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鈞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和政黨新陳代謝的輪替規律注定讓一批處于聚光燈之下的政治領袖退出舞臺,也注定使一批已退出舞臺的昔日領袖遁入墳墓,更注定了安臥于墓穴中的昔日領導者們被后世人重新認識和評價。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的索福克勒斯曾言:“人們要到晚上才能看清那一天是何等美妙。”然而,個人英雄史觀和社會決定論之間的認識落差,使我們不能確定這“美妙晚上”是該定位于領袖退出政治舞臺之際,蓋棺之時,還是其墓地被后世者砸爛或膜拜之日。本文姑且籠統以“退”字訣為要領,縱論當下成為新聞熱點的一些領導者的施政得失及其臨退或退后心態。

臨退的布萊爾與希拉克
歐洲政治版圖的描繪者歷來屬于政治常青樹級的人物,正如上世紀出任過戰時首相以及和平首相的溫斯頓·丘吉爾,兩度掌舵法蘭西共和國旗艦的戴高樂,以及振興西德的阿登納。現在,隨著擔任英國首相長達10年的托尼·布萊爾和已任滿兩屆法國總統共12年的雅克·希拉克幾乎在同一時候宣布退休,歐洲似乎一夜之間失去了曾為自身未來藍圖披荊斬棘的開拓者。可以預期,英法兩國的政治新手和新貴人物將給歐洲的政治面貌注入更多象征主義式的稚嫩和沖動,而非政治上的優先性;他們的行為將降格為丘吉爾所稱的“疲于應付日常事務”的低水平上,公共和外交政策的選擇表現為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
理論上的民主政體保障了一國不以政治人物的更替而導致國家政策的巨變,而現實中,即便自稱天底下最民主的國家也會隨著舊領導的離去而變得惴惴不安。當然,比不安更可怕的是不滿,選民們寧愿展現對新人的好奇和期待,也不愿忍受舊領導令人厭倦的面孔與世故。聰明者如薩爾科齊,就提出了“平靜地與過去的法國作一決裂”的競選口號,在避免政黨輪替的前提下給選民以嶄新的想象空間,消除民眾天然的審美疲勞。
江山代有才人出,10年前的英國,選民們懷著對連續執政18年的保守黨的厭惡,開門迎來以叛逆的布萊爾為核心的工黨的執政,并給布萊爾送去了連任三屆的光榮記錄,打破了該黨前首相威爾遜創造過的記錄,也平了保守黨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所創造的記錄。同期在法國,伴隨新一輪民族主義的興起,選民們把高舉戴高樂主義旗幟的希拉克推上法國總統之位。彼時,希拉克早已經是一位歷任兩屆共和國政府總理的資深政治家,而布萊爾才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帥哥。布萊爾能成為英國首相,要拜媒體重塑政治的浪潮所賜。實際上,布萊爾與跟他稱兄道弟的美國前總統克林頓一樣,都是電視屏幕前娛樂化了的人氣政治明星,并沒有令人信服的政治大智慧。有人說,要是電視這個東西再早點發明出來,美國或許不會擁有美國最偉大的總統林肯了,因為屏幕前的選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一個說話尖聲尖氣、長得又是尖嘴猴腮并且動輒就發表冗長晦澀演講的亞伯拉罕·林肯。
布萊爾碰上了好時代,科索沃戰爭成就了布萊爾的政治威望,人們把本該歸入戈登·布朗名下的國內經濟政策貼上了“布萊爾主義”的標簽,令一個對宏觀經濟領悟甚少的人成為非凡的領導者。布萊爾本該適可而止,當工黨迎來第二次連續的議會選舉勝利時,他本可大方地讓賢,那么當有朝一日,英國又需要他重出江湖之時,他就能以政治上無可挑剔的完美性再次入主唐寧街10號,就如他的歐洲前輩丘吉爾和戴高樂一樣。
可是戀棧的布萊爾要等到他受伊拉克戰爭和金錢換爵位丑聞牽連,政治上近乎破產時,才于5月2日宣布將于數周內離任,這與希拉克直到今年3月11日才宣布不再競選連任,有著同樣的為保有執政遺產作最后努力的考慮。希拉克在退休前幾年,先后栽培了拉法蘭和德維爾潘兩位總理,希望他們繼承自己的衣缽,但兩位總理歷經歐憲公投失敗、巴黎郊區騷亂和青年就業法風波沖擊,無望問鼎,最后連希拉克自己創立的黨也被黨內政治對手薩爾科齊控制,并推出唯一候選人薩爾科齊競逐總統大位。眼見大勢已去,希拉克不得已才發表了支持薩爾科齊競選的聲明,以減弱后者將來可能清算自己的力度。
與希拉克忌憚的長期政治對手薩爾科齊上臺后將要推行更加堅定的右翼改革路線不同,布萊爾擔心比他更為傳統的工黨同僚布朗會在剩下的半屆首相任期內帶領工黨往左拐,從而有可能使工黨在下一次大選中失利。為此,布萊爾給他的這位“契約接班人”設了很多路障,并一再否認指定布朗為他的接班人。布萊爾的臨退心態,完全沒有日相小泉離任前雖安排自民黨黨內公開競爭卻不掩飾對于安倍的好感和支持那樣的好風度。
至于退后歸宿,與高齡的希拉克注重休養生息、保持晚節不同,布萊爾離開首相府后,還會效法撒切爾夫人繼續留任下院議員。原本根據布萊爾夫人切麗的安排,布萊爾離任后將展開國際巡回演講,以為償還欠銀行的5套房子的按揭款而奮斗幾年,但他放棄了這份年進千萬英鎊的“肥差”,決定集中精力為他新建立的布萊爾基金會籌款,而所得款項將用于在非洲展開的人道主義救援工作。在這一點上,他要比克林頓高明。
將退的布什與普京
跟隨法國的希拉克和英國的布萊爾,俄羅斯的普京和美國的布什也將進入執政倒計時階段,在未來不到19個月時間內,俄美將各自選出他們的繼任者。《時代》雜志5月最新一期“百名全球最具影響力”人物榜中,希拉克和布萊爾的缺陣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布什和普京未能上榜,進一步證明了處于執政“垃圾期”的領導者們卸任前的凄涼與落寞。更嚴重的是,幾乎同一時代出道擔任各自國家總統的布什和普京,在相安無事地相處了六七年之后,豈料,在各自即將退場之際,卻紛紛從手套里抽出拳頭,兩人怒目相向。
這并不是空穴來風。對布什而言,他太需要一場有色有聲的運動來沖淡人們對伊拉克戰場的不祥預感,而在推動聯合國對據說給伊拉克叛軍提供武器的伊朗加緊制裁之后,俄羅斯就成了新的防范目標。除了讓五角大樓在東歐部署讓莫斯科不安的反導彈系統外,布什還在4月6日的《美國在全球支持人權和民主》報告中毫不諱言地指出:“2007年和2008年在俄羅斯進行的民主選舉”是其重點任務之一,要大力資助俄羅斯的非政府組織,對包括反對黨“另一個俄羅斯”在內的某些政黨和社團進行“顏色革命”培訓。
對普京來說,他正需要一場真正的較量來固定國內外政治格局,同時框定自己的接班人。所以繼年初發表強硬的慕尼黑講話之后,普京又于4月26日發表了回擊美國的國情咨文,揚言俄羅斯將退出《歐洲常規力量條約》,并挑明了說:“我國的穩定發展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用于直接干涉我國內政的資金源源不斷地從國外涌入。有人用民主化的口號當武器,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獲得單方面的優勢和好處,確保自己的利益。”
美國前總統尼克松歸納過一個領導人躋身于偉大領袖的必不可少的三要素:偉大的人物、偉大的國家和偉大的事件。丘吉爾也曾評論過19世紀英國的一位首相羅斯伯里勛爵“偉大卻平庸”的不幸在于生活在“偉大人物未遇重大事件”的時代。
普京和布什都似乎具備了尼克松的三大必要條件。普京執政于俄羅斯衰落到歷史低谷之際,布什則碰上了9·11事件。普京實現了俄羅斯的復興,布什則搗毀了基地組織的庇護者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然而,他們兩人都碰上了煩惱事,普京被指把俄羅斯的“民主”置于錯誤的車道上,布什則陷入了伊拉克戰爭的泥淖里,最近還被迫否決國會通過的一項緊急戰爭撥款法案。這直接破壞了他們成為所謂“偉大人物”的基礎條件。
普京會通過修憲讓自己繼續成為臺前的俄羅斯領導人嗎?普京表示不會這么做,但這不代表立法機構不去這么做。當然,從歷史上看,凡以個人繼續留在領導人位置為目的的修憲,都有可能付出慘重的代價。烏干達的穆塞韋尼總統修憲成功,繼續譜寫政治不老松的神話,卻也因此被世人降格為充滿權力欲的獨裁者;尼日利亞的政治不老松奧巴桑喬幾度想打修憲的主意,最終還是明智地退下;到今天為止,恐怕只有一個素有民主選舉之名而無憲政之實的津巴布韋才能做到總統無限期連選連任,但普京可不是穆加貝。
從《時代》雜志的百人風云榜中可以看出,美國事實上已經進入了眾議院民主黨議長佩洛西、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羅伯茨、民主黨總統提名競爭者希拉里和奧巴馬等人的時代。在《時代》看來,布什的影響力甚至不如他的部下賴斯。而在5月3日晚于里根總統圖書館舉行的首輪共和黨總統競選人集體電視辯論中,10名辯論者都沒有多提現任總統布什,卻表示在處理外交政策時要效仿前總統羅納德·里根。可見,布什有一萬個理由混掉所剩不多的總統時光,而留待其“戰爭總統”的是非功過與后人在熒屏評說。
入土的葉利欽和福特
俄羅斯前總統鮑里斯·尼古拉耶維奇·葉利欽與和他同時代的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和克林頓在2007年4月下旬相會于莫斯科,只是此時,葉利欽已經躺在棺材里,他們只有隔著棺木對望昔日的政治對手,來交流當年美國耳提面命俄羅斯的“休克療法”和美國華盛頓共識之下所推動的俄羅斯民主化路線的得失。
葉利欽死了,這是他退下俄羅斯領導人職務近8年之后最隆重的一次公開活動。他的繼任人普京親自扶著他的靈柩,國家為他降了半旗。他收獲的贊譽居然遠遠超越了他在位時和他決定退休之時。人們已經淡忘了葉利欽對付手無寸鐵的議員們的“坦克炮轟議會大廈”之戰中完美的勝利,也無意更仔細追究另一場非常需要取得實質勝利卻讓俄羅斯流血不止的車臣戰爭。
葉利欽體形龐大,但怎么大,也無法與俄羅斯歷史上的征服者彼得大帝與解放者列寧齊名。他的聰明在于他在人們出乎意料之時迅速撤離領導崗位,把權力交于一個真正讓俄羅斯重新崛起的普京,并在退職后幾乎不問政事。葉利欽說:“我放棄了這個權力,從此我不再負責核按鈕了,或許從此失眠不再那樣折磨我。”普京至今無法忘記葉利欽辭職前對他的最后一句囑托,“你要保護好俄羅斯!”
“有些人死了,他還在墳墓中指揮著活人。”葉利欽退職后一直扮演“活死人”的政治角色,現在墓穴將進一步把他的政治“活死人”的角色扮演到底,人們不用擔心葉利欽從墳墓中伸出手來影響俄羅斯當下的政治。
在葉利欽辭世之前幾個月,即2006年12月27日,美國前總統杰拉爾德·福特病逝,享年93歲。福特是美國歷史上唯一的不經過選舉而當上副總統和總統的人。看似容易的總統之路,卻是在一場美國內戰以來最大的憲政危機之下臨危受命的——尼克松因“水門事件”面臨國會彈劾而主動辭去總統之職,他得以副總統的身份接任總統之職。退職后的他一直以政治精英的角色影響著美國公共和外交政策,并培養了一大幫日后影響美國政治的保守主義領軍人物,如切尼、拉姆斯菲爾德和沃爾福威茨。
福特理所當然得到了國葬的禮遇,更讓他滿意的恐怕是,由他的學徒們趕下臺的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也在他去世3天之后被執行絞刑,算是給他老人家陪葬。當然,隨著他遁入墓穴,他的追隨者們的影響力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拉姆斯菲爾德丟掉了國防部長的飯碗,而沃爾福威茨在世行行長位子上也岌岌可危。
難安的卡達爾和蔣介石
據媒體報道,匈牙利前國家領導人卡達爾位于布達佩斯8區公墓的墓地5月2日清晨遭到一伙不明身份者的毀壞和挖掘,包括頭骨在內的卡達爾大部分遺骨已經丟失。破壞者在現場留下了“1956年事件兇手”的字樣。
同樣據媒體報道,矗立在臺灣南部的多尊蔣介石的銅像被人大卸八塊挪到別處,臺灣“總統”陳水扁直言蔣是制造臺灣“二二八”事件的元兇,甚至催促蔣家后人移走蔣介石靈柩。
看來,有些人退位了,退休了,甚至是退到死了,死到化成灰了,也不得安寧。與“有些人死了,他還在墳墓中指揮著活人”的模式不一樣,有些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在伸手進他的墓穴里,想把責任追究到底,無論出于何種動機。
如何用理論化的語言來評價這些處于進退兩重天中的政治人物呢?如果把他們設定為偉人,那么他的偉大又于普通民眾何干呢?普列漢諾夫有過精辟的結論:“一個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并不因為他的個人特點使各個偉大歷史事實具有其個別的外貌,而是因為他自己所具備的特性使他自己最能致力于當時在一般和特殊原因影響下所發生的偉大社會需要。”從黑格爾、斯賓塞、湯因比、斯賓格勒直到當代的哲人,均無法用最有把握的語言來辨識這些所謂的非凡人士究竟是個好東西還是個壞東西。丘吉爾說:“我們大家都是蟲子。”美國《大亨蓋茨》的作者指出,政治人物向來是成王敗寇,一旦獲勝,權力本身便會使他們更加與眾不同;離開了政治斗爭中的勝利,他們將一無是處。
然而,無論如何,領導者的身退有助于讓其回歸本性,從這個意義上說,退才是他成功的開始。正如尼克松評價林登·約翰遜1968年宣布不再競選總統一事時所說的:“全國都驚詫不已!作為后4年在席卷全國的疾風暴雨中身歷其境的當事人,我想盡管他多么不愿意退休,但他在那個時候下臺,還算是交了好運。如果他繼續留任,將會碰得頭破血流。”筆者愿以這些話語轉贈于正在退出的布萊爾與希拉克,以及即將退出的布什和普京,也轉贈給天下所有的政治領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