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侖時代的蒙古將軍

春　野

公元1227年，豬年夏初，成吉思汗在渭河不遠處的六盤山頂扎營。盡管自己身體欠安，但欲向金國報復的心志不減。成吉思汗并沒有等到拿下中興府的那一刻，他在六盤山南側斷氣，正是麋鹿月中旬，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軍隊秘不發喪，繼續進攻西夏，一邊將大汗的尸體運回蒙古。沿途的草原居民聞訊蜂擁而至，卻被護送大汗的軍隊一一斬首。

穿越鄂爾多斯高原和戈壁沙漠的漫漫三個月中，一路上的目擊者都被殺光，吟詩人贊頌著大汗，薩滿徒則祈求上天賜給大汗永生。一個個尸體隨著歌聲的旋律被堆疊起來，哀求聲及揮鞭的聲音，毫不間斷地驅趕拉著大汗的喪車。

成吉思汗最忠誠的將領博爾術此時卻并不在軍中。他留在了赤峰自己的領地上。這里曾是他和鐵木真少年時生活的地方。

成吉思汗的另一位將領者勒篾來到博爾術的領地，他試圖說服博爾術前往成吉思汗的靈堂。那時博爾術正坐在赤峰的扁平石上，趁著太陽未下山，磨削他的箭，沉重的孤獨感又重重地壓在他那六十五歲的衰老身軀上，那些親人的身影又一一回到了他跟前：牡丹、帖木倫、孛兒帖、術赤……

博爾術告訴者勒篾：“我一直在他身邊……現在也是，再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和他團聚了。”

圍繞鐵木真和他的將領，法國小說《蒙古蒼狼》中最精彩的故事并非權力、愛情、友誼、戰爭，或者神奇而殘忍的命運，而是身邊最忠心的將領博爾術一次又一次地離開了鐵木真，回到自己在赤峰的領地。在鐵木真的周圍，忠誠和開辟帝國艱苦卓絕的歷程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每當度過重重艱辛困苦之后，成吉思汗的勢力達到了一個光芒四射的新頂峰，博爾術就會離開面目可疑的權力的中心。

但據復旦大學史地所姚大力教授附在書后的考證，這個情節純屬法國作者歐梅希克的杜撰，歷史上的博爾術一直伴隨在成吉思汗身邊，從未離去。這個情節因此屬于小說的作者歐梅希克——一個法國人。為什么他把虛構和歷史調了包？

法國人，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解釋。

不能理解這種調包，我們很難欣賞這本書中的博爾術和成吉思汗的形象。書中博爾述唯一一次受重傷是被乞篾兒部殘兵射中膝蓋，他只好從懸崖跳下一口小池塘，從水里面爬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髕骨沒有了。他轉頭到池塘里去尋找自己的骨頭，卻被追兵抓起來，放在一堆樹枝、馬糞和干草上面——他的仇家準備把他烤來吃。此時，博爾術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那塊被射下來的骨頭。

缺少了髕骨，博爾術死后就不能投胎。這塊骨頭的重要性當然不僅如此。這次受傷導致了他的妻子（鐵木真的妹妹孛兒帖）的意外死亡。他和成吉思汗因為同時愛上忽蘭公主而決裂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護身符交給年輕的情人，里面裝著的正是他脫落的髕骨。

骨頭承載著博爾術的承諾：重逢，或者徹底的死亡。不能投胎意味著愛情徹底的毀滅。盡管有關髕骨的一切能指中包含了原始信仰、巫術、食人風俗和忍受肉體痛苦表現出來的勇氣，以及命運不可預測的殘酷。但這塊小小的髕骨的存在，卻說明了這本書中的博爾術并非僅僅是13世紀始終追隨在成吉思汗身邊的蒙古將軍，其形象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拿破侖時代的人物。法國小說《蒙古蒼狼》之所以贏得的法國人的認同，又獲得了“梅迪西文學獎”，原因大概在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