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義
黨政主導,不僅僅是指黨政掌握核心市場資源,更多是指中國黨政的層級政治結構。中央和政治中間層的權力結構的周期性變動對于中國市場經濟形態的形成起到了極大作用。
自從15年前正式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道路以來,中國上演了無數個人發達、地區飛騰的奇跡,一時商業和政治英雄的出局,企業的周期性震蕩,某個地區的整體塌陷,也是不絕上演。這里既有把美好人性和天賦發揮到極致的典范,也有將潛規則發揮到無以復加地步的梟雄。最終,他們不是接受市場這只無形的手的裁判,就是要在黨政主導與市場經濟的二重奏下起舞。
黨政主導和所謂的自由放任和政府干預兩種市場經濟模式中的后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雖然黨政主導包含政府干預),因為政府干預這個因素只能部分解釋中國15年如此豐富多彩的“興亡史”,比如說宏觀調控導致的企業周期性震蕩和塌陷。政府干預,人們是可以學習和適應的,但黨政主導可能意味著一種宿命。
這里說的黨政主導,也不僅僅是指黨政掌握核心市場資源,更多是指中國黨政的層級政治結構,是中國實行市場經濟面臨的遺產。套用英國著名經濟學家博蘭尼的說法,中國的市場經濟是鑲嵌在這種層級結構中的。慣常的說法是中央和地方,或者說中央和政治中間層(省以下每一級黨政相對于上級來說也是中間層)。中央和政治中間層的權力結構的周期性變動對于中國市場經濟形態的形成起到了極大作用。
放權讓利到提高中央政府汲取能力
1992年實行市場經濟之后,80年代鼓勵地方之間的經濟競爭的做法(“放權讓利”)以慣性也在延續。鼓勵地方之間的經濟競爭曾經被認為解釋中國經濟增長的一個重要因素,甚至有人認為,正是由于激烈的地區競爭,使得中國政府的效率和基礎設施迅速提高到可以和其他經濟競爭的水平。
但為市場經濟正名之后,在“大干快上”的氣氛下,其短期效應開始放大。到后來就成為今天仍然是中央政府整頓市場經濟秩序重要目標的地方保護主義(全國整頓和規范市場經濟秩序領導小組成立至今已經6年多)。在90年代中期,人們談起中國大國之難的時候,地方保護主義必定是赫然在列的。1993年夏天,時任總書記的江澤民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朱镕基聯手應對經濟大局,成為那年中國最重要的事件。為了約束地方官員的“大干快上”,除了“16條”之外,中南海還連發7個指示,國務院派出了10個督察組到全國20個省區(后來又增加了7個)監督和檢查。
在約束地方官員,控制經濟過熱的背后是對中央政府財稅汲取能力下降的擔憂。1993年著名的《國家能力報告》甚至提到了分裂的危險。1994年的央地財政分權,是黨政主導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這次分權有三個特點:第一是大部分公共服務(普通教育、醫療、綠化、交通等)都下放給地方政府;第二是稅收的大頭集中在生產環節0在這個環節里,中央政府又通過增值稅的方式獲得收入的大頭(75%);第三是稅收外的土地收益,非正式地界定給了地方政府。

今天人們談到高房價,數量驚人的失地農民時,經常會追溯到1994年,地方政府獲得了土地的經營權,才導致了后來的地方政府“以地生財”的強大沖動。問題的另一面是,為了競爭,地方政府用自己在一級土地市場上獲得的收益,大舉投資基礎設施,并以低價土地的方式,對工業進行補貼,使我國工業在全球競爭中,獲得了超乎尋常的競爭力。其結果是直接導致工業稅收大增。中央稅收后來的超速增長,部分就是來源于這種地方政府地租收益的轉移。
雖然財政分權了,但國家權力和國家能力的悖論決定了效果不會立竿見影。朱镕基1998年就任國務院總理后,以鐵腕著稱。當年為了實現工商稅收過千億,百萬稅收大軍傾巢出動。同時誓言要徹底查清已經發生的走私案件,緝私罰沒收入全部上繳中央財政,中央財政留30%,其余的緝私部門和省平分。1999年著名的廈門遠華走私大案爆發。2000年廣東潮汕地區“騙稅經濟”也徹底塌陷。
一屆政府的施政未必本屆就得到收益。1998年朱镕基就任國務院總理時,推行的是發行國債,大搞基礎設施建設的積極財政政策。到本屆政府,中央稅收的超速增長持續如此多年,這種政策才逐漸淡出。
對中間層與市場聯盟的認可
除了因為遏制經濟過熱風險,中央必須約束中間層(比如2004年的鐵本事件),為了提高中央財力,要和中間層分享企業稅收外,相當一段時間內,中央并不排斥中間層與市場聯盟。特別是提出三個代表之后,這種聯盟也獲得了一定的政治正當性。
并且,這種認可也是由經濟建設這個中心決定的。畢竟中國的超大性,決定了中央政府的基本路線,必須預留給中間層自由裁量的部分。在實行市場經濟的一段時間里,由于微觀利益集團的弱小,這種自由裁量權決定了政治中間層充當了創新主體。
由于都是持續在規則破立、合法和非法之間走鋼絲,也決定了市場經濟大海里的主體傾向于借助中間層的庇護。一段時間里大行其道的“紅帽子”企業就是典型例子。比如從1998年起,私營企業獲得了合法直接從事對外貿易的權利,消除了在外貿政策上不同類型企業之間的不平等,越來越多的溫州私企才摘掉了“紅帽子”。
事后看不能不說,地方新興官僚和企業家的聯盟,是中國創造出小地方走出大企業奇跡的最不壞的選擇,其活下來的幾率更大,尤其是在家電行業。在世紀之交,他們的命運也開始分化。有成功突圍,跨過產權門檻者,有繼續堅守,追求世界聲譽者,也有大量的出局:80其中之曲折故事,就是今天也未必能完全為人所知。
事實證明,正是市場的力量在改變著這種聯盟。市場的興起,給了有的人在增量里確立個人產權的通道,市場的競爭,迫使一些地方的新興官僚繼續“改革”,比如1998年開始蘇南進行第二次改制。改革開放后新興的國內經濟蓬勃地區(在計劃經濟時代,反而多是“落后”地區)幾乎都經歷過類似過程。
這種聯盟的方向也不止一種。2004年,安徽蕪湖地區紅頂商人成群的現象一經新華社報道后,引起了廣泛關注。經濟不發達地區的有為官員直接披掛上陣,可能源于企業家創業的制度成本過高,也可能是對所謂“壟斷產生效益,壟斷產生效率”的肆無忌憚的癡迷。至于有些地方官員成為不法商人的保護傘,則是這種聯盟的變質。
對中間層與市場聯盟的認可,并不代表中央的無所作為。一是從根本上講,中央并不愿意看到地方權力的市場化,因此在制度上是主張黨政干部不得在企業兼職,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在清理政府部門辦企業的過程中,曾經出現過脫鉤摘帽的事情。這對一些地方的脫帽行動實際上是個契機。另一方面是,中央關注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雖然,隨著90年代推行的抓大放小和大國企的興起,中央對地方企業的利益更直接只是體現在稅收方面,但十六大以后更注重社會公平,對中間層與市場聯盟實際又套上了另外一個緊箍咒。企業改制也成為反腐敗的重點區域。
實際上,在進入新世紀之后,即使在原來被認為企業家和地方新興官僚聯盟做得比較好的地方,一些代表局部潰爛的大案也爆發了比如南海華光騙貸案。
又一次調整
2003年以后,隨著和諧社會,科學發展觀,五個統籌,更加注重社會公平等的提出,市場經濟所鑲嵌的那個層級結構面臨著變化。中央的新戰略和政治中間層的慣性又產生了距離。政治中間層和市場的聯盟也面臨著新的約束。
如果說,在徹底以經濟為中心的時候,政治中間層和市場的聯盟還能起到“破壞性創造”的作用,在追求社會公平的時候,這種聯盟并不具備動力進行創新。因此,過去5年,在政治中間層,雖然不時實行某個點上的追求社會公平的政策,但多局限在一些財政性的照顧上,一旦涉及對一種利益格局的調整的時候,多是模棱兩可。搞社會公平,不像搞經濟一樣,具有進行深刻制度創新的動力。這說明,政治中間層和市場聯盟這么多年,已經將政治中間層“公司化、市場化”的烙印刻得太深。這無形中提高了中央推行新戰略的成本。在中央的壓力之下,新一輪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可能會泛濫。
對另一個主角市場經濟主體(更準確地說是掌握資本的人),始終面臨一種誘惑:對產權的饑渴,對“落后生產力”的依賴以及對日益減少的非市場化資源的爭奪。因此,對與政治中間層的聯盟,他們是仍將注意維系的。但隨著中央對政治中間層貫徹新戰略問責的加深,另一種性質的企業的周期性塌陷(而不是正常的優勝劣汰)有可能出現。
是徹底打破政治中間層和市場聯盟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