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7年2月26日
地點:世界知識出版社
主持:王亞娟 《世界知識》雜志編審
嘉賓:江時學 中國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副所長;中國社科院第三世界研究中心副總干事
周世儉 中國世貿組織研究會常務理事
譚雅玲 中國銀行全球金融市場部高級分析師;中國國際經濟關系學會研究員
王嵎生 中國前APEC高官;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研究員
車 耳 中信集團前駐紐約總代表、前駐法國首席代表;中國國際經濟咨詢公司國際業務總監

主持人:非常感謝各位專家光臨今天的“世界知識茶座”。我們今天要談的話題是“與國際接軌”。這句話近年來挺火的,在今年央視春晚的小品中還出現了。前些日子我在“百度”上搜索“與國際接軌”,查看了大約50個頁面,內容可謂五花八門:不僅有貿易、投資、金融、教育、體育等方面的“接軌”,就連吃飯、上廁所方面也有“接軌”問題。有件事兒挺可笑的:一個老先生不滿某家公司給出的“我們這也是與國際接軌”的解釋,著實調查了一番,結果發現,世界上如此行事的只有南亞地區的某個國家!
當初中國入世時,有些人動輒就說“這樣做也是入世的需要嘛”,因此就有人評論道“入世是個筐,啥都可以往里裝”,現在似乎又有了“接軌是個筐,啥都可以往里裝”的意思。然而,有些基本問題我們并沒有搞清楚。比方說,接軌到底“接”什么?這兒說的“國際”是指什么?是有選擇地接還是統統都要接?有人說對自己有利的就接,不利的就不接,這樣行不行?還有,是不是有人借接軌問題在“忽悠”我們,怎樣認識、解決這件事情引發的國際、國內問題,等等。這些都要搞清楚,否則,就可能“接”出病來。
江所長是從事發展中國家問題研究的,而“接軌”問題也主要集中于發展中國家,就請江所長先說說吧。
與國際接軌包括兩個層面

江時學:很高興豬年一上班就來到“世界知識茶座”,那我就先談一點粗淺的看法。
與國際接軌一般包括兩個層面,一是與國際規則接軌,二是與國際慣例接軌。國際規則是聯合國和其他國際機構、多邊組織通過文字形式確定的制度或章程;國際慣例則可以被視為國際上公認的或被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常規和行為方式。
先說國際慣例。國際慣例經常出現在人際關系或國與國之間的交往中。與國際規則不同的是,國際慣例的確定不需要文字,而是取決于人們觀念中的共識。比方說,女士優先、辦理銀行業務時站在一米線以外等候、在自動扶梯上站在右側,等等,都是世界各國公認的行為準則,也是人類文明的體現,盡管這些行為準則在任何國際條約或協議中是找不到的。
遵從國際慣例應該考慮到一個國家的傳統文化習慣。例如,在農貿市場,沒有一個人會說“我買0.5千克肉和2千克芹菜”。即便在經常把各種“國際規則”強加給發展中國家的美國,超市里的標價仍然是1磅多少錢,而并不是1千克多少錢。
與國際接軌還應該“以人為本”。例如,金融機構不應該為謀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打著“與國際慣例接軌”的旗號,擴大收費項目,而在服務水準等方面則依然“保持中國特色”。

周世儉插話:我給你補充個例子。2005年我國國產原油1.81億噸,進口原油1.36億噸,進口原油占43%。國產原油成本15美元/桶,國際原油60~70美元/桶。如果按國際油價來計算國內成品油供應價格,那國內石油企業就大賺狂賺了,而國內車主就大呼不公平。這種與國際接軌就很值得研究。
中國與日本不同,日本原油99%靠進口,與世界接軌就很自然。我國原油57%是國內生產,百分之百地與世界接軌就很不合理。所以,與國際接軌一定要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不能對自己有利就接軌,對自己不利就不接軌。
江時學:如果說國際慣例更多地與日常生活有關,那么國際規則則常常與一個國家的發展戰略、投資環境、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等因素有關。
必須要指出的是,信奉國際規則是對外開放的必然要求。對于奉行閉關自守政策的國家來說,國際規則無異于一紙空文。當今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都在融入世界經濟,都在積極參與全球化,因此,它們都主動或被動地受到了國際規則的約束。
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接軌的程度越來越高了,在這一過程中,國際規則對我們的約束越來越強。既然我們要與世界經濟和國際社會接軌,我們就應該遵守國際規則。我國加入WTO后,對許多法律和規章制度進行了修改,其目的無非是使我們更好地與國際接軌。
主持人插話:與國際規則接軌和與國際慣例接軌的確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問題,在經貿方面更多地是與規則接軌,強制性色彩比較濃。而慣例問題上,您剛才談到要考慮到一個國家的傳統文化習慣,還說它是“人類文明的體現”,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有利于文明進步的慣例就接,而不利于文明進步的就不接,比如說,“紅燈區”要不要接?
江時學:我們要接軌的慣例就應該符合人類文明進步,當然也要考慮到一個國家的傳統文化習慣。刻意去追求與國際接軌,違反了本國傳統,恐怕要出問題。
還有一點必須強調,由于許多國際規則是由發達國家制訂的,因此發展中國家在與國際接軌的過程中經常處于不利地位。例如,歐盟經常按照有關國際規則,把中國視為“非市場經濟國家”,隨意選擇一個“參照國”,對中國出口的多種商品進行反傾銷調查。
我國經濟融入世界經濟體系時,許多國際規則早已被發達國家確定,我們只能被動地接受這些規則。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今后我們在制訂國際規則時就沒有發言權。中國應該向巴西、印度和南非等發展中國家學習,在改變不合理的國際規則和制訂新的國際規則時敢于提高“嗓門”。如,在多哈回合中,巴西抵制了發達國家的無理要求,捍衛了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巴西外長阿莫林曾說過,農業和發展是多哈回合的核心。發展中國家的人口占世界總人口的一半以上,他們正在為改變農產品貿易中的不公平而團結起來。但巴西關注的并不僅僅是這兩個問題,巴西愿意與其他發展中國家團結在一起,努力實現多哈回合的目標。20國集團就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而成立的。發達國家應該聆聽發展中國家的聲音,而非與其對抗。
還應該指出的是,國際規則固然重要,但制訂國際規則的規則更為重要。比方說,規則怎么訂?由誰來訂?在什么范圍內制訂?等等。作為發展中大國,中國應該正確處理“韜光養晦”與“有所作為”的關系,同其他發展中國家團結起來,使制訂國際規則的規則符合發展中國家的利益。
當然,參與國際規則的制訂并非易事。相比之下,要把我們的希望變成被其他國家愿意接受的規則,更是難上加難。例如,出于安全和經濟利益的考慮,我國有關方面曾發布過一種叫作WAPI的無線傳輸協議標準,但由于這一標準可能會削弱美國網絡設備供應商在我國無線網絡產品市場上的競爭力,美國政府不斷給我國施加壓力。2004年4月,中美雙方達成協議,中國無限期推遲WAPI標準的實施。雖然這一推遲對中國來說并非是遷就美國,但這場風波至少說明,參與國際規則的制訂是何等艱難。
“魔鬼在細節之中”

周世儉:我接著江所長說。我首先強調經濟應該全球化,這是大勢所趨,但我們不能搞全球經濟一體化,所謂一體化就是美國化。經濟全球化和全球經濟一體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但至今可能還有人沒搞清楚。
我說說世界經濟秩序的問題。今年是小平同志逝世十周年。上世紀80年代初,小平同志就提出要建立國際政治經濟的新秩序,所謂的“公平秩序”并不公平。國際組織中,政治上有聯合國;經濟上有三大機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關貿總協定(后被世界貿易組織取代),其中前兩者還都有聯合國的影子。它們在決策時執行的實際上是大國否決權,說穿了就是美國否決:IMF的重大事情需要85%投票權的贊同,而美國一家就掌握了17.4%;世界銀行決定重大事務需要80%以上投票權,而美國控制了22%,因此,這兩家是沒有大國否決權的大國否決。世界銀行中西方七國占50%的投票權,1989年時七國開會決定停止對中國的優惠貸款,僅這七家開會就把這事兒搞定了!這就是財大氣粗,這也是規則,但這是不公平的經濟秩序。關貿總協定搞了40多年還只是個總協定,不是個組織,就是因為美國在其中沒有拿到大國否決權,美國國會不同意把總協定轉為正式組織,這就等了40多年,后來才被世界貿易組織代替。這就是世界經濟秩序。

江時學插話:現在我們提出了規則、慣例、秩序這幾個概念,您認為秩序和規則、慣例是什么關系,是不是一切國際規則、慣例組成的就是秩序?
周世儉:是這樣的。關貿總協定中就有很多不公平之處。關貿總協定的宗旨是促進貿易自由化,在談判中把工業品的價格降下來,這是為了避免戰爭再次爆發。因為慘痛的歷史教訓告訴我們,如果商品不能自由越過邊界,那么士兵就會越過邊界。然而,有兩種產品例外——紡織品和農產品。為什么呢?因為發達國家的強項是工業品和信息產品,其農產品不是強項,離不開補貼;紡織品也競爭不過發展中國家。所以,發達國家就把這兩種產品排除在自由貿易之外,這絕對就是不公平。
在農產品問題上,這次多哈回合談判中發展中國家立場很強硬,而發達國家則是躲避自己應該承擔的義務。中國做了那么大的犧牲,加入了WTO,就是要爭取制訂規則的發言權。先不說打破一個舊世界,就說在這次多哈回合談判中,我希望我們國家能發揮大的作用,至少要讓發達國家降低補貼。發達國家想據守自己的陣地是不可能的,那樣會導致談判破裂,誰都承擔不了這個歷史責任,歐美國家也離不開WTO。所以,關鍵是爭取制訂規則的發言權,要考慮有利于發展中國家、有利于全世界的政策。
我還想說說西方國家的雙重標準問題,即使有了規則他們也不執行。我講一個我親身經歷的事情,是關于200海里專屬經濟區的。上世紀80年代我在駐美使館工作時了解到,有些國家和地區到美國阿拉斯加去捕魚,當時我們國內魚也緊張,所以我就希望能聯系到美國捕魚,國內反映也很好。但美國人卻提出進入200海里就要交稅,我說你們美國人不是只承認12海里嗎?美國人回答說:我不承認別國的200海里,但別國的船進入美國的200海里就是要交稅。這就是典型的、赤裸裸的雙重標準!即使有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美國也視為無物。
曾任美國貿易談判代表的巴爾舍夫斯基經常說“魔鬼在細節之中”。去年歐盟對中國鞋征收反傾銷稅,投票時反對票12,贊成票9,而4張棄權票竟被算成贊成!哪兒都沒有這種規則,但它就有這種規則。美國也有類似的事情。它的反傾銷有四個環節,最后的裁定方是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它獨立于國會和政府,有六名法官。投票的時候,如果出現3∶3,美國人的規定就是外國公司輸,美國公司贏。這就是細節之中的雙重標準。
再比如說市場經濟地位問題,這是對中國非常大的歧視,我們現在被反傾銷,至少有一半與非市場經濟地位有關。一是說我們產品的售價偏低,可這是我們工資低的結果呀!如果是市場經濟國家,只要在國外賣得比在國內價格高,就不能算傾銷;而我們國家的產品在國外賣得價格比國內高,但國內價格卻不能作為公平價格,要被人家找另外一個國家的產品價格來比較,這就是歧視,這是完全違背關貿總協定和WTO發揮比較優勢的原則的。現在中國正在一步步解決這個問題,已經有66個國家承認了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整中國的就是美國和歐盟。從這些事情上都可以看出現在的經濟秩序是不公平的。
還有一個提出經濟秩序不公平的人是李嵐清同志。我曾經和他討論過原產地規則問題,他就提出能不能改改這個規則,它成了壓在中國頭上的一座大山,因為它規定只要產品在哪里結束就算哪里制造。中國目前的加工貿易量很大,所以我們肯定是順差,但中國獲得的利潤卻很少。從2000年到2005年,德國的貿易順差之和是7967億美元,日本是5129億,沙特是4061億,俄羅斯是3789億,中國為2365億美元,可是矛頭都針對中國了。美國人也提出,如果不改變傳統的統計方法,是不能反映美國經濟真實狀況的。可以說,我們的貿易順差是虛的,美國的貿易逆差也是虛的,但這卻成了美國壓中國的借口。
我同意江所長說的,對于規則的制訂,我們應該和其他發展中國家團結在一起,爭取發言權。我們與世界經濟接軌時,特別是在規則方面,需要分析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但是說到底,中國要想在國際社會中修改對我們不利的規則,必須要發展壯大自己的綜合國力,用實力做后盾,這是一切問題的出發點。
目前的接軌有些操之過急

譚雅玲:我特別同意周老師說的,要增強自身實力。目前中國很多時候還是打被動仗,這是因為面對國際規則和慣例,我們采取的是“實用主義”與“機會主義”的態度和做法,尤其是后者影響太大,這對中國的長期發展是一種傷害。有些時候是在反用規則和慣例,這種現象在當今中國的改革中相當普遍。
舉個例子。中國現在是碩士熱、博士熱,但做銀行業務,單靠學歷是不夠的,也是不行的。銀行業是一個信譽、信用行業,經驗和道德對行業發展至關重要,在這方面的要求很高,而有時我們恰恰忽略了這些東西。單純依賴書本知識制定或設計的改革或管理條例,未必適合我國銀行業發展,更重要的是使銀行的文化環境產生傾斜性“錯誤”,不利于銀行人力資源、客戶資源乃至信用資源良性積累與發展。我國銀行業違規案件中的道德風險是一個十分嚴重的根源。
國際規則和國際慣例是西方積累起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在接軌這個過程中,是西方主導,或者說是美國主導。它為什么能夠主導?就是發展階段和發展背景跟我們不一樣。西方的市場經濟經歷了多少年?中國才多少年?更何況,是西方市場經濟指引發展中國家走向市場經濟之路的。西方之所以指責中國,就是因為中國沒有按照它們的模式走,而是走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道路。從西方的角度說,這就與它們的模型有了差異,于是他們極力用國際規則或慣例說事兒,干擾我們的改革思想與路徑。如果我們不保持清醒頭腦,有時就會產生負面效果。濫用國際規則或慣例,不僅不利于改革開放,甚至會產生傷害性結果。
二是接軌中的不公平,這是應該特別強調的。我把市場經濟的層次做個比喻:發達國家是坐電梯,發展中國家是爬樓梯。在人民幣問題上,最大的匯率操縱國實際上是美國。人民幣并沒有國際化,也沒有完全自由兌換,保爾森憑什么要說人民幣改革的四條路徑?中國還在摸索和起步階段嘛。對于這種不公平,發達國家欺負、強加于發展中國家的,就是要改變它,因為只有公平才能對等,只有對等才能均衡發展。所以說,最大的失衡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發展階段和背景不一樣,效率不一樣。
再一個就是接軌中的差別性。我們在討論中國與國際規則、慣例接軌的時候,先要考慮中國有沒有規則,有沒有慣例,然后才是與國際去接軌。如果中國什么都沒有,直接就按人家的要求去做,那肯定會受損失。這一點上美國人是很聰明的,他們就是要做國際規則的制訂者,只有在問題解決不了的時候,才會把你拉進去參與。
我們與國際接軌到底要接什么?這是我們政府要考慮的問題。是單純地接規則,還是接技術、資金、投資,還是接它的利潤、回報?這一點上西方和中國有差別。當初國有銀行引進戰略投資者的時候,本來應是一些大的外國銀行進來,但后來都退出了,原因就是它們對贏利等方面沒有了解,而且回報率沒有保證。這與國有銀行是"國"字頭也有關系。
在當今世界流動性過剩的情況下,金融一體化的趨勢體現得非常突出,從它的游戲規則、時間界定、產品界定、利潤回報等,可以看出全球金融一體化的可行性還是存在的。從美國到歐洲再到日本,等等,地域、時間、產品都是通的。從這方面說,觀念和理念的接軌就十分重要,國際市場上的發達國家強調的是利潤和回報,而我們現在強調的還是形式,是一個框架。
具體涉及銀行,我們更多地是接了形式少了內容(比如只是把名稱改了一下);接了框架少了實力。雖然改了名,資本實力還差得很遠,比如《巴塞爾協議》,的確是個國際規則,但我們現在就是執行不了,要到2008年后才能執行,原因就在于我們的實力、資本充足率、不良資產問題達不到國際化的標準。再有就是接了產品少了利潤。在中國金融市場上,中國的銀行機構是多吆喝少利潤,而外資銀行是賺利潤少網點。未來短中期內,中資銀行恐怕依然難以改變只吆喝不賺利潤的尷尬局面,原因就在于機制與效率。
還有就是觀念與習慣的差別。美國人、歐洲人、日本人在國際場合總是強調自己有什么問題,而中國人無論什么會議都講成績,這樣就毫無回旋余地了。表面看是理念,實質是機制問題。另外,媒體有時也在宣傳西方的觀點,“忽悠”得太厲害。
因此,關于與國際規則和慣例接軌,要有短期的、中期的、長期的考慮,各個部位接什么,都需要有規劃。我們還應該比較理性地認識到我們的優勢和劣勢各在哪里,既不能一味講優勢,也不能一味說問題,清醒、客觀才能接好軌。我們現在的優勢之一是信譽比較好,金融是講信譽的。人民幣1997年沒貶值,現在又升值,都是從國際上考慮得比較多。再有一個優勢就是GDP的增長量。不利的方面是品牌、效率,這是我們的致命傷,也是量大質低的一個表現,但金融的量大質低比貿易的量大質低所能引發的社會震動(包括對金融安全的影響)要大得多。
還有一點就是觀念的效率不足。我們投資銀行發表的報告并不是從機構內部的角度去說,而是在猜測中央銀行的政策主張,這就給匯率或政策基礎帶來了扭曲,因為中央銀行希望知道投資銀行乃至機構對現行政策的承受力,比如虧損面、贏利面等,但投資銀行或機構只是在猜測央行的意思。現在的局面就是:中央銀行的政策信息發布給企業,而企業卻不能回饋給中央銀行,造成央行匯率調控非常艱難,整個社會又處于一種非理性的扭曲局面。當然,這種扭曲很大程度上是由歷史原因造成的。還有,有時各個部門不是各行其責,而是互相評論。比如,發改委是管投資的,投資那么熱,它卻去評述中央銀行的貨幣政策;商務部是管貿易的,可量大質低的問題這么多年也沒有解決。
所以說,與國際規則、慣例的接軌,一定要從發展背景出發,要看國情,不能脫離社會環境,不能完全照著西方的樣子走。你的發展階段、發展過程、人員素質都沒有達到那個水平,這種接軌就是制造麻煩。中國當前面臨的問題,包括金融改革和與國際接軌都操之過急,超越了歷史的發展階段。
王亞娟插話:是不是因為國際上的壓力比較大?
譚雅玲:我感覺主要不是國際壓力,而是自己頭腦發熱,太夸大自己,太超出自己的現實條件了。

王嵎生插話:現在國內有人主張中國在政治上發揮大國作用,要大有作為,甚至要與美國“共管世界”。總體上說,“有所作為”我很贊成,而且隨著綜合國力的增加還要加強作為;但現在過分強調要“大有作為”,似乎欠妥。中央領導同志的頭腦是很清醒的,“韜光養晦”是我國的長期戰略,與“有所作為”是對立的統一體,但有主次,我們千萬不要頭腦發熱。
譚雅玲:操之過急最重要的影響就是不能實事求是。現在我們人均GDP只排世界第127位,如果我們只看總量不看人均,就看不到差異。外匯儲備攤到13億人身上每個人才多少?而且民間的外匯儲備中國才有多少?外貿順差多少是真實的?多少是虛假的?多少是中國人自己創造的?又有多少是外資創造的?
最后一點是規則效率。國際慣例和國際規則要執行,但中國的規則執行了多少?我們先要執行好自己的規則。國際規則比我們自己的規則水平要高得多,自己的都執行不好,怎么去接軌?
所以我感覺,第一是效率,第二是品牌,第三是利潤,這六個字掌握不好就不行。中國談國際規則也好,談接軌也好,最重要的是要創造財富、創造價值,這是中國發展的關鍵。美國人之所以強硬,就是因為實力雄厚。我們要想想美國為什么能有現在的實力和地位,當然,我們不要學習它現在的政策和形象。
中國是一個發展中的大國,但不是一個發展中的強國,這個定位是與國際接軌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不要相信國際上的吹捧。
中國要想把金融利益、全球影響力做大做強,要想使經濟可持續發展,現在還是要韜光養晦。
周世儉插話:就拿人民幣和美元來說,人家是在讀大學,我們還是小學生,不是一個層面的,不能人家說“接”我們就輕易上當。
主持人:譚老師指出的問題的確很重要,讓我們警醒。雖然她更多地是講了銀行方面的問題,但其他領域肯定也或多或少地存在類似現象,我覺得每個人特別是領導干部都應該好好反省一下。
王大使有著豐富的外交活動經歷,他對接軌問題的認識會給我們提供一個獨特的視角。下面就請王大使談談吧。
注意接軌中的時代背景

王嵎生:這個題目我一直很有興趣,盡管不是這方面的專家。談幾個觀點,與大家共同切磋吧。
首先,產生“接軌”這個概念是有時代背景的。最近二三十年來講的接軌,是經濟全球化催生的,也是世界和平與發展的需要。
由于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國與國之間的相互依存度大大加深,經濟上出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在國際上存在著雙向需求,一方面是跨國公司為了追求最大利潤,需要世界各國、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同它們主導的世界經濟體制接軌,能融入就更好了;另一方面,實行改革開放的國家,包括一些轉型國家,為了吸引外資和開展國際經濟合作,也得做出必要的妥協和讓步,從而也要與國際有關方面接軌,甚至是“融入”。
從更廣的角度來看,和平與發展的時代潮流需要合作和共贏,需要遵循公認的國際游戲規則。戰后的三大經濟支柱——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關貿總協定(世貿組織),基本上是由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主導的,但其規則也一直是國際上比較普遍接受或公認的游戲規則。因此我們所說的接軌和融入,主要是指與這些組織的關系問題。這是經濟方面。政治上說,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后,西方認為社會主義制度不行了,計劃經濟體制不行了,你們別無選擇,只能“融入”我們的社會,與我們“接軌”,向我們看齊。因此,所謂“融入”和“接軌”,實際上也是“勝利者”的話語權的某種反映,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美國憑借它獨特的優勢地位,利用經濟全球化,推行美國“全球經濟一體化”的戰略,圖謀把世界都納入到美國絕對的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軌道。這是我從經濟和政治角度分析“接軌”這一主張的背景。
第二點是我們應該怎么看待接軌和融入的問題。我覺得簡單籠統地談中國同國際社會的接軌或融入國際社會,是不妥當的,無條件地接軌更不合適。
在當今時代,為適應經濟全球化發展的趨勢以及和平與發展的時代潮流,構建和諧世界,中國必須同國際接軌,但要心中有數,更不能不顧國情,盲目跟從,那是很危險的。冷戰結束后就有不少慘痛的教訓,俄羅斯當初的經濟改革慘遭失敗,很大程度上就是盲目照搬美國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模式的結果;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這一模式之害。
目前的國際經濟游戲規則并不都是公平和公正的,也并非完全統一和平衡,里面充滿了大大小小的陷阱和各種不同的“利益驅動”。就拿“市場經濟”來說,有美國的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有歐洲的社會市場經濟,還有日本的國家主導的市場經濟。這些都與其各自的利益驅動和價值觀有關。中國也有自己的利益取向和價值觀。中國既然參與了,就要信守有關游戲規則,但面對復雜的國際經濟形勢、特別是金融形勢,中國在努力與國際社會接軌和融合(注意,不是融入)時,必須看清楚有關游戲規則的本質,既注意不斷拓展各方利益的匯合點,尊重公認合理的法則,也要學會保護自己的核心利益,保持中國的特色。至于中國對于國際游戲規則的態度,有人說有利的就接,不利的就不接,這個我不贊成。我主張,第一,要擇其優者而從之,公認的合理的我們要努力地接好;第二,要防其傷害、避其陷阱;第三,要量力積極參與,改其弊端,合作以求互利和共贏。
同時還要強調,在國際游戲規則中,大家都是“利益攸關方”,不能搞雙重標準,也不能搞“董事長”式的運作,美國人是有過這種主張的。更不能以大欺小、以強凌弱。就拿中國的貿易順差問題來說,剛才老周也說了,中國并不是國際上貿易順差最大的國家,但美國一直對中國施壓,在人民幣匯率等問題上大做文章,從來不從自己方面找原因,比如,從來都不提它不肯出售高科技產品給中國。

值得慶幸的是,目前國際游戲規則的組成和相關成員的力量對比正在發生雖然緩慢、但卻積極的變化,那種一兩個國家說了算的情況估計不會再回來了,多哈回合談判就能反映這種變化。
第三是在政治文化方面,有人說中國過去是挑戰者、旁觀者,現在是參與者,這是不確切的。
戰后,中國一直是國際體系的積極參與者,當然參與之中也有挑戰。1945年后,先是社會主義國家大批涌現和民族解放運動興起,其對立面是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接著是兩霸爭奪,兩極之間是不結盟運動。這一時期根本不存在一個統一的國際體系,更沒有什么“普世價值觀”,如果有也只是聯合國憲章,但當時聯合國被美國把持,憲章精神也遭到歪曲。在這一時期,中國既是積極參與者,又是挑戰者。但中國并不挑戰聯合國及其憲章,相反是在努力維護并為之而斗爭。在那個明顯分裂的時代,是沒有一個統一的國際體系讓中國來參與的。
文化方面我的看法是:世界各國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是非常豐富多彩的,不能用一種價值觀去統領一切。價值觀既有共性,也有特性。我們應該接受共性,努力與其接軌和融入,并用自己的特性去豐富它;但同時也要承認和尊重特性,在自愿的基礎上用共性去豐富和發展特性和個性。總之,要提倡文化關系的包容以及相互尊重和學習。
主持人:謝謝王大使。我們對于規則的討論挺豐富的,但對慣例談得似乎略少一些。我知道車耳先生在歐洲、美國工作生活十多年,出版過“車耳旅居文化系列”叢書,在“國際慣例”與“中國慣例”方面做過對比。請您發表一下高見吧。
遵守還是漠視國際慣例
車耳:那我就談談“國際慣例”方面的問題。我覺得,國際慣例指的是國際上通行的做法或習慣,其實都起源于某個國家或某個民族,后來流行于世界。如果某個國家自身的做法為其他國家所效仿,后來逐漸成了國際通行的慣例,那一定有其合理性,所以才被他國主動接受。但是,國際慣例畢竟起源于個國,不一定全部有普遍意義,對所有國家都適用,所以,在實行這些慣例時要考慮到自身的國情。
還要看到,目前大量沖擊我們的國際慣例都來自強盛而富裕的國家,來自英語國家,并以美國為主。在它們那里形成的慣例和一些約定俗成的做法通過它們的國際影響力而傳導到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有時是潛移默化式的,有時則是強加式的。總的說來,這些國際慣例許多還是合乎情理并符合人類發展規律的。我舉幾個小例子。
春節前我剛去了趟美國,往返乘坐的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航班。按理說,國航是最國際化的中國公司了,但經過這么多年的改革開放,國航飛行團隊的國際化程度卻仍然較低,常常不按國際上通行的做法,比如機長廣播。
按照發達國家的飛行習慣,起飛前,作為一架飛機的最高領導,機長都會通過廣播介紹一下自己和飛行時間,飛行途中遇到氣流還會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帶,降落前20分鐘也會給乘客提示,讓大家有知情權,乘客也會感到被尊重。而以我20多年的乘機經驗,國航飛往國外的航班上,中國機長不會這么做,而把廣播的任務交給乘務隊,由其中一個英語講得好的小姐廣播。
這次從北京飛往紐約的航班,機長破天荒地介紹了自己和飛行情況,英語還挺好,讓我備感親切,我以為國航遵守國際慣例的時代到來了。可好景不長,三天后自紐約飛回北京的飛機上,機長又像啞了一般,13個小時一聲不吭,默默地將大家從美國大陸帶回了北京。
幾天內的差別如此之大,我忍不住和空姐探討這個問題。空姐向我解釋:機長廣播要看他自己愿意不愿意,如果英語夠好,有的機長愿意自己廣播,而大部分機長則將這份任務交給乘務組。
許多國際慣例和做法并非白紙黑字的條約,是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但是對我們這個處于國際化時代又正在走向國際化的國家,應該盡量以通行的做法來完善自己的產品和服務。如果機長英語夠好,講幾句會使乘客對國航印象深刻。為什么這么簡單的改進需要那么長的時間呢?
機長將廣播的活兒丟給乘務員,而乘務員則將肢體演示的活兒丟給視頻電影,讓乘客自己看錄像了解緊急迫降時的注意事項,他們懶惰的程度不僅差于外國航空公司,甚至還差于國內的一些小型航空公司,而國航卻代表著中國飛向世界!
同機的美國人和我聊起來,說他們放棄美國航空公司而選擇國航,是因為后者遭恐怖分子襲擊的可能性小,而我坐國航則看中他們管理不嚴,客人少時可以在后面占座位睡覺,還有整夜的自助飲料——一到夜里,空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們將各色飲料放在臺上,乘客可以隨便取用!
說完了天上的事兒,再說說地上的事兒。
一個法國朋友和我說起,幾年前他剛來北京工作時,巴黎比北京堵車;回到巴黎后發現,北京竟然比巴黎堵,而且非高峰時段也堵。
如果借鑒國際慣例,我認為解決北京城市交通問題至少有三種可行的方法。
首先要改變處理交通事故的方式,撞車后最好不要停在阻礙交通的地方,這是一個理念問題。我坐出租車時常看到僅僅前后追尾、車輛損害并不明顯這樣的情況,駕駛員也將車停在高速路的中央等待警察到來,就像筑了壩般地將寬闊的公路截斷,潮水般涌來的汽車馬上堵成一片。
而在法國,駕駛員撞了車,只要能開就開到路邊以便不擋住車流。個人的錯誤不應該影響大多數人的通行權利!
其次是政府應該提高燃油稅以抑制車輛出行。整個西歐都是這么干的,那里的汽油價格在大部分時間里高過美國的三倍,抑制了車輛的使用,人們外出辦事會計算一下自駕車和乘公共交通的費用,以及時間成本,究竟哪一種更劃算。
最后可以實施的辦法倒是美國人的發明。在紐約,市政府為了鼓勵人們少用自己的車,采取了多種措施,如,如果三人乘一輛車進曼哈頓,一些隧道橋梁交費就便宜甚至免交。他們將這種互不相識的合乘私車方法叫“卡普”。我注意到,北京早晚上下班時間堵在路上的小汽車中,大部分只有司機位置上一個人。
“卡普”的方式應引用到北京,同鼓勵使用公共交通的措施并用。而中央政府各機構、北京市各部門,尤其是領導干部應該起表率作用,也能給社會呈現一個良好的形象。節省下來的專車和司機開支的大部分可以作為獎勵或補貼返還給他們。
紐約市長布隆伯格是個億萬富翁,在全世界的市長中,恐怕他最有錢了。他管理著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日理萬機。當選紐約市長后的第一天,他就兌現競選時的承諾,開始坐地鐵上班。有時地鐵車廂擁擠,找不到座位,他也只好站著回家。他上臺后給紐約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工作效率和透明度,改變了美國人對政客的態度,理所當然地被《時代》雜志評選為全美國最佳市長。
最后說說中國的合資企業。它們帶動了國內產品、設備和管理理念的更新,極大地促進了出口貿易,為中國創造了大量的外匯儲備。但是外資提出的要求往往是強權式的,并以國際慣例為借口。它們常常以技術和知識產權作價進入合資公司,還要求占大股直至控股,有的甚至提出將地方企業一分為二,自己帶出優質部分,還要求剩余部分不準生產同類產品。國際著名的西門子公司幾年前就是以這樣苛刻的條件作為最初的談判基礎的。
這種合資隱含的問題是,在外資帶入管理和技術的同時也為地方制造了大量的失業。因為合資企業占用了中方企業中最好的資源,包括廠房、技術和設備,同時帶走了技術好又年富力強的職工,形成了真正的廠中之廠。原來企業的老邁職工、社會保險負擔和債務都留給了原企業,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下這些被憑空剝奪了優質資產的企業注定要被淘汰,人員面臨失業的危險。
在合資企業中建立廠中之廠以便甩掉包袱,這是外國投資者通行的做法。中國企業和地方政府出于吸引外資的考慮常常予以配合,而在強勢的西方國家并非如此。實際上,在法國,如果建立類似的合資企業的話,外國投資方常常需要承諾讓所有的員工留任,其投資才會獲得當地政府的批準,沒有人愿意你劃出去最好的資源卻把包袱丟給當地。而我們在對外合資中,常常一開始就放棄了保護自己職工的社會責任。
北京郊區有些外資企業利用試用期三個月的規定,差不多三個月就辭退一批員工,再招聘新的,一方面使用價格低廉的勞動力,另一方面逃避醫療保險和失業保險金的給付,以攫取更多的利潤。
事實上,在辭退員工這個問題上,即使是發達國家,它們之間的做法也有很大差異。在法國,法律規定辭退一名員工要提前三個月用掛號信方式通知;在美國一些金融公司,解雇談話后半個小時就被要求立刻離開,甚至連文件都來不及整理;而日本長期以來實行終身雇傭制,崇尚以廠為家。這三個國家都有過輝煌的歷史和長時期的經濟高速增長,只是到了近十幾年,它們的經濟或多或少出現了不同的問題。那么,究竟哪個國家的做法稱得上是國際慣例呢?他們之間的差別如此之大,究竟哪一種做法更適合中國國情呢?在這點上,我們顯然要更多地考慮自己的利益。
所以說,雖然國際上有許多通行的做法值得我們借鑒,但作為有13億人口的發展中國家,我們必須考慮自身的條件和承受能力,同時還要顧及社會影響,否則,短期看到的利益很可能會給長期發展帶來隱患。
主持人:謝謝各位。今天的討論生動、充分、深刻,條理脈絡很清晰。看來大家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基本一致,就是我們在接軌時一定要頭腦清醒,要考慮到中國國情,要讓接軌有利于中國各方面的發展進步和社會安定,而不是相反。再次感謝各位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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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軌,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