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先　我親歷的西路軍

　　西路軍的歷史命運至今仍是人們研究的熱點，作為親歷者，公正地說，西路軍的失敗是多方面的。當時講國共合作，（如果）援西軍到來，肯定又要打起來，不是國共合作嗎？怎么又派部隊來？必然又起內戰(zhàn)……，站在全局的高度，中央有中央的考慮。
　　
　　總參三部原副部長胡正先的家，位于北京西山腳一處普通的平房小院。
　　公元1936年10月，當中央紅軍長征結束，另一支2萬多人的隊伍卻仍在征途，這就是以紅四方面軍為主力組成的西路軍。其時的胡正先，還是這支隊伍中一個青春勃發(fā)的小戰(zhàn)士。
　　“當年，蘇聯答應援助我們一批武器，交接點在新疆，任務最后交給了離得最近的西路軍。”作為幸存的西路軍老戰(zhàn)士，憶及當年，胡老仍不免有些激動。
　　然而，令西路軍將士措手不及的是，其時的河西走廊，天寒地凍、糧草斷絕，偏偏又與西北“馬家軍”（也稱“二馬”，指馬步芳、馬步青的騎兵部隊）狹路相逢。面對數倍于已的強敵，后援無望的西路軍將士經百余次與敵激戰(zhàn)，千余里的長途奔襲，最終僅400余人抵達目的地。
　　“這一仗，西路軍兩萬多將士連同番號，從此掩埋進了大西北的漫漫黃沙。”
　　
　　
　　西安事變發(fā)生時，國民黨大兵壓境，對陜北根據地形成威脅，中央急令西路軍東返，以牽制敵軍
　　
　　當年紅軍在甘肅會寧會師后，黨中央急令紅四方面軍的五軍、九軍、三十軍計2萬余人西渡黃河，搶占寧夏，從外蒙古與蘇聯取得聯系，以便獲取蘇聯方面的戰(zhàn)略物資。是時，這支部隊還不叫西路軍。
　　當時胡正先已是紅軍總部通訊學校的學員，跟著陳昌浩、徐向前等總部領導一起坐橡皮船過了河。當晚，他們露宿在黃河岸邊。
　　過河次日，中央決定暫停寧夏戰(zhàn)役計劃，命令部隊西進，前往新疆接收援助物資。沒想到一過黃河，就與西北軍閥馬步青的一個師“碰了頭”，當時西路軍將“馬”圍在一個土圍子里。為免事端，向他們申明只是借路，不圖消滅，隨后就把他們放了。至涼州（今武威）城，他們又用同樣的方法與敵談判，也獲準通行。胡正先說他至今記得，那晚從涼州城下通過，對方城墻上“送行”的火把映紅了天。
　　但過涼州城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為全局計，中央改令過河部隊就地組成西路軍，留在永昌和涼州之間開辟新根據地。
　　西路軍的留下，令馬步青深感危脅。此后40余天，雙方磨擦不斷，青海的馬步芳聞訊，也調集部隊來一起圍攻西路軍。經此一役，西路軍損失超過6000人。
　　不久，“西安事變”爆發(fā)，國民黨大兵壓境，對陜北中央根據地形成威脅，中央電令西路軍東返，以牽制敵軍。但此時河西走廊已是寒冬，缺衣少食的西路軍人困馬乏，傷病又多，大軍行動極為不便。西路軍領導審時度勢，西進或有生路，東返已是絕途。然而中央之決定，西路軍只能執(zhí)行。就在大軍集結欲返時，中央再次來電，言西安事變已和平解決，西路軍仍舊執(zhí)行往西打通聯系蘇聯通道的任務。
　　
　　部隊轉戰(zhàn)時，無法帶上這些受傷將士，只得把他們留在原地，寫下書信請“馬家軍”善待。后來，“馬家軍”將這些受傷將士悉數殺害
　　
　　甘肅的村莊有群居共守之習，大到幾十戶人家，小到幾戶人家圍在一處，周圍壘上高高的護城墻。倪家營子是甘肅到新疆公路邊一處大沙洲，由40余屯子組成，四周皆為沙漠。當時九軍、三十軍和總部共萬余人都暫住此地。接到中央來電，要西路軍留下開辟根據地。部隊便留了下來。
　　高臺一戰(zhàn)，3000多將士全部陣亡，其中就包括軍長和政委。殺紅了眼的敵人又把西路軍沙洲部隊團團圍住。此地雖有萬余人，但因為缺吃少穿，最重要的，是缺乏槍枝彈藥，部隊基本上沒有戰(zhàn)斗力。敵人也知道他們沒子彈，所以攆到跟前再打，西路軍將士們只能撿起石頭和敵人對抗，甚至光著膀子提大刀往上沖。不過，敵人的部隊也久經沙場，十分狡猾，他們晚上來，將碉堡扒拉一個洞再往里鉆。守碉堡的戰(zhàn)士就站兩邊，進來一個殺一個，這樣連續(xù)殺了七八十個敵人，到最后也沒讓一個敵人進來。最后敵人緊急調來火炮，部隊才被迫撤退。就在部隊彈盡糧絕之際，傳來消息說，中央組織的援西軍，已趕到了黃河渡口，但西路軍日盼夜盼，最終也沒能盼到。最后總部只得下令撤離，匆匆往條件更加惡劣的祁連山而去。
　　撤離當晚，“馬家軍”窮追猛打，戰(zhàn)斗異常激烈，傷病員躺得滿地都是，當時已是近零下三十度的天氣，后勤服務人員及衛(wèi)生員只得把麥草桔桿環(huán)繞著燒在傷病員身邊，以此來取暖。部隊轉戰(zhàn)時，無法帶上這些受傷將士，只得把他們留在原地，并寫下書信請“馬家軍”善待。后來，“馬家軍”將這些受傷將士悉數殺害。
　　西路軍在祁連山里走了近50天，缺衣少食，氣候多變，風雨冰雹更是隨時可遇，敵人吃飽穿暖后還窮追不舍，最終，好不容易突圍出來的3000余人，抵達新疆時，只剩下了400余人。
　　多年以后，關于西路軍的歷史命運眾說紛紜，有人說西路軍按原計劃到新疆得到蘇聯的援助，日本會早早地被趕走，內戰(zhàn)也會提前結束；甚至有人說中央有意讓西路軍滅亡。胡正先說，“這些都是不了解客觀歷史的說法。為什么要到新疆？三軍在會寧會合，中央首先考慮必須要有個根據地，聯合友軍抗日。第二，三個方面軍都集中到陜北，陜北很小，沒有人員補充，沒有裝備，加上蔣介石又調來幾十萬大軍圍攻，而東面是日本人，西面是馬家軍，情況很是危險。所以我們才在路上走走停停、忽東忽西，這是中央根據時局的發(fā)展來決定的。西路軍是失敗了，但它讓東路的彭德懷部隊得到了發(fā)展，也牽制了幾十萬的國民黨軍隊，減輕了陜北紅軍壓力。中央是站在一個統(tǒng)領全局的高度，看問題自然更深遠些。”
　　
　　我匯報了一個多鐘頭，林彪一句話也沒說，坐在藤椅上蹺著二郎腿，聽完匯報，他站起來一揮手，說了一個字：‘打’，說完就走了
　　
　　西路軍剩下的400多人后來被陳云、騰代遠接到迪化（今烏魯木齊），編入新疆軍閥盛世才的新兵營，學習飛行、裝甲車、坦克、通信等技術，胡正先被分在干部隊六班學通信。后來，由于延安缺少電臺工作人員，他于1938年4月提前回到延安，在中央軍委三局工作（后稱總參三部），一直工作到退休。
　　
　　抗戰(zhàn)時胡正先雖然不在前線，但因為工作性質，時刻都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每天接觸的都是前沿第一手情報。日本投降后他到東北，工作在四野司令部，之后隨部隊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
　　“我在西路軍時是張國燾的‘殘余’，在四野又為林彪直接提供‘情報’。”胡正先毫不忌諱自己的這兩個‘壞名聲’”，他說，“張國燾犯過不少錯誤，但客觀講，西路軍的失敗，錯不全在他。至于林彪，解放前他還是革命的。”
　　胡正先由此談到了遼沈戰(zhàn)役時的一件往事，“遼沈戰(zhàn)役動員會之前，許多人心想那么大的戰(zhàn)役，這個會還不知開多久，許多人都帶著干糧到了會場，但沒想到，林彪兩個小時就把問題講完了，一句廢話沒有。打錦州時，毛澤東幾封電報催林彪下命令，林彪一直猶豫不決。當時我是辦公室的副主任，做具體工作，我和主任、局長去匯報情況。我匯報了一個多鐘頭，林彪一句話也沒說，坐在藤椅上蹺著二郎腿，聽完匯報，他站起來一揮手，擲地有聲說了一個字：‘打’，說完就走了。”
　　從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到林彪的第四野戰(zhàn)軍，胡正先跟的都是有“問題”的部隊，但他說，從12歲那年跟隨紅軍的第一天起，就已打定主意，要永遠跟著這支部隊走，無論遇到多大的危險與困境，一個信念：不掉隊，不被俘，不叛變，不投降。
　　為了憑吊昔日的戰(zhàn)友，胡正先在近80高齡又回到了當年西路軍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這一次，他是帶著全家從新疆往回走的。在那些他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竟然看到有些戰(zhàn)死的將士的尸體仍在那兒，有的還保持著戰(zhàn)斗的姿態(tài)。
　　不過，在西路軍經過的地方，許多當地政府和老百姓還是自發(fā)地建立了好多紀念館，樹起了紀念碑。而那些流落鄉(xiāng)間的西路軍將士的名字也被逐一挖掘，刻在碑上。當然，即使是這些人，如今也大多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