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源
養敵
2006年12月18日,在湖北省鄂州市政府的一次常務會議上,來自武漢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的專家們,正在向包括正副市長在內的當地領導班子匯報一份總體規劃。規劃的內容是,要將鄂州版圖內毗鄰武漢東湖新技術開發區的葛店開發區,升格為一個“準城市”——葛華新城。
手握東湖開發區,卻努力促動近鄰如鄂州者再搞出一個葛華新城,武漢的這種做法與常理相悖。如果規劃獲批,在未來10年里,武漢的東南方向將會崛起一個堪與東湖開發區相比的強大的競爭對手,自己制造對手,武漢這是演的哪出戲呢?
1990年,葛店開發區作為湖北省第一個省級開發區獲準成立。然而生不逢時的是,相距不過十幾公里的武漢東湖開發區,恰好在第二年就拿到了國家級高新技術開發區的批文。
由于歷史條件和行政壁壘的限制,兩個開發區基本上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毗鄰的地緣以及相似的政策優惠,甚至讓兩者在招商引資的問題上劍拔弩張,“雙方心里總有一塊陰影,擔心對方會威脅自己的發展。”東湖開發區管委會官員說。
盡管實力相差懸殊,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惡性競爭,但在東湖開發區看來,葛店開發區用更優惠的條件招商簡直就是在“搶生意”。

與此同時,令葛店開發區難以忍受的是:搶來了生意,卻沒有收益。由于當時葛店提供的政策優惠條件遠甚于東湖開發區,一些科技企業會選擇將研發中心留在武漢,將生產基地建在葛店,這樣一來,后者土地“零成本”出讓和稅收基本減免,可以讓企業享受很多好處。而囿于兩個開發區合作交流的不通暢,葛店被迫獨自為企業“買單”,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實惠。
在各自為政的情況下,時間的指針劃到了2001年。當年,葛店開發區獲國家科技部批準,成為國家級生物技術與新醫藥產業基地,“中國藥谷”的聲名漸起;此時武漢新技術開發區的“中國光谷”名片也開始打響,互補的格局讓雙方都看到了合作的可能。“當時,湖北省就對葛店開發區的發展做了專題調研,并產生了葛店與東湖合作交流的議題。”一位當時的副省長這樣回憶。
真正打破堅冰還是在2003年,“當時,省委、省政府提出建設‘武漢城市圈戰略,全省上下支持武漢——武漢也要依托兄弟城市發展的觀念開始深入人心。” 湖北省社科院長江流域經濟研究所所長秦尊文告訴記者。
舊有的行政壁壘逐漸被打破,實際上就是承認一個統一市場和政策環境的過程。就在2004年,兩個開發區簽署合作協議,為了加強統一招商,東湖開發區開始在葛店建“園中園”,還是按照“總部在東湖、生產在葛店”的模式運作,但無論企業落在何處,根據“誰引進、誰得大頭”原則,兩區之間可以有一定的財政返還。
利益的問題解決后,葛店開發區干脆在東湖新技術開發區管委會的12樓租了一間辦公室,專門負責招商引資。2006年8月,葛店開發區還正式委托武漢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重新進行規劃編制,目標是“力爭用10年時間趕上東湖高新開發區現有規模”。
盡管按照東湖開發區最早的創業者唐良智的話來說,“這不是恩賜,不是大哥哥幫助小兄弟,而是相互依靠、共同發展”,但毫無疑問,就城市而言,武漢的確是在為鄂州輸送養分,不過在同時,她在收獲信任。被信任,這是當老大所必需的資產。
博 弈
事實上,武漢與周邊城市之間,在行政級別和經濟利益上一直存在著很尷尬的關系。畢竟在解放之初,武漢一度作為中央直轄市,擔當中南地區的行政中心,直到1954年才劃歸湖北省,為湖北省轄市。
此后通過不斷的撤縣并區,到2004年底,武漢已經成為一個擁有13個市轄區、總面積超過上海的龐大城市。擁有良好工業基礎和商業傳統的武漢,很自然地成為開拓省內市場和整合各地資源的急先鋒。
一直以來,周邊城市都很反感武漢的工商業擴張,“比如武漢一些大企業集團收購其他城市里的工廠然后轉移到武漢去,他們認為這是明顯的‘搶飯碗。”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作為武漢最大的零售商業集團中百集團在90公里外的仙桃市開設的分店,剛開始動工的時候,總經理張錦松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寫信的人并沒有對中百的投資表示歡迎,而是提出恐嚇。同時,仙桃市政府也收到一封信,指責他們“引狼入室”。
這一關系地方保護主義的問題,后來甚至引起全省范圍內的一場大討論。
如果不是2004年湖北省關于“武漢城市圈”文件的出臺,這樣的搶食行為根本不會有所收斂,遑論停止。
這份擺在湖北省社科院長江流域經濟研究所所長秦尊文眼前的厚達幾厘米的《武漢城市圈總體規劃》,已經是第五稿了,最新的日期是2006年9月26日。事實上,在這之前,武漢城市圈就已經同中原城市群、長株潭城市群以及皖江城市帶一起,被寫入中央關于促進中部崛起的10號文件里了。
“整個規劃的核心就是‘1+8,集中全省之力支持武漢。”作為起草人之一的秦尊文告訴記者,在湖北省范圍內來,這看是一種不平衡戰略,從全國范圍內看,則是一種平衡戰略。
武漢的中小化工、服裝企業等搬遷到周邊城市,周邊城市的企業總部遷往武漢,武漢企業參與周邊城市企業的改組改造,或到周邊城市投資建立生產基地……圈內城市以“政府引導、企業主導”為原則,可以實現一場規模空前的產業布局大洗牌。
按照秦的說法,隨著圈內產業融合步伐的加快,城市圈產業格局將呈現出專業化、規模化、集群化趨勢,與此同時,武漢的集聚效應也日益增強,周邊八市一批企業的總部或營銷總部搬到武漢。
這種“工業雙遷”的模式,創造出“總部經濟”和“工廠經濟”的分離,也刺激了原來各城市政府機構封閉的行政環境。
“過去,武漢與周邊八市的高層來往較少,從武漢交流干部到其他市縣更是很難,因為歷史的原因,在武漢往往某些市局級單位里的中層干部,比省里面類似職位的干部還要高半級。”一名市政府機關的老干部坦述,而遠在武漢周邊的地方干部,“土生土長,搞農業有一套,但現在發展工業,卻有些吃力”。
事實上,武漢要把自己的工廠企業擴散到周邊城市很容易,但要把延續已久的商業傳統也傳播出去并在其他城市扎根,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武漢之所以是武漢,得益于它一個多世紀來的輝煌歷史,這一點,其他的城市學不來。
沉 浮
“九省通衢,得水居中”。武漢在近代的崛起很大程度上還應該歸功于張之洞,“洋務運動”的倡導者之一——張之洞在督鄂期間,武漢興建了亞洲第一家現代化鋼鐵聯合企業漢陽鐵廠、第一家槍炮廠和第一家棉紗廠,“漢陽造”成為歷史上武漢地位的縮影,中國經濟地圖上的“天元”開始確立。
此后,武漢一躍成為晚清洋務重鎮,港口方面僅次于上海,是當時的中國第二大對外貿易大港。直到1913年,在中國人創辦的近代企業中,數量上武漢仍排名第二,創辦資本額亦位居第二,外界觀察者稱之為“東方芝加哥”。
不過,這一黃金時代還是被戰爭結束了。1926年開始的北伐革命,再加上1938年作為陪都時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武漢的經濟首都稱號開始黯然失色。
更重要的是交通格局的改變:川滬得以直航而西南各省從此劃出武漢商業勢圈;隴海鐵路的通車,西北各省也漸漸脫離武漢商業勢圈;而粵漢鐵路的開通,在某些方面也造成湖南與武漢的離心傾向,湖南隨即向廣州靠攏。
如此一來,隨著如上發生的歷史變遷,武漢的貿易總額排名從19世紀末位居上海、廣州之后的第三位,下降到1931年的第10位,由盛轉衰。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對武漢的偏好,令這個城市加速了從戰亂中復興的速度。首先仍是交通,1957年武漢長江大橋建成通車,打通了京漢、粵漢鐵路,大大促進了南北物資交流,在運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中國由水運時代跨進鐵路時代;其次,兩個“五年計劃”的實施,令“武”字頭企業開始叫響品牌,諸如“武漢鋼鐵廠”、“武漢造船廠”、“武漢重型機械廠”以及“武漢鍋爐廠”,都成為那個時代的老武漢人的驕傲。
而1965年出于國防考量開始的“三線建設”,更是令武漢在這場“工廠再造”運動中,收獲了包括中國第二汽車廠、葛洲壩工程、武漢青山火電廠在內的一批國家級大項目,從而受益匪淺。
當時得來“大武漢”的名頭,也正是在這種國家資源分配的計劃結構中所積累起來的精神財富。可以說武漢的興盛,一直以來是跟隨國家命運的指針在走,當國家的目光移開,內生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撐運轉這個龐大的城市機器時,它便落后了。
從1979年改革開放至今,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武漢在國家經濟版圖中地位的重要性再次走入下降通道,綜合實力也由改革開放之初甚至直到1986年的全國第四,一路跌落至不如青島、大連、寧波和蘇州等以前的中等城市。
“如今,大武漢應該有新的內涵,它不應該再是武漢一個城市的獨舞了。”武漢大學一名曾參與三線建設的老教授感慨道。
自 由
孝感,漢正服裝城。一批廠房已拔地而起,交易大廳、展示大廳、商業一條街已初具規模,先期進駐的企業已開工生產。這里是為武漢漢正街6000多家服裝企業外遷提供的基地,據了解,一期工程占地300畝,已有30多家企業進駐,其中27家來自漢正街。
與此同時,國內最大的蛋品生產企業——湖北神丹健康食品有限公司,將其總部、研發中心、銷售中心從孝感搬到了武漢;仙桃的麗花絲寶“定都”武漢,并在武漢經濟開發區建立了基地;孝感的三江航天集團也悄悄“遷都”武漢。
陸繼的大動作簡直令人眼花繚亂。武鋼與鄂鋼重組成立了武鋼集團鄂州鋼鐵公司,投資20億元的球團廠項目一期建設進展順利;武煙集團通過收購周邊城市的煙廠,規模達到年產120萬箱;武漢青江化工收購潛江化工總廠。而武漢的紡織工業也將工廠擴散到了鄂州、漢川一帶。“由于武漢本地存在就業難的問題,漢川就將招工啟事放到這里,還打出‘要上班,到漢川的廣告語。”秦說。
事實上,也并非沒有擔心,被稱為“武漢后花園”的孝感市,在對待以武漢為中心的城市圈融合上,就曾經有兩派意見針鋒相對:一種要依托武漢求發展,為此還專門成立了依托武漢辦公室;另一種認為武漢會像“磁鐵”一樣將資金、人才等吸走,依托武漢只會受“剝削”。
另一方面,武漢市也并非高枕無憂,制造業轉移帶來的產業“空心化”之慮,投資外流帶來的稅收減少之困,還包括城市就業問題,一度令武漢城市圈如同陷入了一場“養敵為患”的游戲,這種游戲曾在長三角地區上演過,當時上海市甚至不得不出臺嚴控投資流出的“173”計劃,以奪回制造業的高地。
事實上,將市場經濟的各種要素充分流動的行為視作“洪水猛獸”,只是行政壁壘下的一種短視想法。武漢城市圈現在要做的,首先是武漢帶動周邊城市發展壯大,直到他們擁有一定的競爭力。
2004年,武漢與天門簽訂7個合作項目,總投資達8億元;黃石與武漢合資合作建設項目16個,總投資30多億元;孝感進入武漢的農產品及其加工產品年銷售30億元;仙桃市已經有200多家企業與武漢30多個大專院校建立合作關系。
目前,城市圈中部分成員城市已按監管機構、信息發布、交易規則、審核鑒證、收費標準“五統一”的原則,整合了產權交易市場,圈內各市也已建立武漢人才市場分市場,他們的下一步,是建立一個一體化的區域人才和勞動力市場。
可以理解的是,資本的流動會帶來部分的經濟自由,只有人的流動才會帶來空間更為廣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