學說中心的趨勢 :
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 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孟子?離婁上》)
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此之謂大孝。(同上)
民之本教曰孝。(《禮記?祭義》)
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陳無勇 ,非孝也。(同上)
眾之本教曰孝。(《大戴禮記?曾子大孝》)
夫孝者,天下之大經也。(同上)
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孝經》)
至孝近于王。(《禮記?祭義》)“孝”不但成為本,而且成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至孝近于王”則是其之所以能夠成其 為“天經地義”的社會原因,儒家“內圣外王”的理想在“孝”中即可實現了。在此,“孝 ”即是“仁”,而能盡事親之道的舜,只是一個比較恰當的例子罷了。
至于“孝”之所以能夠成其為“天經地義”的最根本的原因,或者說“至孝”可以“近于王 ”的最“自然”的原因,則在于“孝”天然地與“生”系于一體。正如黑格爾所說的,“東 方所強調和崇敬的……是生殖方面的創造力”(注:黑格爾,《美學》,第3卷 上冊,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40頁。),“生”給與“孝”以最自然也是最好的理由 :天地合德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荀子?禮論》)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同上)
天地之在德曰生。(《易?系辭下》)
生生之謂易。(《易?系辭上》)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易?咸?彖辭》)
天地NB042NB043,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易?系辭下》)
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易?序卦》)
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同上)
NB044,遇也,柔遇剛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易?NB044?彖辭》) 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易?歸妹?彖辭》)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易?乾?彖辭》)
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章。(《易?坤 ?彖》)
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 易?系辭上》)
乾坤,其易之門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 通神明之德。(《易?系辭下》)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易?說卦》))
天地合德而后萬物興焉。(《禮記?郊特牲》)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同上)
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而百化興焉。……著不息者,天也;著不 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禮記?樂記》)
天地欣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羽翼奮,角NB045生,蟄蟲昭蘇,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NB046,而卵生者不NB047。(同上)
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圓曰明。明者,吐氣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氣者也,是 故內景。……吐氣者施,而含氣者化,是以陽施而陰化也。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 神靈者,品物之本也。(《大戴禮記?曾子天圓》)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君子之道, 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庸》)
圣人……筑為宮室,設為宗祧以別親疏遠邇。教民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禮記? 祭義》)
君子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不敢弗盡也。 (同上)
天下之禮,致反始也!……致反始以厚其本也!(同上)
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禮記?郊特牲》)之所以不厭其繁,是因為在此儒家企圖為其道德學或者說倫理學建立本體論的根基。兩性的 性交已經成為本體論的話語,本體的兩性之性交與化育,揭示了人類生存的最深沉的確定性 與非確定性。
人類的在世生存具有這樣的一種特性,那就是它可以靠想象力的幫助便創造出種種愿望來, 這些愿望起初就叫做情欲。它可能是多余的、甚至于是違反自然傾向的,但它卻可以讓人們 意識到自己可以使自己超出一切動物都被規定著的那種范圍,并且決定了未來的生活方式。于 是,他發見自己有一種為自己抉擇生活方式的能力,而不是像別的動物那樣要被束縛于唯一 的一種生活方式(注: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 1997年,第62-63頁。另外,在《單純理性限度內的宗教》中,康德分析了僧侶階層的一個 觀念,即認為一個不帶有任何缺陷 的孩子,必然是“不依賴任何性交(處女的)而出生的”。康德說,僧侶階層之所以反對性 交的原因在于他們認定,“自然生育的發生,必然以男女雙方的感官快樂為基礎,這好象是 把我們置于(就人類的尊嚴而言)與一般動物生育過于接近的聯系中,而后者在我們看來是 必須為之感到羞恥的東西。”而康德指出,依據epigenesis理論,若嚴格按僧侶階層的標準 ,處女的母親必是處女,以至于無窮,才能保證人類的尊嚴;僧侶階層的觀念只是表示他們 將惡置于精源說(animalculorum spermaticorum)的體系非卵源說(ovulorum animaculourum)的體系中。分析指出了敵視情欲者的含混不清。Cf: Kant:Religion and Rational Theology,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Allen W. Wood & George Di Gio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