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2007年初到9月份,記者跟蹤了一所南嶺山脈深處希望小學的建設全程。自1999年始,相關部門便做出了希望小學由硬件建設向教師培訓等軟件建設為主的戰略轉移,可是,轉移顯然并不順利……
從廣州到樂昌市遑洞村,開車翻山越嶺需要近7個小時,站在村里最高的山頭,能清晰地看到湖南郴州的鄉鎮。這里是湘粵交界的貧困山區,而樂昌全市有80多所希望小學,是一個典型的“希望小學”聚集地。
村里唯一的一條水泥路是進山的入口,也是遑洞的經濟中心,路兩旁一共蓋了8棟房子,分別是村委會、小學校、衛生站、油坊、木材廠、3家小商店。小學校和村委會的外墻上刷滿了標語,最讓人觸目驚心的一條是:嚴禁土葬,違者起棺火化。
其余的全部都是宣傳計劃生育的,所有標語都用五顏六色的瓷片鑲嵌在墻壁上,“這些都是新弄的,花了不少錢,不過上邊有補助,不用村里出。”村長告訴記者。
從1980年代以來,計劃生育政策讓遑洞村的新生人口逐年減少,以前村里的小學是個完小,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有,現在孩子越來越少了1000多口人的大村子,只有40多個適齡學童,遑洞小學現在只剩下了一到三年級。
經過去年的一場洪水,山坡上的小學校被列為危房,不能再使用,孩子們都窩在村委會里上課,靠山的村委會,屋子里黑乎乎一片,墻上貼滿了馬恩列斯毛的畫像。
商人建校
樂昌80余所希望小學中,“遑洞明天希望小學”是最新修建完工的一所,從選址、規劃到施工全部由來自廣州的一群裝飾、建筑商人完成。記者第一次到遑洞是在今年3月底,廣州裝飾業商人黃翔帶著他公司的財務、秘書以及工程師到遑洞勘察校址。

在廣州,黃翔的公司專門給豪宅、別墅做裝修,“認識的都是有錢人。”黃翔說:“建這么個小學大概有40萬就夠了,我自己出一部分然后向這些有錢的朋友募捐一部分,資金不是問題。”
黃翔要在樂昌建個希望小學的念頭源于2006年7月份的樂昌水災,那次百年不遇的洪災,將樂昌沖了個底朝天,包括城區和山區都不例外,洪水過后,山里的很多小學校倒的倒,危的危。
“我想認認真真地把這件事做好,說實話,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把錢捐給政府,讓他們去建個學校,然后立個碑,把自己名字刻上去了事。”黃翔說,“我得自己親手來蓋這個學校,學校建成后,我還想繼續參與管理呢,比如給孩子們請些老師上課。”
市里的教育局長石志雄軍人出身,為人豪爽,“你們愿意自己來做,教育局沒意見,用得著政府出面的時候,就說話。”這讓黃翔對這個局長產生了好感。
4月底,記者第二次到樂昌時,教育局副局長葉志堅打印了一份清單給記者,從1989年開始陸續建有80多所希望小學。“大部分都是香港人出錢建的,他們有錢,想做點善事,祖籍又都是廣東,而廣東的窮地方也不多,自然我們這里就成了個聚集地,很多人都是為了紀念母親或者少年時的老師。”葉志堅說。
九峰鎮的中心小學就是一名港商出資50萬捐建的。黃翔特意去參觀了一下這座鎮上最早的希望小學。教學樓、辦公樓、實驗樓一應俱全,校長辦公室裝修精致,跟大城市的小學校沒有任何區別,教學樓入口處的墻壁上,最醒目的位置上用瓷片裱著一個巨大的人像。“這是捐建者母親的遺像,捐建者大概是個孝子,學校開始建的時候他就堅持在這里刻一個母親的遺像。”校長告訴記者。
2007年4月30日,遑洞明天希望小學終于開始奠基了。奠基儀式那天,黃翔組織了一大幫參與援建的朋友前來參加,可是一下車,眼前的情境卻讓他們有些尷尬,40多個孩子穿著整齊的軍樂隊服裝,站在山坡上,一字排開,奏起了軍樂。“這些都是從中心小學借來的。”遑洞小學校長朱貴雙說。遑洞現實
遑洞的1195口人,分為12個村民小組,分布在九峰山深處的12個山頭上。小學校和村委會所處的正是進山的山口處,學校里40多個孩子,從山上下來到學校,最近的需要20分鐘,最遠的需要1個半小時。
長梗子村的扶雄江家離得最遠,他是班里學習最好的孩子,可他的家庭卻最困難。當村長、校長和記者一行到家的時候,他的母親唐聯英一見面就哭了起來。2003年,國家的農網改造工程進行到村里,丈夫扶玉成跟著運輸隊去搬電線桿子,一天能有20多元錢,可沒有想到,電線桿子倒了把他砸傷,住院花了4萬多塊錢,腰椎粉碎,基本喪失勞動能力。
“從那之后,我們就開始打官司,要求賠錢。”唐聯英說。事實上,早在2005年,她的官司已經在韶關市中院審結,法院判了兩個開拖拉機的村民賠償他們家9萬多,其中一個就是鄰居朱海松。可這些村民跟他家一樣窮,根本賠不起。
唐聯英家一共有水田1.6畝,旱田2畝,還有4畝山林,所有的收入加起來一年有1萬多,純收入有4000塊。另外,2005年她家被列入低保,每月能從國家領取60塊錢。背著7萬多塊債務,唐聯英說,她快活不下去了,唯一的安慰是她的兒子讀書還不錯,“就是累死,我也要把兒子供出來,希望他將來也能讀大學,當大官。”
“村里一般人家的收入跟唐聯英家差不多。”村長告訴記者,“只不過她家攤上了倒霉事,估計這輩子很難翻身了。”
蟮黎坪村的包立清則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幾年前,父親在山里打野豬時被同伴走火的獵槍打死,母親改嫁。扶路娣和包立清在同一個村子,她的爸爸媽媽常年在珠三角打工,一年只能見上一次。馬坳子村的徐勛山家算是村里最好的,他的爺爺徐良勤是村里的老支書,媽媽在韶關打工,有個叔叔在廣州當安裝工,一個姑姑則在韶關有正式工作,這些親戚經常會接濟家里。
村莊貧窮的原因,老支書徐良勤歸結為“老祖宗不開眼,住的地方不行”。鎮里曾經對遑洞做過規劃,村民們都搬遷出去,把山全部封起來種柑橘,可是,培育了很長時間,也沒搞成,九峰山冬天寒冷,總是下大雪,夏天又日照不足,什么果樹都長不大。
小學校里的40多個孩子像扶雄江那樣被父母寄予厚望的也是極少數,絕大部分讀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即使讀了大學,恐怕連工作都找不到,還當什么大官啊。”對于唐聯英的理想,村民們大都當成笑話來看,雖然大家都不會去點破她。
師資難題
遑洞小學的3個老師都是本村人,一個是校長朱貴雙,一個是年紀最大的徐建云,已經50歲了,最年輕的包勤蓮也年滿40。教師年齡和知識結構的老化一直是當地基礎教育的一大難題,遑洞還不是情況最差的。
“我們這里的師資情況是,爺爺奶奶教小學,叔叔阿姨教初中,哥哥姐姐教高中。”市教育局副局長葉志堅說,整個樂昌已經近5年沒有進過新教師了,有的鄉鎮教師的平均年齡接近50歲,一邊是老化嚴重,一邊是教師又嚴重超編,新畢業的大學生,沒有
人愿意跑到山里去教書,就都安排到了縣城的重點中學,像遑洞這樣的地方也就只能靠他們那些老教師撐著了。
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了這么多年之后。民間社會早已積累了足夠多的財富,商人們的熱心促生了遍地開花的希望小學,早已極大地改變了鄉村基礎教育的硬件設施,但是,鄉村教育并不會因此而一改貧瘠。
1998年,中國青基會決定從1999年起實行希望工程實施戰略重點的轉移,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希望小學由硬件建設為主轉向以教師培訓、現代化教學設施配置等軟件建設為主。2007年,教育部也正式施行新的師范生政策,規定六所部屬師范院校享受國家助學政策的學生畢業后必須回到原籍工作,希望通過這樣的制度性激勵來改變鄉村教育愈發貧瘠的現實。
記者最后一次到遑洞是學校的開學典禮。在黃翔的堅持下,這一次,沒有再搞隆重得讓人尷尬的歡迎儀式,那天,幾乎所有參與援建的人員都去了遑洞,20多輛豪華小汽車,將小山村擠得滿滿當當,小學終于建成了,黃翔說,他還希望能對這所學校里的孩子產生更多的影響。
然而,他所期望的“繼續參與學校管理,請老師給孩子們上課”最終能否實現,現在還是個未知數,商人介入鄉村公辦教育管理,在現有的體制內究竟有多大的可操作性?
援建團隊為學校設計了。一面校旗,孩子們每天都會把校旗和國旗一同升起,他們希望孩子們不僅僅知道有國家,有中國共產黨,還有一群熱心的中國公民在關心他們的成長。新修的小學校被設計師們裝飾得像一件精巧的藝術品,橘紅色的小樓在山泉綠樹的環繞下,把整個小村都裝點得光彩煥發。
站在九峰山頂,望著大山深處的小學校,記者突然想起了陶行知著名的《中國教育改造》,他說:以學校為中心,以鄉村教師為靈魂的整體鄉村改造模式才是鄉村教育的生路,培養足夠的校長和教師才是改造鄉村、實現理想的關鍵,鄉村教育的生路就是建設適合鄉村實際生活的活教育。
這些帶著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的鄉村教育理論,從農村內部向外延伸的草根式改造觀念,在時代的不斷變遷中,終于沒有產生持續的、深入的改造力。很多研究者認為,陶行知、晏陽初、梁漱溟們的鄉村教育改革失敗的一個原因在于,中國先進的生產力、先進的文化更多的生長和發展于農村的外部,脫離中國主流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方向,鄉村教育以及鄉村生活很難發生真正的改變。