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泳
撰寫中國現代新聞史或中國現代記者傳記的人,常常會面臨一個兩難的困局。因為中國現代新聞制度本身既有正面的進步作用,但同時這個制度本身又很不成熟。
在中國現代新聞史上,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有不少記者曾經遭受過暗殺,著名的如黃遠庸、林白水、邵飄萍、史量才等等。我們現在要問一個問題:晚清和民國的新聞制度史上出現的這些現象和新聞制度本身是一種什么關系?如果這個問題處理不好,對中國現代新聞制度的評價可能會與事實甚遠。
要承認發生過暗殺新聞記者事件的新聞制度的某些進步性,可能是一個非常令人困惑的事情,但要理解一個時代重要制度的建立和成熟,便不能不對它給出一些寬容。這里先要正視一個基本事實。在晚清和民國的新聞制度建立中,作為制度選擇,它本身保持了進步性,當時的法律和事實都可以證明,作為言論自由的一個基本制度形式,當時的民間報紙獲得了合法的生存空間。中國本來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新聞制度,但它在建立初期,能選擇世界通行的制度方向,這非常難得。正是這種制度選擇的進步性,保證了中國現代新聞制度在初期所擁有的活力。然而在這個制度中,確實也發生過暗殺記者的事件。如果一個歷史學家以記者曾遭暗殺的事例來證明這種制度的黑暗,有時會使解釋歷史事買的邏輯力量減弱。

去年南方日報出版社出了一本名為《亂世飄萍——邵飄萍和他的時代》的傳記,作者散木是近年寫作甚勤的一位文史工作者,這本書的優點很多,特別是對材料的收集和相關事實的清理,顯示了作者的史學功力。在幾本關于邵飄萍的傳記中,這是材料最豐富也最翔實的,因為作者與邵家有親戚關系,加之多年積累,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傳記。書中涉及許多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作者時有新見,同時也注意吸收許多當代史學研究的新成果。雖然這是一部關于邵氏個人的傳記,但因為作者視野開闊,這本傳記也可以看成是一部中國近現代新聞制度史。這是一個歷史研究者完成的傳記,一般說來較之作家完成的傳記,水準明顯高出一籌。
讀完這本傳記,想到了一個問題,就是當代傳記作家的史學素養問題。散木是史學系科班出身,但在這本材料非常豐富的傳記中,他有一個問題沒有處理好。這就是關于邵飄萍生活的時代和邵氏個人命運的歷史關系,有許多不統一的地方。邵氏個人的命運是一個悲劇,但個人命運和他所生活的時代關系,不能作簡單結論。因為一個人的悲慘遭遇,對一個時代的新聞制度作完全否定是簡單的。
閱讀時下許多傳記文學時,我發現那些傳記作家普遍缺乏自覺的史學意識和基本的史學修養,前者是觀念問題,后者是技術問題。因為缺乏史學意識,在當代中國的傳記作家中,普遍不能以獨立思考來理解和認識他們傳記中所涉及的時代和人物,在中國大量出現的關于魯迅的傳記中,對于魯迅所生活的時代,基本都是否定性評價。這些傳記作品為了寫出傳主的勇敢和偉大,通常把他們所生活的時代簡單化了。其實傳記作家應當先找到合適的歷史邏輯,然后以此邏輯去敘述時代和人物的關系。魯迅生活的時代受到過各種各樣的恐嚇,但魯迅的創造力并沒有因此而消失,這不僅是魯迅個人戰斗的精神所至,也有一個時代總體的政治文化精神存在,至少現在人們有足夠的證據認為,那是中國最有活力和創造力的一個時代,不然我們無法解釋如此眾多的優秀作家和學者是從哪里來的。
在魯迅所生活的時代,作為言論自由的條件并沒有完全喪失,這是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的基本歷史條件。但是許多傳記作家因為沒有理解歷史的自覺意識,所以在他們筆下,讀者常常會有“那么壞的時代何以出了那么多的人才?”的感覺,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傳記的真實性。
對傳記作家來說,如何處理好時代和傳主個人命運之間的關系是很復雜的問題。對一個人的命運來說,哪些是時代的責任,是制度的原因,哪些是個人的責任或者偶然性?這些復雜的歷史交織在一起。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歷史邏輯,解釋歷史事實的說服力就會受到影響。
比如散木關于邵氏身后的歷史定位問題就沒有處理好,因為作者平列了許多歷史人物對邵飄萍的評價,寫在了封底上,但其中有的歷史人物是從來不接受現代新聞制度基本理念的,以這樣的評價來談曾經受過邵瓤萍的影響,可能舍乎歷史事實,但卻有悖于更高的歷史真實。不是說作者不應當把發生過的歷史事實敘述清楚,而是說對邵飄萍的歷史定位有一個統一的歷史邏輯,應當先處理好中國近現代歷史間各個時代的關系,然后再為邵氏找到相應的歷史定位,不然邵氏后來得到的榮譽,與他一生奮斗的理想就不統一了,這是散木寫作時面臨的一個歷史困境。
(作者為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