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
近30年來,中國幾乎是全世界經濟發展最快的國家。但是,近年來伴隨著經濟的高增長,相當數量的人并未能同時享受這種成就,城市貧困人口迅速增加。
城市貧民階層初現
根據民政部統計的數字,到2002年10月,全國城市“低保對象”為1980萬人,2005年底為2232.8萬人,但是,由于測算方式和申請較嚴格以及有些人不愿意申報等原因,“低保對象”并沒有涵蓋所有的城市貧困人口。

人民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洪大用認為,如果考慮這些情況,目前我國城市中的貧困者應該有3000萬人左右。城市貧困人口已約占城市人口的6%~8%,城市的貧困率已經高于農村。改革之前,中國的絕對貧困人口大概占全國人口的1/4,到2003年絕對貧困人口只占到1/40,農村貧困人口大量減少,城市貧困人口卻迅速增加。
改革開放之初,中國基本不存在城市貧困人口,因為當時是企業辦社會,個別貧困者也多享受著單位福利。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隨著國企改革的推進,大量下崗失業人員出現,并迅速增多。這些下崗工人只領到很少的補償金,遠低于他們曾經創造的價值。
在城市國有企業職工開始下崗的時候,農村中的剩余勞動力和失地農民卻開始涌入城市。“某種程度上,這是農村貧困向城市的轉移。”洪大用如是說。雖然沒有城市戶口,但因為完全生活在城市,大量的農民工成了城市貧民,據有關專家估計,這個數字可能接近1億。而有關城市貧民的官方統計,并沒有把這部分農民工計算在內。洪大用認為,應該把這些生活在城市的農民工也列入城市貧民的范疇。
在2002年12月12日由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和中國民政部共同舉辦的“中國城市反貧困論壇”首屆國際研討會上,“城市貧民”這個概念首次被中國政府高層在公開場合正式使用,這一方面說明中國政府開始以現實的態度正視城市貧困人口問題,并謀求積極解決,另一方面也說明城市貧民群體的龐大已經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隨著大學的不斷擴招,一些缺少專業技能的大學生畢業后長期找不到工作,開始領低保,加入了城市貧民階層。
近年來,一些城市正逐漸形成一個個貧民聚居區。在城鄉結合部,多是農民工的聚居地,清華附近就有一個據說是最大的貧民聚居區。在城區,則存在差別明顯的高檔小區和低檔住宅,一些老城區像北京的大柵欄成了原著城市貧民的聚居地,上海的棚戶區、深圳的農民房等等也聚居著大量城市貧民。
2006年年初,在一個以城市貧困為主題的研討會上,數十名經濟學家提交的在不同區域做的調查報告,幾乎得出同樣的結論:近年來,城市貧困問題并沒有因為我國經濟高速增長而有所減輕,相反明顯加重。城市貧民階層逐漸浮出水面。
脆弱的平衡
在上世紀90年代之前,中國的貧困問題仍然被認為主要發生于農村地區,那時中國存在的城市貧困人口主要是無勞動能力、無經濟來源、無法定的贍養人和撫養人的“三無”人員。在逐漸形成的城市貧民階層中,這些“三無”人員占的比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現在的城市貧民,大部分都不完全是因為自身原因貧困。他們大部分人都有勞動能力并樂于工作,但卻缺乏工作機會,他們成年累月地尋找工作,卻沒有地方愿意雇傭他們。
綜合開發研究院國情研究中心主任丁四保2005年下半年對東北地區5個城市的貧困群體進行了調查,他對城市貧民的描述中有這樣一句話:離開原有在國企或者集體企業的工作后,大部分員工在實現再就業、獲得失業和養老保險、參加就業培訓、享受醫療和教育服務方面,遭遇了嚴重的排斥。
在東部沿海等經濟發達地區還好一點,但也存在市場飽和的問題。在經濟不景氣的地方,工作機會尤其渺茫。在東北,曾經輝煌的一些重工業城市,大量企業破產或減員,因為整體不景氣,失業者想做點小買賣,東西很難賣出去,想做家政,市場很小,想當護工,很少有人雇得起。
城市貧民的失業、社會保障、分配制度、社會公平等等許多社會轉型中出現的問題沒有得到有效解決,新三座大山卻還在隨時隨地制造和產生著新的城市貧困。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城市貧民正從暫時貧困走向長期性貧困,甚至波及后代,出現代際貧困傳遞,他們的子女長大后成為新的城市貧民。
城市貧民階層出現會帶來很多問題,極易造成集體暴力化和犯罪蔓延等社會問題,對社會的穩定形成巨大的挑戰。當美國在工業化過程中出現城市貧民階層的時候,黑社會勢力逐漸形成了。當城市貧民階層發展到一定規模的時候,社會矛盾會集中爆發。而在此之前的社會穩定,則是小心翼翼維持著的脆弱的平衡。
農民工從事著那些城市人不愿從事的或臟或累或有危險性的工作,卻始終沒能融入城市,他們是城市中的絕對弱勢群體,不僅在生活中被歧視,而且還會遭遇拖欠工資,這樣的境遇容易使他們滋生對社會的仇恨。而弱者也有弱者的武器,近幾年,農民工和社會的沖突不斷上演。城市的失業人員也曾到政府門前靜坐。代際貧困則是一顆危險的種子,一些人可以忍受自己的貧窮,卻不能接受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依然貧窮。
某種意義上,城市貧民階層可以說是城市弱勢群體的代名詞,所有的弱勢群體都缺少自己的利益訴求渠道,他們權力過少過小,甚至不存在,而義務則過多,在社會生活中,他們往往會有強烈地被剝奪感。表面看上去,他們是沉默的,但心底的不滿卻可能在醞釀,誰也不知道臨界點在哪里。階層之間的差距過大必然影響社會各階層之間的均衡,這無疑是危險的。
進入2006年11月份以來,糧油價格上漲。對此,有調查顯示,77.1%的人表示,糧油價格上漲使他們“生活壓力增大”,84.0%的人認為,生活成本比1年前又有增加。不久前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06年11月份CPI(消費者價格指數)和PPI(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數據表明:百姓的日常生活成本正在逐漸上升。
糧油漲價已經給一些老百姓的生活帶來壓力,城市貧民階層對和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物品的價格變化格外敏感,任何一點價格的上漲,都可能變成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量在貧民邊緣游蕩的準城市貧民,則可能因為價格的一點變化降為貧民,貧民規模的增大同樣是社會的不穩定因素。在這次價格上漲中,國務院溫家寶親自看望了部分困難群眾,了解糧油價格上漲對他們生活的影響。
狹窄的上升通道
自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出現城市貧困人口到現在,中國的社會救助體系日益完善,低保覆蓋面增大了許多,全國每年為貧困人口支出的經費約200多億元。同時發展了多種臨時救助和專項救助,各地政府也陸續推出了針對教育、醫療、住房等的專項救助,北京專門有一個對貧困邊緣人群的救助。在2006年初,農民工也被“正名”,明確提出是產業工人的一部分。業內也在討論關于最低工資保障和反貧困法的立法問題。但是,不管救助體系多么完善,從長期看,這只能是城市反貧困行動體系中最后的一道安全網,是一種亡羊補牢,立法則更多是從技術層面上解決問題,都無法消除造成城市貧民的根源。
目前中國的城市貧民大多不是絕對貧困,而是相對貧困,貧富差距的日益增大加劇了這種貧困,我國社會貧富差別還在不斷擴大,基尼系數已經超過警戒線。城市中的貧富差距更是大于整個社會平均水平。占城市居民10%的富有者占有全部城市財富的45%,占城市居民10%的貧窮者則僅占有全部城市財富的1.4%。貧富差距過大的社會是不穩定的,能增加社會穩定性的是各階層之間的流動。作為城市最底層的階層,城市貧民最需要的是上升的通道,通過自身努力可以成功地向上流動。
城市貧民階層的出現和迅速擴大,以及隨之而來的難以調和的社會矛盾,不僅僅意味著片面追求經濟效益的發展模式已經到了邊界,逐漸成為社會發展的阻礙,更表明作出犧牲的這部分人群已經接近付出的極限。這個時候,如果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流動通道不夠通暢,社會矛盾的爆發將不可避免。
在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農民可以通過招工、考大學、當兵提干多種方式進入城市,而不是作為農民工大量涌入。工人也有可能提干。而在現有的干部人事制度下,無論是農民還是城市工人,都很少有機會獲得干部身份,向干部階層流動。現在,雖然考大學依然是農民進入城市的通道,但是高額的學費為這條通道筑起了一道屏障,近幾年,因為沒有錢上不起大學的大有人在,不僅僅是農民,工人家庭也存在這個現象,他們手中的錢可能比農民稍多一點,但供出一個大學生也是傾家蕩產。
而畢業即失業現象的存在,也打擊了這些家庭負債讓孩子上學的勇氣。近年來城市中小學對農民工子女也存在入學歧視,高額的借讀費讓大量農民工家庭望而卻步,打工子弟學校很少,大多還屬于非法,教學質量差,農民工子女通過教育改變命運的機會更加渺茫。在城市,因為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公,學校之間的教育水平也差距巨大,一些重點中學招收的公費生逐年減少,自費生卻逐年增加,巨額的擇校費把貧困者擋在了門外,富有者則可以用錢買來機會。教育和通過教育所獲取的技能,是主導社會流動的最重要的機制,當教育變得勢利,各階層向上流動的通道必然狹窄。
市場經濟強調“機會均等”,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一直在努力尋求一種正常的流動秩序,城市貧民階層卻面臨著日益嚴重的機會的不平等、權利的不平等。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個調查顯示,目前我國處于社會優勢地位的階層,其子女繼承性明顯增強,干部子女當干部的機會比常人高2.1倍。
一道道門檻,堵塞了正常的社會流動渠道,使中國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流動明顯減少甚至出現凝固化的跡象。“士之子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之子常為工,商之子常為商”,這樣的社會是讓人絕望的,向上流動的通道,是社會不滿情緒的泄洪渠道,是人們改變命運的希望所在,民眾需要有向上流動的機會,特別對社會最底層來說,夢想比現實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