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作時
“對,中國現在就是需要一個邊界,而且是非常需要。”國家經貿委經濟研究中心,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員趙曉這樣說。“到了目前這個時代,人們希望有更多的公平和規范。一直以來,我們的改革注意經濟發展而缺乏政治體制變革,而經濟發展中又以工業為主,所以造成了現在工業腿長、農業腿短,經濟發展快,社會發展慢,這樣一系列的不平衡使人們在發展的過程中渴望公平,尤其是目前。”
曾任國資委研究中心宏觀戰略部部長的趙曉,一直活躍于經濟研究領域,被人們譽于最活躍、最有影響的年青經濟學家之一。
現在是一個制訂游戲規則的最好時機
《南風窗》(以下簡《南》):為什么現在是一個進一步制訂發展中的游戲規則的最好時機?
趙曉(以下簡稱趙):從經濟上看,中國經濟還有發展的空間。在經濟發展的時候制訂游戲規則比較好。如果經濟處于緊縮期,那么新的發展規則就很難推動。未來數年中,中國有奧運會和世博會,而現在公平和規范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所以這是一個時機。
同時,我們要對制訂中國發展中的游戲規則有緊迫感,周邊國家和地區發展向憲政文明邁進或完善的步伐在加大。從現在看,中國快速發展的經濟對資本有巨大的吸引力,但如果沒有公平和規范,那么我們必須防止掌握資本的人有一天選擇用腳投票,放棄在中國的發展機會。
《南》:您認為需要制訂游戲規則的領域主要有哪些?
趙:在于企業如何取得社會資源、政府權力與個人權力之間如何界定、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間權力分配、經濟發展和政治體制改革如何匹配和市場經濟需要怎樣的規則等方面。目前出現的公眾對改革的冷漠和不關心,主要在于社會出現了相當程度的不公平。而追究其中最關鍵的原因,是政府權力過大,限制政府權力,向憲政文明靠攏,是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崛起的保證。現在,這個保證沒有一個清晰的路徑。我們缺少一個民族的共同價值觀。現在興起的國學熱,是民族偏好的一種。但我的看法是,還是要通過競爭的原則來設立民族偏好也就是社會價值觀。形成一個普適的民族價值觀,這對一個國家的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民企原罪的邊界和MBO的誤區
《南》:2006年的一個特點是中國社會貧富差距加大的程度相當明顯,而在這種背景下,對民企原罪的議論再一次加大,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趙:我是第一次提出民企原罪問題的學者。但是這個概念被提出來以后,卻被誤用了。當時我提出這個概念的原意,是警戒民企在發展過程中不要越界,不要把錢權交易和打擦邊球當作常態,要重視游戲規則,但這個概念現在被拿來當作仇富的理論工具。在我看來,對于民企,應該有一個為今后的規范而建立的大赦,以達到讓社會更為和諧的目的。但目前的法律體系看來未必合理,而在貧富差距拉大、仇富心理已經存在的情況下,民企應該更為主動地尋求個體的解決方式,比如慈善,比如主動賠償。透明比隱藏好,尋求解決是一個放下包袱的最好方式。對民企來說,這是一個規范的邊界。民企在中國經濟的發展過程中是有貢獻的,所謂原罪問題,是一個歷史問題。如果現在要設立一個邊界的話,其目的是在于不糾纏,但要讓企業主警戒和反省。
《南》:除了對民企原罪的議論之外,國企的MBO更為引人注目,目前政府已經叫停了這個改造國企的方向。但股權激勵計劃實際上并沒有停止。現在國企改革是否也達到邊界了呢?
趙:國企要分為提供公共產品和競爭性產品兩類。前者在全球而言都是國家所有的。而對于后者,改造是必須的。但中國的問題在于權力對這些企業改革的介入。產權改革是一個大方向。私有企業的效率確實要高于國有。但中國MBO方式中有過多的權力干預,這就造成了對原有資產分配的不公,引起反彈是必然的。沒有制約的權力在國企改造中導致了內部人主導,使MBO無法進行下去。但是如果權力沒有找到它的邊界,那么其他方式來對國企這筆資產進行改造同樣也會出現內部人主導的可能。一方的問題在于試圖以MBO中出現的現象來否定國企改造,而主流經濟學家則忽略了國企改造中內部人導向背后的權力介入問題。
房地產:無制約權力剝奪公民權益的最大表現
《南》:2006年中國發展中爭議最大的是房地產產業,整個中國城市人口被房地產撕成了兩半,有房者和無房者成為兩個階層。新加入城市的白領階層的工作和居住成為兩個巨大的問題。房地產行業出了什么問題?
趙:事實上,土地是中國最大的資產。名義上屬于國家的土地資產在2002年的核算價值是25萬億,相對于國企2003年7萬億、2005年10萬億的資產而言,土地才是最大的資產。如果再考慮這幾年的增殖,現在的土地資產恐怕已經達到40萬億的規模。這個領域的權力無制約造成了現在部分失控的狀態,而這種狀態影響到全中國最多的人群,這也是目前它的影響范圍最大的原因。
房價的高漲,使得居民收入進行了再分配,權力通過住房這個高級產品的價格對社會利益進行了巨大的調整,而政府責任在其中的缺失則加劇了這種恐慌。作為一種公共產品,政府是有義務幫助中低收入家庭以其付得起的價錢來獲得住房的。有人說中國人多地少是住房價格偏高的原因,但是同樣是人多地少的香港,住房就沒有引起太多的抱怨,那是因為政府為中低收入家庭提供了一個住房保障體系。現在中國住房體系的問題在于產權不清,住房產權不清,土地產權更不清楚。產權不清的現實造成權力介入的空間,也造成了房地產業的現狀。
從房地產行業的發展來看,它同時還制造著問題的另一面:無制約的權力制造著更為貧苦的失地農民。客觀上,土地被應用于現階段價格水平下的城市房地產和被應用于農業,存在著巨大的價格剪刀差。而在征地過程中,權力介入使農民沒有獲得足夠的補償。存在著知識差異的失地農民無法融入城市生活,成為城市貧民中的又一部分。
其實房地產商在房價高漲過程中只是鏈條的一環,政府才是最大的地產商。無論是何種方式,地產商取得土地都要通過政府。而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間的事權和財權上的分配不公,使地方政府有著極大的收益沖動,所以土地成了他們最好的收益工具。
《南》:就現實情況,較好的解決方式是什么?
趙:短期而言,物業稅是一個現實的方式。城市房地產的癥結在于有人多占住房、占大房型。那么政府應該通過收稅的方式來進行調節。把房產的收入從一次性支出變成多年支出,使多占房子的人必須長期支付稅收。這會使占有城市房產的欲望大大下降。國家要迅速建立住房保障體系,把住房的公共品特性重新還給社會,其特點就是免費給地和開發免稅。
在權力介入市場化而造成損害的各個方面中,尤數土地和房產領域的影響最大,到了非解決不可的程度。舉例而言,內蒙古的呼和浩特市政府邀請北京的一家咨詢公司策劃,一年之內把該市的房價炒高了50%,這樣的上漲幅度,怎么會不引起反響?
權力之度
《南》:既然國內政府權力介入市場化帶來的都是負面效應,你自認為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那為什么你還在呼喚政府介入呢?
趙:在我看來,在市場化的國度里,政府的介入還是必須的。就以房地產而言,政府應該起到的是一個監管和保障的作用,監管開發商,防止他們制造信息不對稱和克扣行為,同時保障這個市場部分的公共品特性。其實不止在房地產行業,從1998年開始,很多公共品,比如教育、醫療等帶有公共品特征的領域市場化進程都存在著公共品供應不足的情況,變成了權力和資本在某種意義上的合謀。政府權力在這些領域的進入應該在一個好的制度下進行,比如房地產行業的發展,好的制度應該是物業稅。沒有制度的保障,權力之手就變成了掠奪之手。
在教育、醫療、國企改革、住房等領域,失衡的根本無一不是在權力與市場的邊界沒有劃分清楚,但是沒有一個監管者的市場化經濟體現的是叢林原則。像教育產業,是市場化的程度出現了一些問題。教育產業的市場化部分需求是存在的,供應應該加強,但低收費的公立教育和補充性的私人教育應該同時存在。在這個產業里的邊界不清就導致了尋租現象的存在,權力成為收錢的工具。所以關鍵還是在于找準政府介入市場的那個邊界在哪里。
《南》:你認為權力邊界不清,是中國目前事實上出現邊緣人群的原因嗎?
趙:總體來說,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我們取得了一些進步。比較而言,原來中國在人的權利方面是,9個農民才有1個人可能獲得人大代表的資格,而每個市民都有這種資格,現在變成了4個農民有1人可以獲得人大代表的選舉。從政治權力上說,這是一種進步。而農民進城之后,其選舉權就和市民一樣,這就是進步,是中國歷史上二元結構轉變的重要因素。
現在的問題是社會貧富差距開始顯性化,收入外在化了。住什么小區、開什么車,可以明確地標定你的身份。而不像以前那樣,消費的單一性使人們無法界定身份,你總不能拿著自己的存折去炫耀說你有多少錢吧,這種外在化的收入差距使得社會心理失衡。另外一些邊緣人群到了生活無著的程度,因此社會矛盾開始加劇。但我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要強調還是對市場化的捍衛和政府監管作用的同時存在,也就是說,既要防止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的缺失,也要防止政府的過度干預。
市場經濟的倫理約束
《南》:中國改革的成績,應該歸功于市場化。但您也談到,關鍵在于界定權力與市場的邊界。這種界定是由什么決定的?你在不久之前開始公開提倡有倫理的市場經濟,這是一種解決方式嗎?
趙:有倫理的市場經濟提倡互助,較之純粹市場經濟的叢林法則要好得多。中國人一直相信頭頂三尺有青天,就算是中國封建專制時代的皇帝也會有所敬畏。北京的天壇原來就是用來祭天的,到了祭天的日子,皇帝是要齋戒沐浴、虔心而行的。
所謂倫理,就是在法律邊界之外人們的某種偏好,換句話說,它就是一個社會的價值觀。有所敬畏的人們才有可能創造出秩序,而市場經濟是需要一個秩序的。法律是一種秩序,但它是一種維持底線的秩序,人們需要在法律之外受到公共道德的約束。比如說一個社會把一夫多妻當作它的社會偏好,那么道德和法律就會有相應的調整。而德國之所以在上個世紀能作為一個大國崛起,是因為它在統一以前就有一個民族偏好,那就是教育。在德國統一之前,12年制的中學教育就得到了普及。社會偏好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未來,這種被稱為倫理的東西是市場經濟的基礎。
《南》:如何建立中國市場經濟的倫理約束?
趙:首先我們必須說清楚,哪種倫理可以為中國的市場經濟基礎作為支撐。作為個人,我無法直接說清哪種倫理適合這個民族。但我認為,倫理作為一種思想產品,同樣應該通過競爭來決出它的好壞。
現在,中國的市場經濟已經到了必須要一種倫理來維持其基本秩序的時候了。社會上出現的“國學熱”,就是市場經濟對倫理的呼喚。思想無邊界,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強制其他人的想法。在社會已經多元化的今天,恐怕勢力怎樣強大都無法把自己的思想塞到人民的腦子里去。
一個可以提供的案例是,在韓國復興的今天,沒有幾個人注意到,韓國人中有35%是信仰基督教的,而在中國商業最為發達的溫州,同樣有相當高比例的人信仰基督教。溫州人聚集的地方很多都有他們自己的教堂。原來他們的牧師用溫州話布道,現在他們都改用普通話布道了。這種教化的力量體現在溫州人身上,就是相互之間的信任,而溫州的商業文化在整個中國都是有名的。從中我們也許能體會到一些倫理的力量。所以不要小看倫理這個法律以外的約束,對于中國這個大國在經濟上已經被人視為崛起,而整個文明卻彌漫著一種失落感的現在,無疑將是一個可以探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