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源

[外資銀行叩門來]
[上篇]
2007年的第四個月份,中國股市奪走了太多的眼球,以至于人們對自己這個國家真正邁入了一個劃時代的門檻而感到麻木,也許是他們習慣于這種變化的時代了。該月,花旗、匯豐、渣打、東亞4家外資銀行在中國內地設立的法人銀行開業,作為首批獲得內地法人資格的外資銀行,這意味著他們真正進入中國人的金融生活領域。
如果你回頭去檢索可以與其歷史意義相當的事件,恐怕只有1978年泰國正大集團在深圳設立的一家合資企業可以站在這一事件的身旁。
把外資銀行放進中國體內,看起來好像與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相隨,事實上,真正變化的開始也僅僅是世界日歷進入21世紀以后的事。中國的金融改革歷來被看得最重,求得最穩,走得最慢,而在整個金融改革這個大籃子里面,銀行業的改革是慢中之慢。國家太需要四大國有銀行擰住它所擁有的龐大的經濟生活的命脈,為涉及方方面面正在進行之中的漸進式改革當安全閥。
進入21世紀后,思路出現了重大變化。這個變化可以在2001年9月出版的《轉軌中的風險應對》一書中找到些歷史的信號,該書作者為周小川。他在書中表達了對激進與漸進的獨特理解。
“中國改革的一個特點是采用漸進改革,而沒有像原蘇聯和一部分東歐國家那樣采取休克療法……但是,在此我想表明的是,實際上,沒有任何一種做法是十全十美的。各種做法均有其利弊。因此,我們必須及時考慮趨利避害,及時調整以便達到最好的效果。如果我們事事都滿足于漸進式,滿足于求慢求穩,或者滿足于以前階段在改革、穩定、發展三者中取得的微妙平衡,而未充分研究新問題、新特點,不見得就能在各個方面把握得很好。因此,在我們大張旗鼓地闡明漸進式改革的好處時,我認為,也需要認識到漸進式改革的成本和缺點。即在改革的一定階段,征途中會有一個或數個陷阱。沒有一定的速度和慣性就不容易闖過去,處理不好就會越陷越深。為此,有人將這種陷阱稱為GradualismTrap,因此,應盡可能在沒有陷得很深之時,及時作出特殊努力而自拔。”
其實,這段話也是周小川1999年7月在“如何處理不良資產,把商業銀行辦成好銀行”國際研討會上的一個講話。在他眼中,久拖不決的不良資產問題已經成為中國金融改革中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既然金融改革不可回避,那么需要用另一種思路踢開所有的絆腳石。
從那以后,包括中國銀行業在內的中國金融改革進入了一個細致但有兇悍氣質的突進歷程。但最高層次的手段仍然是以開放促改革,外資銀行家們自此也開始了鐘情于飛往上海、北京的航班。
他們好像等得很久了,其實,千萬不要低估這些現代經濟最高形式(銀行)的機器手們的耐力,原因很簡單,與他們的來歷相較,等待中國開門的這點時間算得了什么呢?
“外來和尚”的海洋基因
歷史總要轉了幾個世紀的彎之后來證明一個簡單的道理:一件事物的起源,決定了它的本質。銀行這種關于貨幣生意的機制也是如此。
公元1171年,意大利威尼斯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家近代銀行,在隨后的幾百年里,熱那亞銀行、荷蘭阿姆斯特丹銀行以及著名的英格蘭銀行等等,總計上百家私人或公立的銀行在歐洲最早的商業海岸上興起,那正是一個海外貿易和重商主義主宰全球的“大航海時代”的開始。
早期意大利帶有家族性質的小銀行,依托于興旺的海外貿易和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批發商業,將舊式的高利貸掃進了歷史的角落,這種以國家未來的稅收作為擔保取得貸款的方式,使銀行擁有了穩定的財源,也令國家可以從容地應付戰爭和公債。
到了16世紀,故事仍在上演,只不過主角變成了荷蘭,戰爭變成了商業掠奪。從當時的南非到日本,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像一個國家那樣運作著,每年向海外派出50支商船隊所積累起來的金銀貨幣,任何時刻都迫切地需要一個儲存和流轉的場所。1609年,阿姆斯特丹銀行建立,它支持著出海的商人們日益膨脹的野心,也充實著荷蘭這個國家稱霸一時的經濟命脈,這是世界上第一個取消金銀兌換業務而發行紙幣的銀行。
說到底,近一個世紀后出現的英格蘭銀行,很好地繼承了阿姆斯特丹銀行的血統,并依靠著英國工業革命這個強大的商業機器將其發揚光大。作為世界上第一個中央銀行,它開創了現代銀行制度,“一方面把一切閑置的貨幣準備金集中起來,并把它投入貨幣市場,從而剝奪了高利貸資本的壟斷,另一方面又建立信用貨幣,從而限制了貴金屬本身的壟斷”。

“好的銀行都是一個體系出來的,就是澳大利亞、英國和美國。” 摩根士丹利亞太區前首席經濟學家謝國忠的話雖然武斷卻不無道理,國人所熟悉的渣打銀行、匯豐銀行、花旗銀行,包括來自香港的東亞銀行,都無一例外是帶有海洋基因的“外來和尚”。
這些深受海洋法系影響的國度和地區,較早地接受了銀行乃是一個關于信用的商業契約之本質,也習慣了擁有真實海外貿易背景的商人和企業前來融資的傳統,因為其整個國家機器,都是為這一龐大的工商業系統提供服務的。
他們時刻準備著向外擴張,150多年前,英國渣打銀行終于以“麥加利銀行”的名字登陸中國。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渣打銀行創下了從未間斷在中國營業的歷史,成為和中國最早建立業務關系、合作時間最長的外資銀行,并與其他后來者一同影響著中國銀行業的發展進程。
不過,在新中國建國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渣打看到的是一個高度壟斷的銀行體系。
至少在1984年以前,中國只有一家中央銀行——中國人民銀行,通過總分行來控制全國的金融流通,這種沒有任何分工的銀行體系只能適應那個沒有多少存款、吃飯買東西還需要糧票菜票的時代。
門縫開了
盡管建國之初,中國政府只保留了匯豐銀行、東亞銀行、華僑銀行和渣打銀行4家外資銀行繼續在上海營業,但事實上能開展的業務也非常有限。
其中,只有渣打銀行成為中國人民銀行“指定銀行”經營外匯業務,并應政府要求協助打開新中國的金融局面,其對中國的貸款業務著重放在化學及鋼鐵工業之上。
對于發展中國家或者新興市場國家而言,資本在其經濟起飛階段都是相對更為稀缺的資源,因此在這種資源結構特征基礎上,政府為了滿足國家整體的經濟發展戰略,比如出口導向、資本積累導向等,需要通過對銀行的控制,來控制稀缺資金的配置。
因此,在政府的干預下,銀行與企業形成非經濟借貸關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中國的銀行系統需要承擔歷史的負擔:為國有企業融資。這樣的目標從銀行業改革一開始就基本沒有改變過,而比改革更早一步的銀行業對外開放,則一開始就對外資銀行明確了外匯資金的引進者以及投資環境的檢驗方這兩個角色。
1984年,銀行業第一階段的改革開始,由單一中央銀行的一元銀行體系演變為二元銀行體系,中央銀行專司政策制定,不再過問存貸款業務,將其轉交給專業銀行辦理;第二階段是從1994年開始的,通過設立政策性銀行和頒布《商業銀行法》,專業銀行轉變為國有獨資商業銀行。
對中國而言,國家是四大商業銀行的直接所有者,地方政府也在很多地方商業銀行中占有相當的股份,政府決定對各類商業銀行的高層人事任免。如此政府和銀行關系,決定了銀行不能在政府意志之外獨立自主地按商業原則運行,而很多政治戰略下的核心決策變量,比如就業以及地區收入差異等,都需要銀行來協調。
實際上,中國商業銀行承擔了補貼國有企業以及向不發達地區轉移資金兩個政策目標。
2003年底,中國銀監會成立,中行、建行成為股改試點并注資450億美元,拉開了國有獨資銀行向股份制商業銀行轉變的大幕。而這一年,正是外資銀行被允許從事人民幣對公業務的元年,距離中國政府承諾全面開放金融服務市場只有3年。
這3年里,中行、建行和工行相繼完成了引入戰略投資者、海外上市的一系列事件,而外資銀行則通過以戰略投資者的身分參與國有銀行的股份制改造,一方面繞過市場準入的限制而得以分享我國經濟快速成長所帶來的金融溢價,同時通過與國有銀行的各種各樣的業務合作,為進一步的擴張積蓄著力量。
不僅如此,它們通過參股持股、協議并購的方式,將金融資源豐厚的發達地區一些中小型商業銀行收入囊中,盡管這些銀行的財務狀況參差不齊,但由于具備了一定的客戶基礎和業務實力,也成為外資金融機構進入中國市場的捷徑。
還是到了2006年12月11日,某種意義上的“最后審判日”,在“狼來了”之聲不絕于耳之際,視外來金融巨頭如“洪水猛獸”的憂心者預測“外資銀行將強攻中國市場”。
與狼競爭從何談起?
中國銀行副行長朱民就未來國內銀行業市場的競爭問題曾表示,在中國的國有銀行紛紛引入戰略投資者并上市之后,中國銀行業的競爭格局已經迎來了巨大的轉機。以前的競爭,主要是外資銀行在中國的當地化,競爭主要集中在東部城市,主要集中在幾個重點的產品。但未來,在引入外國的產品再運用到我們大型商業銀行的網絡里面,國際性的競爭將一下子在全國徹底鋪開,競爭的烈度和強度完全改變了,這個競爭會推動整個中國銀行業改革進一步發展。
不過,就目前來看,外資銀行在全面放開的初級階段還不能給中資銀行帶來實質性的生存威脅。
可以看一下2006年7月24日穆迪放出的《中國銀行系統2006年展望》,外資銀行在中國市場的“弱勢地位”一目了然,截至2005年底,外資行在中國的銀行總資產約合7000億人民幣,該數字僅占中國銀行總資產的1.89%,穆迪對此的注釋是“盡管這一水平相比2004年9月已經上升了40%,但還是相當小”。
而根據銀監局的統計,截至2006年12月底,在華外資銀行本外幣資產總額1033億美元,占中國銀行業金融機構總資產的1.8%,比穆迪預期的還要少。
銀行業務可以基本分為兩塊:一部分是傳統業務,包括一般貸款、簡單外匯買賣、貿易融資等,主要是靠大量分行網絡、業務量來支持。另外是復雜業務,如衍生產品、結構性融資、租賃、引進戰略投資者、收購兼并上市等,這些并不是非常依賴分行網絡,是高技術含量、高利潤的業務領域。
就連花旗銀行(中國)有限公司行長黃曉光也不得不承認,在傳統業務領域,中資銀行有非常強大的優勢。不過,外資銀行在復雜、專有性產品方面,相對來說優勢比較明顯。更多的外資銀行希望看到的只是“外資行與外資行競爭、中資行與中資行競爭”的局面,顯然現在與中資銀行迎頭相撞,是非常不明智的舉動。
最有可能的是,外資銀行會盡量避免正面競爭,而是通過合作使得中資銀行成為自己全球分銷網絡的一部分,而中資行則用市場換技術,用空間換時間。
國外,商業銀行一般都不是靠“吃利差”過日子,而是特別重視提高銀行中介的運營效率與專業化水平,增強銀行體系的競爭度。譬如,美國、日本、英國的商業銀行中間業務收入占全部收益比重均在40%左右,美國花旗銀行收入的80%來自于中間業務。
在中國,中間業務的比例要低得多,2001年四大銀行中間業務平均僅占8.5%左右。雖然近年來中國銀行的中間業務增長迅猛,但和國際銀行相比還是低得多。
試想一下,外資行已處在“中間業務時代”,而中資行還處在“利差時代”, 拿什么去和人家競爭?
中國銀行之所以長期處在“利差時代”,按照瑞銀證券董事總經理、亞太區首席經濟師安德森的看法,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銀行業擁有亞洲最大的存款利差,還有著最高的存貸款比率。存貸款業務一直都是中國銀行業最重要而且最穩定的盈利來源,這個穩定的利潤來源可以幫助財政機構度過困難時期,同樣也幫助中國銀行股成為香港股市最炙手可熱的股票。
既然有這樣一條穩妥的利潤來源,中國的銀行們也就沒有那么大的動力繼續開發新的盈利渠道。政府保護下的盈利途徑,也許很快就會變化,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癥結已經快要完全解開了,還通過上市募集了大量資金,政府在內外壓力下逐步實現利率自由化應該是趨勢,利差在市場作用下將會趨于平均,失去了盈利空間。
更何況,中國股市目前的牛氣沖天,讓監管層對資本市場將來可能發揮的作用也有了不少信心,在直接融資可以更加便利實現的時候,中資銀行里巨大的存款余額要貸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