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字體發展的文化解讀

　　漢字從形成體系到現在，已經有三、四千年的歷史。其間，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漢語的發展，作為記錄漢語的漢字符號系統，從字符的構形到書寫體勢，都有過幾次重大的變化，從而形成了不同的字體風格。一般認為，漢字發展史上所出現的主流字體主要有五種，即：甲骨文、金文、小篆、隸書和楷書。探討這些字體的成因，除了要從漢字自身的發展規律入手外，社會文化的影響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測點。而且，在個別字體身上，后者的影響有時甚至會超過前者。
　　拿甲骨文來說，這種字體其實就是當時特殊的社會文化——占卜文化的直接產物。甲骨文的內容絕大部分是關于占卜的記錄，所以甲骨文又稱卜辭。殷商時代，社會文明還比較落后，人們非常迷信，相信上天左右著一切，無論大事小事，如天氣、收成、田獵，甚至做夢，都要卜之于天。當時的占卜材料主要是龜甲、獸骨。占卜時，先在龜甲、獸骨上鉆鑿出“丁”字形的槽穴，然后在有槽穴的地方進行灼烤，由于這些地方已經變薄，受熱之后很容易發生崩裂，由于所鑿的槽穴是“丁”字形的，出現的裂紋也多為“丁”字形。當時的人們就是根據這些兆紋去判斷所卜之事的吉兇的。這看起來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游戲，但在那個時代，卻被人們當做是極為神圣的事情。后來人們在造占卜的“卜”字時，就是取像于這些“丁”字形裂紋的形狀，“卜”字的讀音也是來源于龜甲、獸骨崩裂時所發出“bó-bó”聲（“卜”古與“剝”音近）。
　　在龜甲、獸骨這樣堅硬的質地上刻字，其難度可想而知。即使十分用力，也只能刻出纖細的筆道；本來該曲線的地方，也只能刻成生硬的折筆；遇到圓形的東西，就更難體現了，就像阿Q一樣，那個圈兒怎么畫也畫不圓，無奈只好刻成個方形。如在下列字形中，太陽變成了方的，車輪變成方的，就連人頭也都成方的了（請看下面甲骨文與金文的對比）。
　　
　　這樣，甲骨文便形成了“筆畫瘦削，多有方折，刀筆味濃”的字體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從直接原因看是由于書寫材料的堅硬，而更深層的原因則是用龜甲、獸骨進行占卜這種特殊的文化活動。因為甲骨文并不是當時的日用字體，而只是占卜這一特殊文化領域的特殊產物。在當時，毛筆已經成了主要的書寫工具。“筆”甲骨文作，正像以手握毛筆狀，說明當時確實已經有了毛筆。《尚書.多士》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冊”甲骨文作等形，像用竹片或木片編成的簡冊之形。可見當時就有了竹簡文，只是由于竹簡易于腐爛，我們今天才沒能看到，而當時用毛筆所寫的竹簡文，一定不會具有甲骨文“瘦削方折”的特點。因此說，甲骨并不是當時的普通書寫材料，主要是為占卜這種特殊目的而選用的特殊材料。如果沒有當時用龜甲、獸骨占卜的文化活動，甲骨文這種字體就不可能產生。
　　金文字體的形成和發展，也與特定的社會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作為漢字字體演變的一個特定階段，金文是指商周時期繼甲骨文之后運用于青銅器上的一種字體類型。青銅器早在商代以前就出現了，當時主要是一些日用器具，其上也沒有銘文。商代前期，個別青銅器上開始出現族徽性的單字。商代后期，隨著奴隸主宗法禮制的逐漸強化，青銅器開始具有一種特殊的藏禮作用。所謂藏禮，就是寓禮于器，是古代宗法禮制在青銅器上的物化。一些經常用于祭祀宴享的青銅器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具有了明貴賤、別尊卑的特殊功能。青銅器的不同組合方式代表著不同的身份和等級，如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等。青銅器成了國家的象征、家族的榮耀，“問鼎”便意味著侮蔑和挑戰，“鼎遷”則意味著國家滅亡；家族成員立了戰功，受了封賜，就要鑄刻在青銅器上，以便昭示后人，使子孫后代永志不忘，世代為榮，故金文中常有“子子孫孫永寶用”的字樣。到了西周，青銅器的這種作用達到了頂峰，其上的銘文也變得越來越長。西周末年的《毛公鼎》共鑄有497字，是現知最長的一篇金文。西周以后，奴隸制開始向封建制過渡，“禮崩樂壞”的局面愈演愈烈，青銅器的藏禮作用逐漸衰落，到戰國時期重又回復為日用器具，長篇銘文已非常罕見。
　　由于金文是在這樣特殊的場合，為著特殊的目的而使用，承載著祖宗的光輝榮耀和對子孫后代的美好愿景，肩負著敬宗守族的神圣職責，這就使得金文一定會具有與甲骨文不同的字體風格（見上面的例字）：筆畫上一改甲骨文瘦削方折的特點，變得肥厚粗壯，圓渾豐潤；整體風格莊重典雅，精致美觀；字形大小基本一致，行款排列趨于整齊。這種風格的形成，當然與金文的實現過程有關，因為金文大多是鑄造出來的，在鑄造的砂模上寫字要比在龜甲、獸骨上刻字容易得多，可以對字形進行精心加工，以求得字形上的莊重美觀。但是，實現過程的便利，只是為金文的這種字體風格提供了實現的可能性，而真正促使這種風格最終成為現實的，則是宗法禮制對青銅器銘文所提出的文化訴求。只有典雅莊重的字體風格，才能與宗法文化莊嚴肅穆的氛圍相和諧，才能真正承載起宗族的尊嚴，顯示出凝聚宗族的力量。從這種意義上來講，金文同樣也不是當時日常使用的字體，而是青銅文化這一特殊領域的特殊產物。
　　西周之后，經過春秋時期的動蕩，到戰國時期已經形成了諸侯割據的局面。正如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所說的那樣，當時“諸侯力政，不統于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對典籍的輕視，使得人們做事沒了共同的依據，寫字沒了共同的標準，這樣，便出現了“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的局面。當時各諸侯國文字之間的差異非常大，而且在地域分布上具有一定的規律性：距周王朝所在地越遠，變化就越大。盤庚東遷之后，秦遷都于雍(今陜西鳳翔附近)，這里原是西周故地。秦遷來后，基本上繼承了西周文化，在文字上也與西周金文一脈相承。當時的秦國相對比較落后，政治經濟上都較為保守，文字方面也沒有太大的改變，除了書寫風格上漸趨規整勻稱之外，結構上的變化并不明顯。而六國文字則變化劇烈，與西周金文差距越來越大。所以，人們往往把戰國文字分作兩大派系，即：秦系文字和六國文字。秦系文字在風格上端莊嚴謹，大小一致，筆形布局極有法度，偏旁部首的寫法和位置也都基本定型；筆道粗細均勻，已基本實現線條化；整體風貌已與小篆十分近似，明顯處于西周晚期金文向小篆的過渡階段。如果僅從漢字發展的自身規律去分析，從西周金文，經過戰國秦系文字的過渡，從而發展為秦朝標準的小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忽略這樣一種歷史的可能性，如果秦國一直是一個弱小的國家，如果不是秦國統一了天下，那么，漢字在金文之后的代表性字體還依然是小篆么？小篆最終能夠成為一種代表性字體，是漢字自身發展的必然結果，還是依靠政治文化的力量使這種可能性成為現實呢？相信我們從這些問題中，可以真正體會到文化在漢字字體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而漢字字體發展的整個歷史，也應該從文化的角度進行重新解讀。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