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7月1日,本刊記者從位于江蘇揚州的南水北調東線取水口出發,途經高郵湖、洪澤湖、南四湖和東平湖……一路北上,持續加重的污染和沿線地方面對的現實困境給設想中困難最小的東線工程蒙上濃重的陰影。東線通水遙不可期,即便能按期通水,難道要把污染的河湖連成串?只有做到一江清水向北流,東線工程才有價值。
2007年原本應該是一個標志性年頭。在原有的規劃書上,南水北調東線一期工程開工近5年后將于今年建成通水。但如令整個工程的整體可研報告依然沒有得到國務院的批復。

沿南水北調東線歷時9天的全程實地調查結束之后,記者不得不承認,這項志在澤被蒼生的宏大工程所遭遇的困難,遠比設計者最初預想的多得多。原以為可以利用現有的河道、湖泊因此工程費用小、修建速度快、難度最小的東線工程。通水正變得遙不可期。
源頭之惑
一入7月,江都就開始了持續不斷的陰雨。這座蘇北小城是南水北調東線工程的起點,東線取水口就在江都附近的長江三江營處。
隸屬揚州管轄的江都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水城,通長江、接運河,里下河地區望不到邊的大河小河縱橫交錯。市內建有遠東地區規模最大的翻水站,長江水就是從這里被4組泵站抽入大運河,向北輸送。
早在1977年,江蘇就建成了江都水利樞紐。“當時建泵站,其實也是出于不得已。”江都水利樞紐管理處辦公室主任沈宏平介紹說,安徽蚌埠在淮河上游建了一個大水閘,把淮河水給截住了,到了旱季幾乎全部截斷,到了澇季,就大量泄洪,這讓主要依靠淮河水生存的蘇北地區陷入了困境。
當時江蘇水利界就考慮從長江調水供應蘇北,于是才有了江蘇境內的江水北調工程,建起9級泵站,實現了長江水往高處流,幾十年來,江水北調工程就像蘇北平原上的都江堰一樣,讓這片土地風調雨順。
7月1日,記者來到江都時,芒稻閘正在開閘泄洪,把運河水往長江里排。河道兩旁擠滿了扛著各種漁具的當地人。“以前只要在閘口處下網就行了,魚活蹦亂跳的,一根煙的功夫就能撈上來一兜。”46歲的戴永新說,雖然水質不如以前了,但每逢泄洪,捕魚者仍然能有所收獲。
在江都水利樞紐管理處內,樹著一塊巨石,上邊刻著巨大的“源頭”二字。管理處對面就是江都環保局。“因為是調水源頭,這幾年,各種指標越來越多,我們的壓力越來越大了。”在江都環保局工作了十多年的劉志祥說,20年前,這個小縣城環保部門的人數不到10個現在已經有了100多人,可是工作絲毫不比以前輕松。
地處蘇北的江都與蘇南各市相比,算不上富裕,原本的支柱產業化工業,近幾年在嚴格的環保標準限制下,日益萎縮,隨之發展起來的是花木和建筑產業。從取水口到長江之間的15公里河道兩旁,原本有一大片造磚廠、化工廠還有一座江都的生活垃圾填埋廠,如今,這些都被清理干凈了。
但與10年前相比,江都的水質還是越來越差了。“江都的水危機不在于我們自己,而在于長江和淮河上游,這兩條河如果污染了,那我們這樣一個小縣城也是沒有任何辦法的。”劉志祥在基層干了一輩子環保,可對于環保政策,卻有著頗多意見。“各種指標和政策訂得不切實際,明顯是從西方國家照搬過來的,而不考慮中國的實際國情。國家要真重視環保的話,首先就應對基層做一次全面調研,好好考慮政策的可行度問題。”
這兩年,江都陸續建了5個污水處理廠。“鄉鎮也是吃財政飯,環保局給他們補貼,才愿意建,一個污水處理廠至少要投資百萬以上,這對江都來說,是比較吃力的。”劉志祥說。

現在,5個污水處理廠并沒有全部投入運行。即使全部投入了,距離南水北調的水質要求還是差距很大。南水北調要求往北輸送的水必須達到穩定的地表3類水標準,可污水處理廠處理過的水,目前也只能達到劣5類水標準。
在南水北調東線的工程圖上,還有一項重要的配套工程,名為截污導流工程,就是開挖新的河道,將污水處理廠處理過的水導流到其他地方入海,從而繞開輸水干線。這項工程曾遭到不少質疑,認為這是污染轉移,尤其對取水區來說不公平。
包括江都在內,江蘇省境內一共有5個城市需要建截污導流。但目前,除泰州已建成投運之外,其他4個都還沒有開建。當地有群眾認為這是污染轉移,記者走訪相關部門獲得的解釋是:處理過的水都是達標排放的,就不能算污染了,只是南水北調的水質要求太高,國家要求打造“清水廊道”,不得不通過這些配套工程導流。
蓄水湖的危機
過了江都再往北,就是高郵湖湖區,高郵湖是江蘇第三大湖泊,也是整個東線工程鏈上水質最好的一個。
東線被認為是施工條件最好的一條線路,就是因為主要利用現有河道作為輸水線路,然后用沿途各大湖泊來蓄水,一級一級往北送。只需要疏通河道,建設泵站,就能實現水往高處流,但是,沿途湖泊水質如何,也就成了東線水質的關鍵。
2007年6月的太湖藍藻,讓公眾第一次意識到湖泊污染的可怕。隨后的7月,江蘇省政府、國家環保總局分別召開誓師大會,誓用“鐵腕”手段治理重點湖泊的污染問題,以緩解公眾對生態安全日益上升的擔憂情緒。
對于南水北調東線工程來說,湖泊的問題更不僅僅是一城一省的污染問題,如果無法使沿途湖泊水質達標,整個東線工程將完全報廢,不僅毫無調水的作用,還會成為不同地區之間排污糾紛的產生地。
但湖泊污染的治理遠非一時一日之功。“在所有的自然生態系統中,湖泊是最脆弱和最難恢復的系統之一。污染起來很容易,可是想要恢復就非常難,它不像江河,經常流動。”中科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范成新研究員舉例說:“日本霞浦湖,面積還不到太湖的1/10,可是日本人花了170多億還沒有治好。到今天,隨著中國東南部地區工業經濟的高速發展,當地很多湖泊都被污染得不成樣子了,要想恢復水質很難,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
2006年夏天,范成新和5位不同研究領域的科學家,組成聯合小組,對南水北調東線與13級提水泵站有關的4個湖泊、29個河流斷面進行了實地考察。談起那次考察的結果,范成新相當保守,“一些基礎數據,我們無從獲得,很多問題,我也不好發言。這么多年來,對于整個東線工程的湖泊污染和治理狀況,我們也沒有做過系統的考察和研究,那次調研,純粹是我們的學術興趣,自己開車去的,沒有任何--項目資助,本來準備冬天再去一次的,可是資金不足,就作罷了。”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高郵湖水質還不錯,能夠達到2到3類水標準,是目前江蘇境內水質最好的湖泊了。”范成新說。
7月3日,記者沿運河河道一路來到高郵湖湖邊時,正值豐水期,碧波萬頃的湖面上蘆葦蕩漾,飛鳥漫天,與長江南岸太湖的污濁相比,高郵湖的清澈讓
人難忘。同處江蘇,沒有像太湖那樣被污染,一方面得益于湖泊周邊縣市相對落后的工業發展,另一方面則緣于在江水北調水利工程中,其30年來—直作為蘇北水源地的定位。
在南水北調線路設計之初,東線走向是最早確定,也是爭議最小的一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江蘇現有的江水北調工程30年的成功運轉。上世紀90年代,國家開始考慮南水北調時,在水利工程專家的圖紙上,東線的設計顯得一目了然,想把長江水調到京津和華北地區,只需要再在山東境內接上4個泵站,把水調過黃河,然后自流即可。
但是,人們沒有想到,時至今日,當工程還沒有完全建成時,人們已經調不到干凈的水了,沿途用來儲水的各大湖泊也不再像幾十年前那般清澈。從高郵湖一路北上,到洪澤湖流域時,注入湖區的各條河流,水面都已難掩腥臭,地處淮河下游,洪澤湖承接了大量的淮河來水,碰到淮河泄洪,大量的劣5類污水,通過眾多河道,幾乎全部注入了洪澤湖,洪澤湖的治污困境是淮河流域治污工程中的一環,淮河治不好,洪澤湖也就更談不上治好。
對于洪澤湖周邊的水污染狀況,范成新介紹說:“主要是總氮含量急劇增加。”造成總氮超標的原因很多,比如化肥的濫用、生活污水和糞便的亂排放、岸邊禽畜飼養和湖面養殖等的影響。
東線治污在蘇北和魯西南的遭遇,清晰地印證了一句話:貧窮是最大的污染源。蘇北、山東南四湖等地區均是經濟水平相對較低,但人口密度卻很大,區域內存留著大量高污染工業企業。受經濟實力限制,污水處理程度低,生活污染排放濃度高,多年來—直是地方上難以解決的問題。
到達徐州的不牢河時,高郵湖流來的清澈之水已經徹底變得污濁不堪。水質監測顯示,這一段水體水質常年徘徊在5類水左右。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目前,江蘇已經上馬了102個治污項目,有關方面稱保證能夠符合國家要求的清水廊道的標準。
濟寧之困
只要把達標的水送到山東境內的南四湖,江蘇調水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相比于江蘇調水部門的自信,山東治水的現狀要嚴峻得多。
山東省在2007年3月9日至15日專門組織了一次整治違法排污環保專項行動,對省內部分河流斷面進行暗訪,結果發現被暗訪的43個河流斷面中,竟然有42個斷面水質劣于地表水環境質量5類標準,劣5類水完全為廢水,起碼的農業灌溉也不能使用。這些數據意味著山東境內97%以上的河流為廢水。
南水北調到山東境內第一站是魯西南名城濟寧市。
這座城市有著一連串耀眼的別稱:“運河之都”,“孔子故里”,“江北小蘇州”。但在今天,這一切都已經只是歷史。今天的濟寧是一座以化工、醫藥、造紙、煤電、輕紡等重污染行業為支柱產業的城市。“整個東線工程,我們的壓力最大,代價最大。”7月9日,記者來到濟寧市環保局采訪時,宣教中心主任蔣保華這么說。
濟寧的壓力來自于天然的地理位置。對于東線工程來說,濟寧境內的南四湖和東平湖是必經之地,這兩大片已經重度污染的湖區承接了濟寧以及徐州等幾個城市所有的工業、農業和生活污水。
濟寧最大的資本是煤礦,地下有260億噸煤,上世紀80年代末期,濟寧的煤炭資源開始被發現,在山東境內淄博等地煤礦資源逐漸開采殆盡之時,山東八大礦務局紛紛進駐濟寧,一時之間,有了“八國聯軍進濟寧”的說法,這些煤礦給濟寧帶來了經濟騰飛的基礎,卻也讓這座曾經的運河之都被蒙在了厚厚的煤灰之中。
如今,濟寧有33家電廠提供著山東1/10的供電量。依靠豐富的資源,制藥、化工、造紙等行業迅猛發展。蔣保華所說的代價也很容易理解。濟寧市內大大小小的制藥廠、化肥廠、造紙廠、化工廠、味精廠有幾十家。“我們定的標準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苛刻,比如造紙,國家COD排放標準為420毫克/升,而省里要求南水北調沿線企業新標準不能超100毫克/升。”
這些都意味著在濟寧投資企業,承擔的環保成本將是周邊城市的幾倍乃至數十倍,“別人花1毛錢來治污,我們至少要花1塊錢。”每次去企業檢查,蔣保華說,他聽得最多的抱怨就是這些。“沒有人給過我們任何補償,現在的治污資金絕大部分來自于企業繳納的排污費。但是,下一步,人家企業都達到標準了,我們還從哪里收排污費呢?”
事實上,即使濟寧的企業全部達標排放了,工業結構的現狀注定了整個南四湖地區的水質依然會不斷惡化,沒有達到國家規定的南水北調水質標準的可能。對于濟寧來說,要想完成任務,唯一的辦法恐怕就是把全市排污企業全部關閉。這也就意味著這座剛剛發展起來的工業城市將遭到致命打擊,偌大的東部工業區將會一片荒蕪。
遙不可期的通水日
為了應對不斷前來檢查治水狀況的上級領導,濟寧市先在流經市區的洸府河上打造出一條“清水廊道”。從市內金宇路到皇營工業園之間約3公里河道上,河水清澈見底,擠滿了游泳戲水者。在濟寧采訪幾日,這段短暫的清水河道一直讓記者感到疑惑。市環保局工作人員解釋說,主要是通過在河底埋設了管道,將污水分流到其他地方。
但是,洸府河一路南流,到市郊的石佛村時,才又呈現出其真實面貌,散發著陣陣惡臭的河水已將河道兩邊熏得無法種植莊稼。而這樣的洸府河,尚是注入南四湖的53條河流中水量較大,水質較好的一條。
7月8日,記者順著洸府河一路尋訪至石佛村時,看著眼前臭氣熏天的洸府河,村里一名老人向記者講了一番石佛村水井的故事:
石佛村一共有1600多口人,30多年前,村民們吃水都是用自家的人力壓水井,只需下挖10多米深就能打出清澈的飲用水。到了1980年代,隨著周圍煤礦的開采,幾十米深的水井冒出來的全都是黑乎乎的煤水,村里集資挖了口120多米的深水井,各家各戶接上了自來水管,統一用水。
但2000年以后,這口深井的水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渾濁,到了2004年,120米的井也不能用了,政府派人給村里打了眼更深的井,有160多米。3年過后,這眼井也快不能用了。今年4月份,政府又來挖井了,這一次,深度已經超過了200米,但是,打出來的水依然污濁不堪,需要澄清了才能喝。村民們有錢的都把家搬去了市區,沒錢的,也越來越多地花錢買礦泉水喝。
兩年前,國務院曾經專門在濟寧召開了南水北調東線治污工作現場會,強調了“先節水后調水,先治污后通水,先環保后用水”的原則。這意味著,從某種意義上講,濟寧治水的結果和進程決定著南水北調東線的未來。
但對于濟寧治水的前景,外界的態度更多的是保持悲觀。設計之初,東線的最終目的是供應天津、河北等地用水。“早在工程之初,河北和天津就拒絕用東線之水,他們不大相信山東能把水治好。”曾經主持制訂《南水北調東線工程治污規劃》總報告的負責人夏青教授告訴記者。
7月9日,在濟寧市南水北調工程建設管理局,記者詢問濟寧市內工程進展情況時,一名姓黃的主任滿腹牢騷:“以前提的是2007年通水,可現在從領導講話,到會議文件,沒有人敢這么說了,連設計也變更了,濟寧境內目前開工的只有一個2級壩工程,其他的都還沒動靜,誰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