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敏
2007年3月,國家審計署審查組進駐瑞昌,調查九江地震災后賑災款使用狀況,目前審計結果尚未公布。而據記者調查,在瑞昌一些鄉鎮,虛報受災人口、截留賑災款項等亂相相當普遍。
災難總是不期而至。
2005年11月26日早上8時49分,江西九江瑞昌等地發生5.7級地震,震感波及臨近的湖北、湖南、安徽等地。當地震的警報拉響時,人們還沒來得及撫平1998年那場肆虐的洪水帶來的創傷。
恐慌不久便被遺忘,而苦難卻穿越漫長的時空,持續地發酵。
2007年的春天,時隔地震一年半,記者前往九江瑞昌,線索是手中一份厚厚的賑災材料。
遠離震中的“災情”
2005年的九江地震,震中位于九江縣、瑞昌市交界處的九江縣新塘鄉四華村,重災區集中在九江的新塘、港口、城子等鄉鎮,以及瑞昌城區周圍如賽湖農場一帶。

瑞昌市肇陳鎮,這個緊鄰湖北、同樣受災但并非重災區的小鎮成為記者實地采訪的第一站。因為地處偏遠,從九江市到肇陳沒有直達車,需先從九江市乘車到達其轄區內的瑞昌市(途徑地震重災區九江縣港口鎮及賽湖等地),這段路程并不遠,不過半個多小時,但從瑞昌市里到肇陳鎮需搭乘小巴士,近兩個小時的車程。
橫路村,離肇陳鎮上大約只有10分鐘的步行路程。和中國大多數農村一樣,村里很寂靜,有些蕭條,也不大看得出地震留下的痕跡。只是,村里那些尚未完全拆除的廢棄民房,讓人有些不解。
柯福祥是橫路村村民,40歲光景,‘腿稍稍有點瘸,據說是當年堅持為母親遭受不公待遇討要說法,遭受打擊報復所致一這段往事讓他在方圓幾十里小有名氣。記者來到柯福祥家中時,正巧碰上他務農返回。還未坐定,柯福祥便轉身進房去找有關賑災的材料。過了半晌,他才回到堂屋。
“我收集的材料全被搜走了,”他說,“大概是村干部搞的,前段時間他們隔三岔五就來我家一趟。”
這時,附近村民聽聞有記者到來,陸續來到柯家,擠在堂屋里,講各自在賑災中所遭遇的情形。
眾所周知,九江地震之后,引起了各方的關注和大力支援,僅中央財政就先后投入3億元幫助九江進行災后重建,此外又有大量本省、外省及民間籌集的援助資金和物資——按照慣例(九江政府地震后所下發的相關文件對此有相關說明),上述各級專項撥款以及社會援助資金,重點應當用于災民房屋的重建和加固。

2006年春,當人們逐漸從地震帶來的恐慌中走出的時候,也開始意識到災款發放中的問題。
“我們發現,有些沒有拆房屋、或者拆別人房屋、或者一戶多幢的人家,得到了1.1萬元的一類補助,有的一幢多戶的人家,戶戶都得到了補助,甚至有些已經遷到城里多年的人家,居然也得了一類補助的指標?!币幻麖埿沾迕裾f著,遞給記者一份《致地震災區群眾的公開信》。
這封由九江市“11.26”地震救災和災后重建指揮部于2006年1月7日發出的公開信,對資金補助的對象(以及原則、標準和管理辦法)作了明確表述:在此次地震中的房屋受災實際倒房戶和經專家復評鑒定需拆除重建的受災戶(一類標準,1.1萬元);經專家認定房屋需先加固后入住戶(二類標準,1500元);以及維修人住的城鎮低保戶、農村特困戶和農村分散供養五保戶(三類標準,500元)。
自然,張姓村民所列舉的多種情形都不應當在補助之列。按照規定,假如一戶有多幢房屋,經專家鑒定均需拆除重建的,只能確認其中一幢;僅僅需要拆除舊房,而新房不需要拆除的,一律不給予補助;而那些在城、鄉同時擁有住房,農村房屋需要拆除的,不能享受補助;而同一幢房屋,有多戶共住的情況,以2005年11月25日前含當日)辦理分戶手續為憑,獨幢農民私宅已分戶的,一幢房屋僅按一戶進行補助……至于拆別人房屋卻得到補償的情況,則純屬造假行為。
橫路村村民則直接將矛頭指向村支書柯亨社:“他把救災款當人情款,在市區建有新房的,通知他回家給一個一類指標,平時關系好點的,‘適當安排指標,對他有意見的,就是不給?!?/p>
在很多地方,一些本來應當得到補助的受災戶,由于無關系、弱勢力、或者交不出一筆數額不少的莫名其妙的“押金”,而分毫未得或者由一類補助降級為二類補助——如此錯位情形,并非零星有之,從記者了解的情形看來,有些地方竟高達半數以上。
此外,還存在一種情形,比方村干部表態說,某某,你家的房屋可以拆掉重建,結果人家確實就拆了,但拆完了,或者拆掉一半之后,卻遲遲拿不到補償,結果得不償失——這也難怪會有那些座半拆不拆的房屋廢棄在村里。
眾人滿腹疑問,于是,柯賜福等人開始收集材料,由眾鄉鄰湊了幾千元費用,請村里外出在北京務工的柯和平作為代表上訪求訴。
針對村民的上訪,一種解釋是“受災戶補助具體內容是由參與復評鑒定的專家決定的,與政府關系不大”。老百姓認為,政府官員不過是推卸責任,所謂“專家鑒定”,不過是個幌子。
村民回憶說,“11·26”地震發生時,瑞昌市臨時從各局抽調了幾百號人分赴幾百個行政村查看房屋震損情況,專家們上午10點后才到肇陳,下午4點前要趕回瑞昌匯報,除掉午飯時間,實際工作不到4小時,幾百棟怎么看得過來?更何況當時不少村民在外生產,大門緊鎖。“登記本在村支書柯亨社手中,登記為哪一類全憑他手下情。”一名目擊人說。
不管怎樣,這提醒了村民:如果拿到專家復評鑒定的記錄,不就是真憑實據嗎?
實際上,在《致災區群眾的公開信》中,相關原則已明確,補助“按照個人申請、鄉村審查、張榜公布、群眾評議、復核確認、監督發放、縣級備案的程序”進行。只是,災區房屋的重建和修復工作,與政府公文中確立的各項原則有所背離:沒有張榜公布,沒有群眾評議,沒有保障村民最基本的知情權。
于是,為了取證,肇陳鎮橫路村幾名村民想了不少法子,才找到本該公之于眾的《房屋質量受損情況專家復查鑒定表》——在這份多達7頁的名單中,該村共有98戶在列,但正如村民們懷疑的,有近半數的農戶之前所得房屋補助與《鑒定表》登記不符,而其中大多數情形是被列為(房屋拆除重建的)一類補助對象卻分文未得,少數幾戶屬于被登記為“一類”實際只得“二類”。
“第二天,我們敲鑼打鼓把《鑒定表》的情況向村民公布了。大家都感覺受了欺騙,當時就自發地去了鎮政府,想討個說法?!痹e極參與取證的柯賜福說。
然而事態并未因此有什么進展,直到2007年3月,國家審計署審查組進駐瑞昌。
都是上訪惹的禍?
20多名中央審計署官員的到來,讓瑞昌的空氣變得分外凝重,這在當地是口口相傳的大事件。
審查組是進行例行的賑災款審核?或者另有其因?為何時間停留如此之長?不管
他們所來初衷為何,其間群眾“絡繹不絕”前往其下榻酒店反映問題的“盛況”已足以令人震驚。
記者到達九江采訪時,已是5月下旬,那時審計組尚未離開。湊巧的是,記者所采訪的瑞昌樂園鄉群眾,恰好在不久前受到審計署官員問詢——各種跡象表明,樂園鄉的災后重建情況尤為受到關注。
一名知情的當地老者,向記者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中央審計署到樂園鄉調查的情形?!八麄兿鹊姐y行查賬目,然后到民政所詢問所長陳孝洪,核實有多少戶補助由本人簽字領取,又有多少戶補助是由他人代領?!彼f,“這些情況搞清楚后,他們再到村民那里了解情況,柯善發他們都被詢問了?!?/p>
這名老者所說的柯善發,是樂園鄉南莊村村民,當記者到達瑞昌時,他和其余兩名村民已被當地市政府部門以“聚眾沖擊國家機關”為由拘留。為此,記者向柯善發的妻子及鄉鄰了解了相關情況。
與肇陳鎮情形相似,地震后不久,樂園鄉村民便發現災后重建疑云重重。村民們多次向政府反映情況,但并不奏效。為了真正扳倒那幾個村民眼中的“作奸犯科之徒”,柯善發等數名村民便開始通過各種途徑搜集證據。
2006年底,柯善發等人認為“取證”工作基本結束,便于12月24日第一次前往南昌上訪。
2007年3月27日,便發生了后來“授人以柄”的“聚眾沖擊國家機關”事件——當天,樂園鄉幾十名村民到鄉政府就賑災等事情討要說法,后來雙方發生沖突。2007年5月由瑞昌市司法局編發并在全縣范圍內散發的《法制宣傳材料》稱:“此次事件造成鄉第十五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被迫取消,鄉政府日常工作無法進行,財務被毀損失嚴重。”
不過,耐人尋味的是,發生性質如此“惡劣”的事件,當天乃至其后一個月內并無相關人員遭到拘捕。
2007年5月8日,柯善發等7名村民再次前往南昌上訪。5月9日,瑞昌市有關政府部門派車將他們從南昌截回,并將柯善發等3人扣押。據柯善發妻子說,丈夫隨身攜帶的村民們耗時數月搜集而來的各種材料、證據也隨之“失蹤”。
記者即將離開九江時,接到柯善發之子打來的電話,告知他父親等幾人因“3·27事件”被正式起訴的消息。隨后柯善發之子將一份長達27頁的《中共瑞昌市樂園鄉南莊村黨員及村民自發戶“聯名請愿控訴書”》交給了記者,他說,被告的所作所為在這份《控訴書》上基本都有記錄。
根據這份材料,記者了解到:原樂園鄉民政所所長、扶貧辦主任兼會計陳孝洪以及原南莊村黨支部書記柯賢財等人,是南莊村民的主要控訴對象。
激起民憤的事由,不僅涉及貪污或變相貪污巨額(76萬元)省定財政重點村扶貧開發項目資金、國家老區建設扶貧資金和物資、軍烈屬五保戶資金,更有暗箱操作拍賣集體所有林場、開辦村級“儲金會”、公費請客嫖娼賄賂各村民小組組長等等……不過,引得民怨沸騰的導火索仍是地震災后重建資金黑洞。這并不難理解,巨額賑災款的去向是真正看得見摸得著、且涉及家家戶戶的事情。
有關賑災款中顯現的問題,樂園鄉與瑞昌其它鄉鎮如肇陳等地很相似,大體是鄉、村干部涉嫌利用職權大肆編造名冊,為自己以及親友謀取私利,而困難戶及弱勢群體利益則受到極大損害。
“不僅如此,鄉、村干部還采用假報、冒報等嚴重違法的手段謀取利益。比如,名單上列有南莊村第14村民小組陳孝組、陳洪,實際上根本沒有這兩個人。”知情人說,“還有,南莊村第8、第16、第17村民小組,專家沒去復評鑒定,更沒有搞什么群眾民主評議,但這些小組重建一類戶還不少,如南莊村第17村民小組共8戶村民就有7戶是重建戶,為什么直到2006年5月該組村民還沒有被通知搞房屋重建呢?”
“村民因為積怨至深,還打了陳孝洪,特別是在南莊村、高塘村、南北港村。南莊村黨支部書記柯賢財、村長陳小民都被災民打了,村部門也被砸了,村干部都怕上班高塘村黨支部書記汪紅梅也被災民打了'甚至有的災民拿著刀要殺她;南北港村黨支部書記柯愈平,由于貪欲不公,被一災民砍傷住院一月有余……”
賑災款背后的故事
地震災后重建,重點落在受災民居上此外則是遭毀損的學校、醫院、敬老院等公共設施。
如樂園鄉,獲得敬老院重建專項資金約60萬元,但不出意料的是,敬老院的重建也遭來重重質疑。“一些沒有進敬老院的孤寡老人,甚至孤兒的重建房屋補助都被強行劃撥到敬老院資金里。比如南莊村第10組孤寡老人柯開德和第14組陳洪足都屬于這種情況?!敝槿苏f,全鄉這樣的例子很多。
據了解,敬老院重建工程并沒有采取公開招投標的方式進行,工程最后由上文所述遭到村民集體控訴的關鍵人物、原樂園鄉民政所所長陳孝洪的妻弟柯賢財和妻姐夫陳洪燈共同承包—柯賢財即南莊村的黨支部書記,而陳洪燈不僅是陳孝洪的妻姐夫,也是陳孝洪同一個自然村的族弟,可見這其中裙帶關系之復雜。
記者了解到,陳孝洪是南莊村人,自上世紀80年代末始,他曾擔任南莊村村長。在擔任南莊村村長期間,陳孝洪曾經伙同當時的南莊村黨支部書記柯昌珠挪用國家糧食訂金數萬元,合伙開自營店。東窗事發,但不知何故,并未被追究刑事責任,只遭到黨內“記大過”處分。然而,這次事故并未阻斷陳孝洪的仕途,他后來又接任樂園鄉民政所所長,老建辦、扶貧辦主任兼會計,同時兼任樂園鄉政府會計……
“前段時間,天天有干部到我家里來。瑞昌市的領導也來找了我好幾次?!笨赂O檎f。
“自從審計署的人來瑞昌之后,就不斷有人來找我,”柯福祥說,“今年5月初,還有人向我承諾,假如我不再向上級告發地震賑災款一事,就讓我插手村里財政清理工作,還說如果發現賬務有什么問題,也可以向上級告發。”柯福祥說完,又指著桌上的一大疊賬目表,問記者要不要也拿一份。
為調查地震賑災黑洞,記者曾到九江市政府多個部門進行采訪。其中,九江市政府某負責人告訴記者,為了避免賑災款被挪用和貪污,九江市采取創新之舉,即市下撥縣、鄉的房屋重建補助資金設立財政專戶,補助資金由專戶直接劃入農村信用社為災民開設的專用存折上……但是,記者通過采訪了解到,存折在農村信用社這一級已被截留。
而本該負責災款下發全過程審核監督的民政部門,其受訪官員卻說,因為“11·26”地震屬于特殊情況,賑災款由市財政部門直接調度,民政部門對相關情況毫不知情。同時,記者多次與九江市地震救災和災后重建指揮部兩名官員聯系采訪,但兩名官員互相推讓,采訪被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