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歡 羅 丹
“美國最高法院重申,媒體有權挑戰政府的欺騙和保密行為。還有什么機會比戰爭中更具有這兩種行為呢?”
6月18日晚7時還差幾分,19歲的傅豐元拿出記事本,他的同學正在講臺前圍著老師“啪啪”拍照合影。這是普利策獎得主彼得·阿內特(Peter Arnett)在汕頭大學的最后一場講座。剛剛讀大一的傅,從今年3月開始,每周一晚上就有了固定的安排—聽阿內特教授的戰地報道講座。
講臺前的阿內特,總是滿頭冒汗,從事了50年戰地報道的他有了一個嶄新的生涯,從戰場到了教室,從戰地記者到教授,而他講課的主題則是自己最熟悉的過去半個世紀的美國戰地新聞報道。
在以揭露越戰真相知名的《紐約時報》前記者大衛·哈伯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于兩個月前辭世后,世界上似乎再沒有人比阿內特更適合講這堂課。從1960年代報道越南戰爭開始,阿內特先后經歷了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等20多場大大小小的戰爭,最出名的就是海灣戰爭中只有他一人留在了巴格達向世界報道薩達姆的動態,并獨家采訪了薩達姆和世界頭號恐怖分子本·拉丹。

阿內特實在是很多年輕人夢想的開端,他有多出名,學生們不知道,他們想知道的是這位戰地記者要講什么,有什么新的思維和觀點。而阿內特要向學生講授的正是,美國媒體同政府和軍事部門的對抗。
伊拉克的另一場戰爭
“今晚我向你們展示的這張照片,對美國人來說,是非常不安的。”阿內特的演講從一張照片開始。那是1966年在西貢,當地佛教反對團體組織的反政府集會現場,他和另一記者被一名美軍士兵用槍指著。這個士兵試圖阻止他們采訪,并強迫他們離開現場。第二天早晨,他們受士兵威脅的照片被刊登出來,美國國務院很快做出了一項即時命令,要求軍隊不能讓任何這類行為重演。
戰爭報道中記者與軍隊的關系堪稱微妙。在20世紀前半期美國參與的兩場最主要的戰爭中,媒體是心甘情愿的啦啦隊。1914~1918年的一戰,1939~1945年的二戰,被許多美國人看成是國家的存亡之戰。媒體非常樂意在兩次大戰中接受新聞審查,記者們身穿和軍官們一樣的制服,接受晉級,有些人甚至貴為將軍。每個記者的發稿和所拍攝的材料都受到政府的嚴格檢查。這是整個國家動員活動的一部分。但自此以后,美國的戰爭再也不像一戰和二戰這樣目的鮮明,新聞審查也隨之淡出了歷史舞臺。

二戰后,美國發動的大部分戰爭都充滿了爭議,但在朝鮮、越南、柬埔寨、格林納達、巴拿馬、黎巴嫩、科威特和海灣、索馬里、波黑、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等戰場上,美國媒體的戰地報道,沒有一個真正受到最直接的全面新聞審查。
“你可能會說,沒有新聞審查是一件好事,也許你是對的。但不幸的是,美國軍隊就像其他政府機構一樣。”阿內特的言外之意是,軍隊也不時會撞到自家媒體的槍口上,這當然會引起無窮盡的矛盾。阿內特說:“憲法和法律并沒有規定記者去報道戰爭。美國戰地報道的傳統可追溯自200年前,但這只是一個傳統,而不是一項權利。”
阿內特以自己的親身體會一語道破常被美國媒體拿來作比較的伊戰和越戰的報道差異。他說,在1961~1975年越南戰爭中,媒體一開始就挑戰了決策者們的樂觀預測;而在2003年以降的伊拉克戰爭中,媒體在前期卻成了軍隊的附庸。典型的畫面是:記者們攜帶著采訪本和電視攝像機,乘坐著美國的坦克和裝甲車作跟隨式采訪,而非獨自深入戰區報道。
這樣做一個不得已的原因是,9·11恐怖襲擊后,美國媒體集體淪為政府的幫兇,失去了傳統理性的聲音,而這樣的立場勢必將自己的戰地記者置于被抵抗組織綁架和暗殺的境地。出于安全考慮,記者最好與軍隊待在一起。盡管后來有一些記者在采訪中被美軍誤殺或打傷,但整個記者群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并沒有擺脫對美國軍隊的依賴性和依附性。

直到阿布格萊布監獄虐囚丑聞曝光后,《紐約時報》等少數媒體才開始承認自己有失客觀,并加大了對美軍的輿論監督。這之后,伊戰負面效果愈演愈烈,而在伊采訪報道也成為當代新聞史上最危險的任務,間接限制了記者獨立采訪的自由。一個統計是,截至2007年初,已有100多名記者在伊拉克遇害——若非有14萬美國士兵在那里戰斗,美國媒體早就想放棄對伊拉克的報道。換句話說,如果美軍明天離開伊拉克,那么媒體也會跟著離開。
對于這種“筆桿子離不開槍桿子保護”的現象,阿內特早已見怪不怪:1991年的海灣戰爭之前,美國CNN等媒體投入巨資做好準備以迎接戰爭,但隨著空中打擊部署完畢,在美國當局要求下,記者和工作人員猶如驚弓之鳥紛紛逃離,CNN總部也希望記者撤離,最后只剩下阿內特一個人留在巴格達。而在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前,美國媒體也花了幾十億元大張旗鼓地搞實地報道,結果戰爭一爆發,準備好的一切都不抵事,沒有一家媒體肯堅持留在伊拉克報道,只有當時做自由撰稿人的阿內特志愿為NBC報道,成為唯一留在巴格達的西方記者。
到2007年的今天,伊戰已經明顯惡化,惡果暴露無遺。巴格達每天都被汽車爆炸和綁架的恐怖氣氛籠罩,美軍士兵傷亡人數攀升到3000人。阿內特認為,當前新聞報道整體上已提高很多,其主要原因是:在伊拉克的美軍士兵和官員對記者變得更直率,他們開始講真話——關于美軍在當地軍隊數量不足,伊拉克政府無能、腐敗等。
阿內特認為,這場戰爭正在逐漸變成一場內戰,如同當年的越南戰爭一樣,會將美軍拖入泥潭。而在美國國內所發生的,則不幸變得如預測一樣:布什政府開始攻擊英勇的巴格達記者團。
美國副總統切尼曾經攻擊說:“媒體經常偷懶,往往只報道別人說過的話,而不去自己做功課。”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則說記者過于叛逆,他的原話是:“原本不是什么失誤,但總是報道這些,給局勢火上澆油,就會給恐怖分子以支持。這阻礙了我們在伊拉克獲勝。”
為什么這些人都攻擊媒體呢?阿內特認為,這主要是因為這場戰爭的真相,正揭露出布什政府政策的真相。真相是危險的嗎?在美國弗吉尼亞蘭利的中央情報局總部墻上,刻著這樣一句格言——“真理將讓你自由”,這是針對前蘇聯為主的東歐國家。伊拉克戰爭的真相,已經讓美國公眾在去年11月投票否決了共和黨控制的參眾兩院,將他們從權力中心清除出去,并引入了在野黨,未來,還將發生些什么?
西貢的男孩與一場必輸的戰爭
47年前的南越西貢(胡志明市),在一家名叫大陸賓館的地方,一群年輕的西方記者常常晚上聚在一起,討論每天發生的事情。越南陷入戰爭,美國也正式卷入。當時美國以派遣“美軍顧問”的名義介入越戰,1962年中,美軍顧問由700人增至1.2萬人。
這些西方記者在國內時都支持美國的越戰政策,在50年代冷戰初期長大的這一代人,最初也相信了軍方的判斷,認為這場戰爭美國終將獲勝。然而,當他們真正去戰地報道時才發現,事實恰恰相反,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
其中一個年輕的記者大衛·哈伯斯塔姆,剛剛被《紐約時報》派到西貢來。同其他人一樣,他支持這場戰爭的目的,即保持南越在西方政治陣營中,不被受東方陣營支持的越共占領。畢業于哈佛大學的大衛,曾任哈佛學生報《哈佛深紅報》的主編。他先是在田納西州的地方報紙工作,報道民主運動;1962年進入《紐約時報》,在剛果報道過幾個月后,被正式派駐越南。
另一個恰恰相反,彼得-阿內特來自地球末端新西蘭的一個小漁港,當地村民以捕魚和養殖牡蠣謀生。瘦小的阿內特只念到高中,17歲時因為跟女孩子約會,被學校開除。在父親介紹下,他進入當地的《南島時報》,每周領30先令,連房租都付不起。采訪主任奧比·基斯特是一個嚴格得可怕的編輯,每天交給阿內特許多任務,還總是斥責阿內特寫得太慢,說他是一個不能提筆寫稿,卻還要干記者這行的笨蛋。1962年,阿內特正式被美聯社聘用,派往西貢分社工作。
這些戰地記者常常跟士兵們一樣,一起趕路、坐車,一起吃飯,一同分享危險,其中一些還一同戰死。整個越戰中,共有66名美國記者和工作人員遇害。他們在戰場采訪了美國士兵軍官,發現不太樂觀,經過四處采訪和觀察,他們發現積弊很多:西貢政府腐化,南越軍隊不堪一擊,美軍士氣低落,而北越和越共游擊隊則運作靈活等。
很快,他們發現大量事情被隱瞞和虛報,他們強烈抗爭、據實報道。報道觸怒了西貢和白宮當局,卻為日后的駐越記者打開了一扇明窗,使大家不致被美越政府和軍方的文宣策略所迷惑和欺騙,也使越南戰爭有了“人類有史以來報道最多的戰爭”之稱。難以想象,在1960年代美蘇冷戰最激烈的時刻,這一小群年輕的記者居然敢于挑戰世界霸主美國政府的戰爭政策。但他們的確做到了,而且是在一個沒有互聯網,通訊缺乏的時代。從此之后,美國報紙和通訊社開始占據輿論中心,電視新聞也飛速發展起來。無論是越南戰爭,還是后來的兩次伊拉克戰爭,媒體都在其中擔當了不可忽略的角色,甚至徹底改變了公眾對戰爭的看法。
多年后,一位作家就此寫下$暢銷書《曾經的一場戰爭》,書里總結道:這5個精力旺盛、熱愛新聞、極力搜索消息的年輕人獲得了6個普利策獎:1962年哈伯斯塔姆和馬爾科姆·布朗分享普利策新聞獎,1964年布朗因拍攝越南佛教徒自焚照片再獲普利策攝影獎,1965年郝斯特·法斯獲普利策攝影獎,1966年阿內特獲普利策國際報道獎,1968年埃迪·亞當(Eddie Adam)因一張在西貢街頭拍攝的西貢警察頭子槍斃越共嫌疑犯的照片也獲得了普利策攝影獎。
此外,當年專門跑五角大樓的記者西摩·赫什(Seymour Hersh),后來也因揭露美軍在越南廣義省美萊(My Lai)村報復性屠殺109名男女老幼之事而獲1973年普利策獎。他們的越戰系列報道引發了反戰運動的高漲。保守右翼勢力批評他們不愛國,夸大了越共的勝利。阿內特的報道最讓白宮惱火,約翰遜總統本人要求美聯社高層將他撤出越南,但遭到拒絕,隨后下令FBI對他進行調查,以便能發現什么把柄。
“我需要強調的是,我不是反對戰爭,也不反對美國人,更不支持越共。我只是一個報道對美國和整個世界都重要的事件的記者。我是一個歷史的親歷者。我的報道沒有違反任何規定。我不想掩蓋真相——美國的這場戰爭正在惡化。”阿內特回憶當時的情形說。
最后,甚至美國政府也不得不承認這一事實了。1968年新年,起決定性的戰爭“春季攻勢”爆發,毀滅了美國的最后一絲期望。越共突襲了40多個城市和軍事基地,并襲擊了西貢美國大使館。約翰遜總統大為震驚,他在電視講話中宣布將不會參與年底的總統競選。
1968年,美國人選擇理查德-尼克松做總統,表達了他們反對民主黨總統約翰遜戰爭政策的態度。尼克松向美國人民承諾他有計劃結束戰爭,但需要時間。1973年,在跟北越展開談判后,所有美國軍隊撤離越南。
“如此多的越戰記者獲得普利策獎,不是說大家都為獲獎而奮斗,而是因為,記者和攝影師在講述戰場上真正發生的故事,但美國政府和軍隊卻竭力撒謊。”阿內特說。正因為此,很多新聞歷史學家說越戰報道是美國新聞業黃金時期的一個重要部分。
新聞就是草寫歷史
多年前,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波特·斯圖爾特(Potter Stewart)曾對媒體限制做過闡述:“只要憲法允許,媒體有權同政府的任何保密和欺騙行為作戰。但是媒體不能指望憲法會保證它取得勝利。憲法本身不是一個信息自由法案,或者官方保密法案。換句話說,憲法建立了背景,但沒有提供解決辦法。”對此,阿內特笑道:“美國最高法院重申,媒體有權挑戰政府的欺騙和保密行為。還有什么機會比戰爭中更具有這兩種行為呢?”
然而,“在我們的制度下,必須倚靠美國社會各種力量互相博弈”,最高法院的這一判決指明了美國政府和媒體之間博弈的規則,即媒體往往要借助在野黨勢力才能取勝。于是乎,在美國憲法下,總統有權將國家引入戰爭,并有特權在任期內使得戰爭延續——即使公眾對這一計劃失去信心。而媒體則盡力探查,爭取將政府掩蓋的信息傳播出去,造成影響,逐漸將傾覆的權力天平扭轉,最終通過白宮的輪替賦予反戰呼聲高漲的在野黨以撤軍的權力。這一39年前發生在美國的情形,2008年會否重演?
在2006年12月出版的《哥倫比亞新聞評論》上,大衛·哈伯斯塔姆的文章報道了阿內特早年在越南戰場的情況。這位寫越戰史、媒體史的歷史傳記作家,1965年在其著作《陷入困境》中首次使用“泥淖”(Quagmire,即困境)一詞來形容美國卷入越戰難以自拔,40年后媒體又再次痛批布什政府陷入伊戰泥淖。
“新聞就是在草寫歷史,”秉信“先是記者,后是美國人”的73歲的阿內特感慨,“身為記者,我卻不能介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