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府令我簽字,我沒有簽,結果得罪了政府,也得罪了山東同胞。我若簽了,則得罪了全國同胞。諸位想想我是否該簽。請諸位回去對山東同胞說,我陸某愿和山東人民一起受苦!”
陸征(徵)祥(1871年~1949年),字子欣,上海人,畢業于上海廣方言館與北京京師同文館,后隨駐俄、德、奧、荷四國公使許景澄任駐俄使館譯員,從此走上了職業外交官的道路。
初入外交殿堂
19世紀90年代末期,帝國主義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沙俄成為侵略中國的急先鋒。受沙俄的侵略和欺凌,中國一次次陷入外交漩渦。其中尤以1901年“東三省交還交涉”問題最為艱難,清政府交涉全權大臣楊儒受俄方威逼和羞辱,不幸死于交涉任上。親身陪同楊儒參與整個交涉過程的陸征祥,后來回憶說:“俄財長維特將條約擺在公案,令楊欽使簽字,楊答以未奉我皇命令,不能簽字,維特拍案咆哮,出言不遜,驕橫無禮,……余為傳譯,猶覺心悸。”
中俄交涉中一幕幕屈辱的歷史,磨煉了陸征祥忍辱負重的意志。1905年,在俄都圣彼得堡經受14年外交風雨的陸征祥,經袁世凱舉薦,被清政府任命為駐荷蘭公使。在任期間,陸征祥成功地使長達30年久置未決的中國在荷屬殖民地設領問題獲得解決,由此奠定了其在中國外交界的良好聲譽。
1911年7月,陸征祥被任命為中俄議約專使,不久轉為駐俄公使,負責和俄國談判修訂1881年簽訂的《中俄伊犁條約》。后因辛亥革命發生,俄國企圖渾水摸魚,故意拖延,談判不得不中止。
面對政局變動,陸征祥采取了不平凡的舉動。1911年12月31日,他聯合駐荷公使劉鏡人,聯名敦促清帝退位。1912年1月19日,他再次發電,望清帝“速斷宸衷,慨從眾愿”。在他的影響和鼓動下,中國駐意、日、德、英、奧等國公使紛紛響應,推動了國內政治變革的進程。
成功改組外交部
1912年1月,中華民國成立。3月10日,接替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任命陸征祥為外交總長。5月,陸征祥回國就任,決定按照歐洲模式重建外交部,徹底改變晚清外交機構弊端叢生、辦事效率極為低下的局面。
首先,他按照西方國家模式擬定了外交部組織法,嚴格按照要求設置機構;其次,把駐外使領館改為專業機構,規定使領館人員一律由職業外交官充任;第三,制定選拔外交官的原則和制度,杜絕任人唯親現象;第四,全面調整外交部與駐外使領館的關系,由外交部統轄和管理使領館人員、經費;第五,改革地方涉外機構,使其變為外交部直屬機關,與地方政府合作而不相統屬。
對北京外交部的成功改革,是陸征祥外交生涯中最輝煌的成就之一。經過他的努力,一大批懂外語、熟悉國際情勢、有才干的職業外交官出現在中國外交舞臺上。
民國初年的國內政壇,云譎波詭,各派政治勢力你爭我斗,情勢復雜。6月17日,回國不久的陸征祥即被推舉出任代總理,后來又被袁世凱正式提名出任內閣總理,組織“超然內閣”。陸征祥就這樣被推上了權力頂峰,但由于政府一切聽命于袁世凱,結果他成了政治斗爭的工具和靶子。長于外交拙于內政的陸征祥焦頭爛額,不久即心灰意冷,一再要求辭職。8月21日、9月2日,袁世凱準許陸征祥分別辭去國務總理、外交總長職位。
中俄外蒙古問題交涉,成政治犧牲品
1912年11月3日,沙俄利用北京政壇混亂的時機,與外蒙古“獨立”當局簽署了獨霸外蒙古、分裂中國領土的《俄蒙協約》。消息傳來,舉國震驚。外交總長梁如浩呈請辭職。情勢急迫,袁世凱決定再次起用陸征祥出任外交總長交涉解決外蒙古問題。

陸征祥重掌外交部,面臨的處境很不樂觀。談判從11月底開始,歷時六個多月,最后于1913年5月20日雙方草簽了《中俄協約》。雖然草約挽回了一些權益,基本維持了晚清的外交格局,但本質上仍是一個不平等協約。7月8日,眾議院通過了該草約,但參議院卻于11日即國民黨發動“二次革命”前日否決了該草約。陸征祥在談判桌上忍辱負重,幾經周折換來的成果,最終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如果把它和其后11月5日簽署的《中俄聲明》作比較,會發現后者使中國在外蒙古的主權遭受到更嚴重的摧殘。
沙俄政府原本就對草約規定俄國承認外蒙古為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為不滿,聽說中國參議院否決了草約,馬上通知中方推翻和否認5月20日擬定的草約。此種背信棄義的做法,使陸征祥深受刺激,他立即提出辭職要求,并表示要自殺以謝國人。9月4日,袁世凱接受了他的辭呈。
簽下人生罪案
1914年8月14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立即以英日同盟(1912年簽訂)為借口,趁機向在中國膠州灣租借地的德軍發動進攻。日軍大肆在中國領土上燒殺搶掠,袁世凱政府憂慮異常,但無能為力,只得宣布中立,并劃設了“交戰區”。11月,日軍占領青島。
1915年1月18日,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面見袁世凱,以取消中國“交戰區”相要挾,拋出了蓄謀已久的“二十一條”要求。一個公使公然向駐在國元首提出外交要求,這是前所未有的蔑視行為。然而,袁世凱迫于日本繼續霸占山東的軍事壓力,只好與日本展開談判。
1月27日,袁世凱任命剛從歐洲回國的陸征祥三度出任外交總長,接辦民國創立以來這一最為棘手的外交難題。談判于1915年2月2日開始舉行。一開始日置益就咄咄逼人,迫使中方接受其雙方代表團成員各為三人、進行秘密談判、不作談判記錄等無理要求。在談判過程中,日置益更是蠻態畢露、盛氣凌人,甚至不顧國際外交禮儀,拿起手杖敲打桌子,威脅陸征祥。日本政府為配合談判,也頻頻調兵遣將,向中方施加壓力。面對強盜似的對手,陸征祥以嫻熟的技巧,軟磨硬泡,未能使日本一夕而競功。4月17日,“二十一條”前四號各條款的交涉接近尾聲,日置益又提出了開議第五號內容的要求,但始終沒有遂愿。26日,日置益遂向陸征祥提出了日本最后修正案。
5月7日,日置益向中國外交部遞送了最后通牒書。在日方的強大軍事政治壓力下,北京決定向日方屈服以期緩和局勢。25日,陸征祥代表中國政府和日本代表簽署了《關于山東省條約》、《關于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條約》以及福建問題等13項換文協定,通稱為“中日民四條約”。“二十一條”簽字后,全國民怨沸騰。
在中國積弱處貧的時代,辦外交的人,內心是極為痛苦的,明知所談者為喪權辱國,但不能不談。于是,嘔心瀝血,折沖樽俎,希望國家少喪一分權,輕受一份辱,結果仍得不到國人的同情。陸征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簽署的“二十一條”出賣了國家權益,已成民族罪人。他向袁世凱提出補救建議:“只有參戰,到和會時,再提出,請各國修改。”
夢斷巴黎和會
“二十一條”交涉,讓陸征祥心痛莫名。為改變這一“人生死案”,他積極參與推動中國參戰的活動。但他異想天開地以為,只要中國對德宣戰,在戰后的和平會議上,由西方列強援手,既可幫助中國廢除“二十一條”,收回山東權益,解除日本的威脅,又可為自己洗刷歷史罪名。1917年8月14日,北京政府宣布正式對德、奧宣戰。實際上,他并不知道,西方列強在積極利誘中國參戰時,另一項骯臟的秘密交易也在進行。英、法、俄、意政府先后與日本簽訂密約,支持戰后日本繼承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權益,從而種下了日后巴黎和會中國山東問題交涉失敗的種子。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作為戰勝國的中國政府收到了參加巴黎和會的通知。14日,北京政府派總長陸征祥為代表團團長。
以陸征祥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受美國總統威爾遜十四點宣言的鼓舞,對和會抱有很大期望,希望在帝國主義列強的幫助下,一掃近年來中國所受的屈辱,在外交上打個翻身仗,為此視巴黎和會為千載難逢的機會。
1月18日,舉世矚目的巴黎和會在凡爾賽宮召開。27日上午,操縱和會的英、法、美、意、日五大國組成的“十人會”討論處置德國殖民地辦法。日本代表提出臨時動議,由日本承繼德國在山東的權益。于是山東問題凸現。中日兩國代表圍繞著山東問題舉行了激烈的辯論,由于顧維鈞卓越的論辯,中國占了上風。但此后和會上五大國的利益沖突日益激烈,日漸暴露出分贓的本質。4月22日,在威爾遜住處舉行的會議上,威爾遜向中國代表陸征祥和顧維鈞宣讀了解決山東問題的方案:日本獲有山東膠州租借地和中德條約所規定的全部權利,然后再由日本把租借地歸還中國,但歸還后日本仍享有包括膠濟鐵路在內的全部經濟權利。陸征祥當即拒絕了這一方案,但無濟于事。美、英、法與日本代表經過討價還價,最后將山東問題寫入《對德和約》第156、157、158條。中國代表團圍繞山東問題的交涉徹底失敗,也使陸征祥通過和會“翻案”的夢想徹底被打碎。
山東問題交涉失敗的消息傳到國內,立即引發了聲勢浩大的五四愛國運動。北京政府因此陷入嚴重的政治危機中。對于對德和約應否簽字,北京政府先是電令陸征祥簽字,但又覺不妥,為逃避責任,竟想出一“絕招”:“令其審度情形自酌辦理”,即把決定簽字問題的球踢給陸征祥!
6月28日,對德和約簽字儀式在巴黎富麗堂皇的凡爾賽宮舉行。然而,留給中國代表的兩個席位卻一直空著。以陸征祥為首的中國代表團在國人的有力支持下,沒有向蠻橫霸道的西方列強低頭!拒簽對德和約,開創了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外交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被譽為“拒簽英雄”的陸征祥,聲望也獲得了空前的提高。但巴黎和會上西方列強的強盜行徑,使陸征祥深感失望和痛心。回到北京后,更令他痛心的是,山東省的“民眾代表團”天天到外交部纏住他不放,說什么陸代表不簽字,日本便報復山東人!陸征祥誠懇地說:“政府令我簽字,我沒有簽,結果得罪了政府,也得罪了山東同胞。我若簽了,則得罪了全國同胞。諸位想想我是否該簽。請諸位回去對山東同胞說,我陸某愿和山東人民一起受苦!”此后,他閉門謝客,拒不到部辦公。1920年2月13日,北京政府終于下令免去陸征祥外交總長職務。
棲身異國修道院
1926年4月,陸征祥感情篤深、給他極大助益的妻子——比利時皇族血統將軍的女兒——培德去世。失去了感情依托的陸征祥,于1927年7月變賣家產,進入比利時布魯日本篤會圣安德諾隱修院,做了一名修士。陸征祥自認為進隱修院是:“既承許景澄先師之訓練指導,復許先室以殘身獻事上主,借以作補贖功夫,減輕我一身對世界、對祖國、對民眾之罪惡帳目。”
清貧嚴格的隱修院生活,對陸征祥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然而,他以極大的毅力,克服體弱多病的困難,革心洗面,刻苦學習拉丁文、神學和哲學。1935年6月29日,功德圓滿的陸征祥被晉升為司鐸。1946年6月2日,羅馬教皇為嘉獎陸征祥苦修的誠心,特委任陸征祥為比利時剛城圣伯多祿修道院名譽院長(相當于主教)。
此后,陸征祥曾計劃回到祖國,建立隱修院,以公教神修之學陶淑國人,使中華早日復興,屹立于世界之林。自近代以來,鼓吹“宗教救國論”者不在少數,身體力行者也不乏其人。但很少有人會像陸征祥這樣,經過在異邦潛心苦修,誓志要將天主教的精髓帶回自己的祖國。
1949年1月15日,陸征祥在比利時溘然長逝。去世前,他積自己一生的經驗,用法文寫成了《人道主義的會合》一書,作為留給祖國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