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

焦靜冬

一個秋日的午后，我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就握著他最后寫給我的信，按著信封上的地址，從省城一所著名的大學校園出發，執意找向他就讀在“新月里”的一所藝術學校。

一路上我問過許多的人，都茫然地表示不知何在。

心里很有些悲涼，也有些疼。這就是他三次落第的最后“歸宿”?他心甘嗎?他快樂嗎?不能徜徉在他夢寐以求的“魯美”，他還會堅守他心中的夢想嗎?他可是從不甘于平庸的，即使一生窮困潦倒，他也要矢志不渝地追求并向往癡狂的梵高和他筆下熾熱燃燒的向日葵啊!

憑著一個大致的方位，我徑自走過來，又找過去。我問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去看他?你不是在最后一封信里死死地回絕了他，并將苦戀了好幾年的情感忽略不計而忍痛割舍了嗎?那么你是欲與他重溫舊夢，再續前緣嗎?

否定，一概否定。

這就好辦了。我不由加快了問詢的腳步，終于在陌生城市一個不起眼的胡同里，找到他先我一年考進的學校。

我們相識在春寒料峭的二三月間。像所有狂放不羈的藝術青年一樣，他整日意氣風發地斜挎畫夾，哪有入畫的美景就在哪執著地揮筆起舞。在縣城文化館的說書廳里，他悄悄地把我這個“收票的”手擷取到他的速寫畫里。我害羞地把手藏起來，心卻在偷偷地打量他。他從北方的北方來，臨時住在他大伯的畫室里。他大伯是小城電影院畫宣傳畫的畫家。就沖他每天躲在文化館某個冰冷的角落把自己裹在黑色粗布棉大衣里讀書作畫的勁兒，我的心里便對他充滿了無限深情的好感和愛意!

我們都是從中學就急欲奔赴社會的一群傻孩子，可我們卻又不甘于平庸和沉淪。我們要自我拯救，迂回升騰和飛翔。我們發誓要做有志青年，渴望此生活得有價值且有尊嚴。

兩顆年青而赤誠的心就這樣靠攏在一起，充滿幻想，傾心愛慕，相互砥礪。然而這一切都在秘密進行，瞞著家人，蒙著熟人。他沒有工作，沒有學業，甚至沒有城鎮戶口。我們不敢出雙入對，輕露親昵。他不能明目張膽地來約我，我也不能欣喜坦然地去見他，只好趁夜校放學的路上，讓他暗送我一程，我再托一罐水煮花生米捎去自己對他的掛牽和愛戀。

我弄不明白人們為什么總是那么庸俗、勢利和短視呢?沒有身份會怎樣，沒有地位又如何，一旦金榜題名富貴發達了誰說他一定就會變成一個負心漢？我傾注心血充滿激情地愛著，不理會父母的說教，更不屑別人善意的點撥和勸告。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超凡脫俗，與眾不同，整個就是一個向世俗挑戰的女英雄。我執意要把平生第一次的愛愛得純粹，愛得徹底，愛得轟轟烈烈義無反顧。是的，愛是沒有理由的，不講條件的。愛一個人就像愛一粒種子，不把它細心種下，精心培育，真心滋潤，它怎么會長出枝葉，開出花朵，結出果實呢？!

我相信終有一天面包是會有的，所謂的地位身份他也一樣不會缺。我們的智人先哲不是早就說過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他一定會像西去取經的唐僧一樣，不經九九八十一難，難成正果。勇者無畏，愛者無懼，就讓暴風雨來得再猛烈些吧！

第一年，他毫無疑問地落榜了。

我來到他的身邊，鼓勵他從頭再來。

第二年，他又令人扼腕嘆息地名落孫山了。

我勸他不要氣餒，說年輕的我們有的是機會。“你努力，我們共同努力!”我時常能從他的眼里，看出淡淡的憂郁和落寞，卻也跳躍和燃燒著不屈與堅強。那一年的春節前夕，尚未揭開遠寄而來的信件，只讀他手繪在信封上的圖案，就讓我默默地為他攥緊了祈求成功的拳頭。那是掀起在方寸之間的排山海浪，可它擊得倒誰啊，也只能是生活中的弱者。自古英雄多磨難，他越是挫而不餒，屢敗屢戰，我越是加倍地喜歡他，欣賞他，愛他，把他奉為我心目中的勇士和英雄。

第三年，他去“魯美”備戰，高考前夕，又回小城。我幫他租了一間民房的側屋，每天中午和傍晚都像妻子一樣為他做飯。看他吃得熱汗津津，心滿意足，我便幸福而知足地收拾好碗筷，離開他，讓他安靜地讀書。

我們似乎應該談婚論嫁了。可學業未成，事業未果，我們又哪里有這樣的資格和理由？與他跌跌撞撞相處的幾年里，跟他走得最近的無非就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互相說些勸慰鼓勵的話。有時候我們也想做些很渴望很沖動的事，可一想到這會給我們本以艱難的愛再平添煩惱，便彼此安慰、克制、壓抑著我們熱血沸騰的身心，翹首期待著苦盡甘來的相聚和廝守，一生一世的浪漫和愛戀。

期盼了許久的錄取通知書終于來了。盡管不是他向往以久的“魯美”，但終歸是藝術院校。捧著這一張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有理由去面見我的父母了，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說要娶我，可我卻淚流滿面地堅決阻止了他。

在風沙彌漫的深秋，我和他大伯去車站送他。龐大的火車轟隆隆地扯心撕肺地開走了，我把肆意滂沱的淚遏止在心里，一滴也不肯淌到臉上。許多次的離別，內斂的我無論怎樣痛苦，都不肯“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我開始羨慕一個叫櫻的女孩兒，她跟他認識不久，就在送他回小城備考的那列火車啟動時竟哭得淚雨傾盆，梨花不堪……那是我在他精心捆扎的我的信件最上面的一封信里發現的秘密，我把這不祥的秘密藏在心里，盡管不跟他“理論”，但我知道這次高考結束后一切也就都該結束了。

就在我手里握著的這最后的一封信里，他就：“我愛你，你一定等我，我會娶你。”我苦澀地笑了，心里總在固執地重復著一個詩句：“最后／你想說什么，正趕上最后一片葉子落下來”。

沒有人知道確切的原因，都一致認為我是被他拋棄的，故而我也是被世俗的人們不幸言中的一個。我記得小時候我和姐姐、弟弟去看戲，就兩張票，兩個座位，查票的要我們擠在一起的三個必須離開一個。我不在乎姐姐弟弟如何想，我只知道好戲誰都不肯錯過，而必須馬上走掉的那個人一定是我，是我，就是我！盡管一路上我淚流不止，狂奔如逃，但我義無反顧，無怨無悔！

我終于在一座類似居民小區的校舍里見到了他。一年多不見，他瘦了許多，見我的眼神總有些愧意地躲閃。他想不到我會晚他一年乘上成人高考的快車進了大學。他問候我，我也問候他，以往的情事都不再提。我翻看他近一年的照片，我能看出他邊讀書邊和老師一起進行一項工程不小的裝潢實踐……我說，我該走了，就是因為離你近了些，想來看看你，看你挺好的，我也不錯，心就定了。

他一直把我送上班車，我笑著與他揮手道別。坐在陌生城市里飛閃而過的汽車車廂里，望著藍得出奇的天幕上映出的一輪碩大的明月，不由一遍遍地默念著席慕容的詩，心里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寧和安詳：“那一刻，我真的知道；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崗上，那輪靜靜的滿月”。

又一個秋天，不過是許多年后的秋日上午，就在我寫完這段往事又把它擱置一邊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我說：“你好。”“你好。”對方脫口說出了我的名字。我說：“是我。”“太好了，你的聲音一點沒變，我是……”那情景很像杜拉斯筆下《情人》的結尾。

我的心驟然狂跳起來。

他告訴我，這么多年來，他幾乎每隔幾天就會夢到我一次，我像幽靈似的如影相隨，周游在他的生命和生活里，他忘不了我，要來見見我。我知道我也沒有忘記他，只是把那一份初戀的情感藏在了心里。很好，真的很好，愛一個人，就是在不能相愛或已經分別了很久的時候，還能彼此刻骨銘心地牽掛著，并且把愛深深地扎在心底，至死都不能忘懷，誰又能說這份無瑕美麗的愛情不是天長地久、驚心動魄的呢，即使不能生死相守又有何妨！

〔責任編輯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